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哑巴阿念>第17章

  阿念是被痛醒的。

  他感到头痛异常,口中发苦,艰难地睁开眼,又被蓝天亮得眯起眼。他不禁抬手遮眼,冷不丁看到自己的手,他吓得哇地叫了一声,扑棱着坐了起来。

  他的小指不知何时被人割去,右手上只剩四个指头。他惊恐地四下一看,他正坐在一条小道上,那截断指还在他身边,血流了一地,将土地染成锈红。阿念感到钻心的痛,捂着断口呻吟了一声。又看到自己右边裤腿被鲜血染红,拉下裤子一看,腿上被刀子刻出两个血字:高昆。虽然刀割得浅,毕竟割开了皮肉,血流得到处都是,仍显得触目惊心。阿念心惊胆战地看着腿上的伤,愣了一会儿,在地上写出高昆二字,和腿上对比了一下,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字迹。

  原是阿念被邱允明灌药时,为了将被点住的穴挣开,用邱全那把匕首硬生生将自己的小指割断。然而林世严内功了得,要挣开他点的穴绝非易事。阿念仍无法挥动匕首,情急之下便在自己腿上刻下了消磨不去的线索。

  然而此时阿念细细想来,只觉脑袋空空如也,甚么也想不起。自然也不知这高昆是何许人,是好还是坏。他痛得眼冒金星,暗自想,若真是我对自己下此狠手,只怕是情非得已,我莫不是遇到了剪径贼罢……

  他拾起自己的断指,仔细一看,那小指本来就比别的指头少了一节,如今是整根断下了。阿念摇头,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刨土将断指埋了起来,压上一块石头。

  刚从地上站起,阿念便见路上行来一辆马车。马车经过他身边时,车里的人喊停,走下车来,关切道:“小公子,你没事罢?”

  阿念回头一看,从马车上走下的那人生得白净高挑,穿得是个普通生意人的模样。

  “多谢,我没事……”阿念虚弱道。

  他怎么看也不像没事,那人道:“我看你伤得不轻,流了不少血,莫不是碰到山贼了罢?这一带最近不太平。”

  阿念迷茫摇头,那人又道:“你去何处,不若我送你一程。”

  阿念心生感激之意,问:“公子,你可知这是哪儿?”

  那人答道:“这里是南京城郊外。”

  阿念晕乎乎地摇摇头,思索了一会儿,心想自己倒在这里,不是准备进城,就是刚刚出城不久,去南京城应当能找到自己认识的人。又看眼前这人目光诚恳可靠,像是个良人,便问:“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那人:“我们正要进城。”

  阿念松了口气。他不愿麻烦他人,但身子实在虚得走不动,光是迈步都困难,只怕下一刻就要晕在路上了,只得歉然道:“如若方便,便劳烦公子送我一程罢,此去可远?”

  那人:“并不。坐车过去不过两个时辰。”

  那人扶着阿念的腰,将他搀上车,看到他的手指缺了一根,不由一怔,多看了几眼。阿念也并没有解释,上车后缩在一角坐着,闭眼仔细回想,发觉他想得起自己学过的医,记得清人体腧穴,为自己一把脉,便对身体状况了若指掌。但自己是谁,认识甚么人,他完全想不起了。

  马车颠簸不停,阿念胃中翻江倒海,开始觉得恶心。他捂嘴忍住恶心,忽然发觉那人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阿念下意识将那残缺的手藏了藏,那人二话不说,低头便扯自己衣物,撕拉撕下一条。阿念一怔,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对他道:“来,把手给我。”

  阿念迟疑地将手伸给他,那人打开瓶盖,将一些粉末轻轻抖在阿念伤口上。断口刺痛,阿念微一缩手。那人重新拉过他的手,用嘴轻轻地吹:“我娘说,这样便不疼了。”

  那人眉眼英俊,说这话的模样尤其温柔。阿念对他的戒心小了一分,道:“多谢……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我姓秦。单名一个烨字。你若有事要我帮忙,来城里的长寿药铺找我。你呢,如何称呼?”

  阿念想了想,摇头。那人并不在意,报以一笑。阿念默记了长寿药铺。

  秦烨给阿念的伤口上好药,仔细地包扎好,道:“方才是止血药,你已面色苍白如纸,再流血只怕要晕在路上了。待会儿先跟我回药铺罢,我让大夫给你抓副药。还有你腿上的伤,可能让我看看?”

