这一声冷斥直如一把寒刃戳在赵冉冉心上, 本就在猜度忐忑之际,她被他这么猛然推跌起来,险些骇得心魂差点崩裂。
反应过来后,她连忙扶着床栏, 小心迅疾地一下跨到地上。
身后的男人斥完这句后, 便又安然躺下, 再没了半句声息。
环顾内室四周,好在平日供人喝茶歇息的一方罗汉围塌上, 铺着一层羊毛绒毯。
此刻正值子夜,外头静得只剩下秋风冷厉的呼啸声。
窗外月色朗然,她光脚立在地上打了个寒噤。先前被段征扯进内室时,绣鞋就落在了书房里。
就这么光着脚走到了围塌边上,看着勉强能睡下一人的围塌, 瞬息默然后, 她伸手抱起那层绒毯, 转身寻了个离床榻远些的角落,便过去将绒毯折作两层堆在地上, 一言不发地躺了下去。
夜色中, 她睁眼望着地上如水月色, 将自己抱臂蜷成一团。
费了那么一番口舌, 只可惜同他当年学字一般, 似乎只将民政当作琐事, 并没能说动了去。
或许自己这具身子, 将是她最后的筹码。
除开对男女之事的恐惧外,她更怕的是如今无依无靠, 一旦失了最后这点筹码, 或许就真的再无转圜之地了。
高门大户里, 她听惯了那些始乱终弃的惨淡。
未出阁的姑娘,常常以为同男子有了肌肤之亲后,纨绔者会收心浮浪人会改意,便都会重她、爱她、怜她、让她……
而事实的结果,却是恰恰相反的。
她生母薛氏当年海誓山盟下嫁父亲,后来又如何呢,听乳娘戚氏说,生母还有孕时父亲便与桂氏暗通款曲,薛氏性情荏弱心思敏感,后来郁结成疾,死时年未满双十。
还有予她木镯宝藏的外祖母俞念嫱,原更是巨贾俞家嫡支独女,带着良田广厦嫁了刚得功名的外祖薛钊,外祖入了大理寺后,却新娶了上峰贵女,任由那家罗织罪名将俞氏打压成妾。外祖母因爱生恨,疯癫成疾,竟然抛家弃女遁入山林修行。
世上的事或许大体相类,到了她这处,更是兵燹离乱还险些被养大自己的继母害了命。
老天亦是将一个朗月高山般的俞九尘送到了她面前……
“冉冉,你闹什么,哪位同僚又不是一妻二妾。举世浩荡,这世上只有你能懂我。”
那一日,她也曾哭喊着责问他,失尽了全部教养仪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她看似荏弱表象下的锋芒。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抉择并无过错。
鱼鳞册密档固然重要,可对户部官员来说,并非性命交关往往不过是站队晋升的筹码。自己如今获罪为奴,俞九尘却连想也不想就推诿弃了她。
甚至于她今日所奏,崔克俭都辨出了意蕴,而他显然并没有。
指尖轻转左腕木镯,漱漱清泪成串滑落,洇入绒毯湿痕一片。
绒毯到底太薄了些,便是折了两半,地上冷硬的凉气依然不住地漫到她四肢百骸里。
或许实在是累到极处,迷蒙困顿里,她再一次陷入到去松江府的头几个月,那一种锥心刺骨的伤痛。
二刻后,一直躺在床上假寐的段征突然睁开眼,他耳力过人,就这么听着地上人微乎其微的动静。
确定地上人睡去后,他翻身下床赤足两步走了过去。
月影浮动,刚好透过窗子打在她紧皱的眉角。但见她猫似的蜷成一团,绵长呼吸时而随着眉心抽噎半下,仿佛正困在极为可怕的噩梦里。
看了两眼,他不由得蹲下身,审视般地长久细究起她那副畏寒的模样。
扫过那双莹润发白的赤足时,他忽然伸手拢了上去,五指合拢着将它包在了掌心里。
月色映上他起伏眉峰,安静俊逸的面容少了白日的肃杀张扬,此刻他桃眸沉静安详,或许是连自个儿都未能觉察到的柔和。
冰冷双足回暖,赵冉冉梦魇渐止,在彻底陷入黑甜混沌前,落入了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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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辰末时分,她发现自己并不在地上,而是独自一人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颇厚的锦被。
拉着锦被发了会儿呆后,她忙忙下床一面绾发一面便试探着朝外行去。
一直到下了楼过了净房站在花厅里时,她都没有见着段征。
“姑娘醒了?”霍嬷嬷跨进门来,脸上似有无奈道:“王爷一大早回应天了,走前他吩咐说,蘩楼正缺个洒扫丫鬟,就请姑娘过来住。”
从霍嬷嬷欲言又止的脸上,赵冉冉也能猜出,段征的原话定然不是这么好听的,她感念霍嬷嬷的和气,便依礼福了福温婉笑了,也不怯生上前就搀了她说话。
说是洒扫丫鬟,蘩楼分了东西内外四处跨院,霍嬷嬷却直接带着她住在了主楼内院的一所东厢里。
这似乎原是待客的厢房,桌椅几塌博古架美人靠,一应都是现成的。只是行宫里人员实在寥落,整个蘩楼也不过是霍嬷嬷姑侄同两个管教姑姑分住着东西外院,此间许久无人来住,贵重精良的木质箱笼上都积攒了一层薄灰。
“您昨日说的,谴人去追流放队伍的事儿…”赵冉冉自是无心关注居所变动,眼见的薛嬷嬷要走,她还是唐突着问了出来,“王爷他…真的能将人救回吗?”