  阿念虽觉得他是个好人,但仍保持三分警觉,不想叫人看到他腿上的字。忙不迭摇首:“不……不用……”

  秦烨道:“你我相识也是缘分,药便当是我送你的,不收你的银两。”

  阿念羞愧难当:“怎能再麻烦你……”

  入城后,阿念便要下马车,想去问问这高昆是谁。秦烨留不住他,便令手下停车。阿念刚一下车便开始干呕。秦烨跟下来,搂住他的腰,替他轻拍胸口:“我便说你最好跟我回去一趟。”

  阿念摇头:“不……”又是一阵恶心,将他的话堵了回去。阿念态度太过坚决,秦烨只好不再坚持。二人道别时,秦烨又说了一遍:“来长寿药铺找我。”

  阿念瘸着腿在街上走着,路经一家馄饨铺,那店小二探出头来对他喊:“阿念!嗳,你的眼睛可算是好了,恭喜恭喜!”

  阿念见他认识自己,便走进店铺里。那店小二笑颜逐开道:“今天那大呆子怎么没陪你来啊?”

  阿念迷茫:“你认识我?”我叫阿念?

  店小二没听清,热情地问:“还是一碗绉纱馄饨吗?”

  阿念摇头:“我没有钱……”

  小二:“没事儿,先赊着呗。都老熟客了,怕甚么没钱呐。”

  “不……”阿念摇头阻止,“你刚才说的大呆子是谁?”

  小二怪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整得跟甚么都不记得了似的。大呆子不就是,你一直叫他严哥严哥的。上回我这么喊了你还跟着一起偷笑呐——”指指阿念,“啊哈哈哈,想起来了罢?”

  阿念实在想不起他来,又问:“那你可知高昆是谁?”

  小二:“高昆,你说的可是高昆高大夫嘛?”

  阿念想起自己懂些医术,又见那人是个大夫,便道:“是。”

  小二上前指手画脚:“你如此这般走到金陵药铺便可。”

  阿念走后,那小二唉地摇摇头:“怎么回事,人像傻了一样。”

  阿念忍着伤痛,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金陵药铺,走到门口时已彻底走不动了,扶着门歇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敲门入内。只见一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里头坐诊,身上穿着年轻男人才穿的花衣裳。见阿念来了,他一眼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紫掐痕,又见他裤腿上大片血迹,不由睁大眼。

  阿念扶着门框才能站稳,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找高昆,高大夫。”

  那老头:“你是谁?”

  阿念:“……”

  那老头:“那我是谁?”

  阿念:“……”

  那老头儿一锤掌心:“坏事儿了。”

  阿念觉得眼前有些叠影,忽然眼前一黑,之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阿念再醒来时,已是夜里。睁开眼,听到隔壁屋有调笑声。他试着坐起,发觉腿上和手指的伤已被包扎妥当,用了镇痛的草药,稍稍缓解了他的剧痛。阿念仍旧头晕,掀开被子下床,循着声走到隔壁,推开门一看,高昆正抱着个青楼女子在亲热。阿念一吓,面色难看地回屋去了。不一会儿高昆便整着衣衫过来,道:“醒了?”

  阿念坐在床沿,愣愣地看着他。高昆道:“你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你是谁。自然更不记得发生了甚么。”

  阿念讶然道:“老人家,你如何知道?你是高大夫吗?”

  高昆道:“老夫连这也诊不出,你腿上的字不是白刻了?”

  阿念目中流露出欣喜:“那高大夫,我还能治吗?是怎么了?”

  高昆无奈叹气:“别叫高大夫,我是你师叔。”

  阿念:“师叔……?”

  高昆:“你中了苗疆人的毒,这毒让你暂时甚么也记不得了。”

  阿念轻声道:“苗疆人……?”