“此事就是老身熟识之人去办的,如今外头也乱,姑娘只管安心等着,有了消息我定第一时间来说与你。”
说罢,霍嬷嬷便说寻两个人来洒扫置办下,不等她推拒就匆匆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冉冉正自归置屋内箱笼,外头来了两个女子,却正是昨日欺过她的春杏和秋纹。
两人许是被霍嬷嬷责令嘱托过了,此时竟恭敬地朝她行礼请安,而后执帚绞帕地就开始内外洒扫起来,哪里还有丝毫昨日的刻薄针对。
赵冉冉也不说什么,只是淡着脸轻道了句谢,一并同她们合力归置打扫。
就在三人默然来回间。
“凭什么!”突然外头响起了一道蛮横娇斥,“她一个下等丫鬟,凭什么同我们一桌用饭!”
声音渐大,霍小蓉跑着进了内院,到了门前叫嚣着指向她。
听得这话的春杏当即不屑地冷笑了声,同秋纹两个对望了眼后,便佯作擦拭妆镜暗暗期待着一场好戏。
才从后头追上来的霍嬷嬷气得直骂,两姑侄一言不合,一下子又似回到了从前匪寨里的日子,竟是满院子就追打怒骂了起来。
霍嬷嬷毕竟年纪大了,眼看的愈发喘得厉害,却一把抄起墙角扫帚并不服老。
“这位小蓉妹妹。”赵冉冉看懂了缘委,两步上去拦在了她们中间,扬起脸目光柔和:“你这般厌我?”
“姑娘你别管她,这死丫头跟个七八岁娃娃一样,狠抽一顿她没有不好的!”
她朝霍嬷嬷摆摆手,回头依然毫不回避地去看霍小蓉的眼睛。
霍小蓉是打小习武的,才刚及笄的年齿倒比赵冉冉还要高上两分,她生得圆脸杏眸比一般同龄的女子瞧起来,多了两分矫健洒脱的爽朗气质。
霍小蓉瞧着凶悍,只是但凡仔细看,那双眼睛里此刻却是带了伤痛的。
“你这般厌我?”她又问了遍。
\"是!我就是讨厌你!\"霍小蓉怒目圆睁地逼近了步,“要不是姑姑拦着,我恨不得把你直接丢到外头去。”
丢到府外去?若是有那本事,她倒是也想。
赵冉冉心头苦笑,面上依然八风不动:“既这样厌我,敢不敢同我单独说话呢?”
避开自家姑姑袭来的一帚,霍小蓉扮了个鬼脸:“你能追的上我,你就来。妖精不成,我还怕听你讲话。”
……
半个时辰后,霍小蓉坐在湖岸边的巨石上,眼泪鼻涕抹了一帕子。
“就这样,我母亲临死那日有了预兆,她便叫乳娘燃了几个炭盆子,把经年书信,日常穿戴连同惯用的脂粉钗环都丢进去,烧了一整夜,屋子都尽空了。”
“日.他爷爷的!你爹也太不是人了,呜呜呜…你娘莫不是瞎了眼铁了心要远嫁这等禽兽。”
湖岸晴光垂柳,一片粼波浩渺。
被她脏字连篇的话震惊了,赵冉冉有些哭笑不得,缓了口气突然说了句:“你们大当家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枭雄。不过,他说下月,接了御旨便要大婚了。”
说完这句,她听得耳边女孩儿忽然沉默下来,望着浩渺烟波,不由得心下也是期待沉重。
倘若他真的大婚回来,而戚氏还没能救下来,届时,她或许会比眼下的情形更麻烦百倍。
往后的半个月里,除了忧心戚氏外,赵冉冉反倒被霍小蓉黏上了,几乎日日被她催着说故事闲玩,日子也过得平顺。
快十一月的天气渐寒,在霍嬷嬷终于探得戚氏下落后,段征突然也回了广陵,同他一并回来的,还有陛下赐婚的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