  高昆:“这毒解起来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不容易就不容易在,他需要一味草药,只有苗疆有,中原没有。”

  阿念心想,这到底是容易还是不容易呢?虽是这么想,仍乖巧点头:“那师叔可有办法?我脑袋空空的,心里慎得慌。总觉得发生了甚么大事,却想不起来了。”

  高昆冷哼一声:“连小指头都被人割了去,”抬起他的下巴看看白净脖颈上的狰狞瘀伤,“还被人掐成这样,不是大事也就怪了。你也莫急,给你下毒的这人必定不是个行家,这毒虽然效力大,但解起来也容易。苗疆人还有一种毒,用中原官话来说,这种毒叫浮生一梦。一粒药下肚,两眼一睁,你的头脑便如婴孩一般空空荡荡,前世一切有如浮生一梦,不见踪影了。老夫一生钻研解毒,曾与毒门中人走的颇近,那些年从未见人解开过浮生一梦,那是不可能再有解药了。”

  阿念惴惴然道:“幸好我中的不是这浮生一梦……”

  高昆:“且说正经的。有座苗寨就在这附近,明日老夫去看看他们有药没有,顺便去收购一些药材回来,来回最多三十日。但你记住,倘若让这加害你的人知道你的毒解了,必然要想别的法子害你。这几日你回对面武馆好好养身体,好歹有人照应你。解毒的事莫要和任何人提起,”抬手指指阿念,“别相信任何人,可记住了?”

  阿念听高昆这么一说,不禁肃然,道:“弟子明白。”

  高昆交代完便要离屋,走到门口时,阿念仍搁不下一事,叫住他:“师叔,你可知道严哥是谁?”

  高昆停下脚步,回头道:“他叫林世严,是个能为你豁出性命的人。”

  阿念一怔,只觉心里更空了,问:“他在哪儿?”

  高昆摇头:“老夫自己的徒弟都未曾回来,又怎知他去哪儿了。今日你正是去寻他们,才落得一身伤回来。”

  阿念眉头浮起忧虑,不再问了。他在金陵医馆住了一夜,翌日,高昆走后,他便搬去了对面的陆家武馆。

  陆家兄弟将阿念带回自己的房间。阿念一路走来,已从他们那处大致知道了他和林世严的事。踏入屋中,环视四周,仍旧甚么也想不起。他打开橱门,看到整整齐齐的两叠衣服,一叠他正好能穿,另一叠旧旧的,已经洗到褪色。阿念取了一件抖开一看,整整大了他一大圈。

  这人该有多高啊……

  阿念将这衣物对着自己窄窄的肩膀比了比,心中想着。他低头将脸埋进衣服里,闻闻他的味道。

  那是一股干净的,好似刚刚被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

  他虽不记事了,但他的身体却记得这气味。当他嗅到衣物上的味道,便打心眼里感到不可思议的柔情,好似要将他的骨肉消融。

  他叫林世严,阿念心想,他在哪儿呢?我再出一趟城,会不会找到他?如若他真出了甚么事,等我想起来再去找他,岂不是来不及了?

  阿念在房中翻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甚么线索,却看见他二人的物事都是混着放在一起的。甚至床头还堆着二人睡觉穿得亵衣。那日阿念离开时未曾来得及整理床铺,床单皱得一塌糊涂,上头还留着那日欢愉后的痕迹。翡翠白玉膏的盒盖打开着放在那处,已用去了一小半。这情形光是看着就能听到喘息声了。

  不是说……这是我俩的房间么,怎会有这情形……

  阿念隐约猜到了些甚么,面上浮起薄薄红晕。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和陆家兄弟打了一声招呼,便出门了。

  阿念独自出了一趟城,沿着那一日的路线寻了一路,却是一丁点线索也没找到。眼见得天黑下来,再不回去就要被关在城外,只好加快脚步往回赶,好歹在日落前回到了城内。

  阿念走了一日的路,已是饥肠辘辘,胃隐隐作痛。这会儿也不急着回去,便慢慢地边走边看。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周围全是陌生街道,行人都在回家路上。阿念心中说不出的寂寥,不知不觉走到那家馄饨店门口。店小二见了他,又笑着打招呼:“嗳!阿念,一碗绉纱馄饨?”

  阿念走进去,对店小二点头。店小二高声道:“好嘞——”

  阿念刚一坐下,便听到身边传来一个悦耳男声:“是你?”

  阿念抬头一看,竟是昨日送他进城的秦烨秦公子。那秦公子当真生得好模样,剑眉凤眼,立在这小小馄饨店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笑道:“我在外看着眼熟,不想真的是你。这就出门了,伤不要紧了吗?”

  阿念好容易在这陌生地见到个认识的人,心中放松了一些,也笑道:“昨日真是谢了,我还打算过几日买些东西去长寿药铺寻你。”

  秦烨笑说不用不用,举手之劳,倒是十分欢迎来坐。他顺势便在阿念身侧坐下,回头琢磨了一会儿餐牌,问:“你可有甚么推荐的?”

  阿念掇了根筷子指指餐牌:“绉纱馄饨。”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绉纱馄饨便送上来了。青葱白汤,浮着几片紫菜,几块蛋皮,阿念肠胃弱,最爱吃软软糯糯的东西,掇起勺子尝了一口,就鲜得满脸都是幸福。方才咽下一个小馄饨,便发觉秦烨正含笑看着他。秦烨见他看过来,放下汤勺道:“公子今日能告诉在下如何称呼了罢。”

  阿念听了,轻笑出来:“我姓李,李念。”

  秦烨琢磨道:“李……李小公子。昨日那药可还有用?”

  阿念抬手看看断指处,他的右手半边被纱布包着,已不出血了。

  “我师叔替我重包了一遍,也不知是谁的药管用了。”笑,“实话说,现在还疼得紧。你叫我阿念罢。”

  “哦?你师叔?”秦烨问道,自然改口,“阿念你师从哪位高人?”

  阿念:“金陵药铺的高大夫是我师叔。”

  秦烨哦地一击掌:“那咱们还是同行了。今晚你若无事,不如来我这处,我有一古方专治创口,止痛,防烂,你可试试。”

  阿念思索左右晚上也无事可干,去同行那处讨教讨教也是不错,便答应下来。他最后还吃剩下两个馄饨,被秦烨捞进了碗里吃了。二人便一路有说有笑地往秦烨所在的长寿药铺去了。

  阿念随着秦烨一道前往长寿药铺。路上,秦烨问:“你这么晚回去,你师叔不会说你罢?”

  阿念并没说师叔不在,只道:“我住在他对面的武馆里,他并不管我何时回去。”

  他们来到一个大药铺前,秦烨一抬手:“到了。”

  阿念抬头一看,那药铺门面极宽,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匾,刻着长寿药铺四字。阿念不禁在心中哇地赞叹了一声——说这是南京城里最大的药铺也不为过!光是店面就有金陵药铺十个那么大。竟不知道秦烨在这么厉害的地方学医。

  此时药铺已经关门,秦烨带他从后门入内。甫一进入,阿念的眼睛就直了。那些药格子都是上好的木材做的,比人都高出好多,高处须得用梯子才能够到。阿念像只小鸟雀似的仰着头,激动地跑来跑去,仔细看那些药名,发觉不少是罕见货,有些连名字也没听过,可能是西域来的药材。对医者而言,这如万宝全书一般的药铺简直就是梦寐以求。

  阿念不掩饰脸上的赞叹,欣喜道:“这实在是……难以置信!”

  秦烨笑道:“你若喜欢,天天过来,这里还有些医书,你也可拿去看。反正我也是不会看的。”

  阿念先是高兴,而后又担忧道:“我若是将书拿走,你师父可会责怪于你?”

  秦烨道:“我是半路出家,并不懂医术。全靠铺子里的老人打点。”

  路过的伙计忍不住对阿念道:“小公子,秦公子是我们铺子的老板。”

  阿念一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没想到这秦烨并非像他一样是个学徒,而是这间铺子的大老板!难怪看起来像个生意人,没有一点医者的模样……

  秦烨:“阿念?表情如此纠结,在想甚么?”

  阿念摇头道:“我在想秦老板你如此年轻,就拥有这么大的家业,实在是令人佩服。”

  秦烨嗤笑一声:“这不算甚么大家业……”

  阿念好奇地看着秦烨,然而他不打算说更多,复又抬手引着阿念往店深处走,“来,随我进来。”

  阿念随秦烨进入内室。秦烨点起灯,从抽屉里的一排瓶瓶罐罐中找到一个白色的瓷罐,放到阿念手边的桌上。阿念坐在桌边,自行将绷带一圈圈地拆下,直到露出那狰狞伤口。秦烨好似看惯了伤口,神色如常,不以为意。将阿念的手接过来,仔细地用擦去残留在上头的药膏,而后替他上药。

  烛光在二人间跳动,阿念默然看着他替自己包扎。此人的眉眼风流俊俏,长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翘,怎么看都算是一名美男子了。然而白日里阿念与他说话时,总隐隐觉得这人虽然总是笑盈盈的,但骨子里并不那么好接近,似乎他的目光总是冷的。此时这人专心致志为他包扎时,倒是显出几分温柔来了。只怕是这烛光掩映,给他的眼抹上了一层暖意。

  秦烨为他将伤口重新包好,问:“可觉得没那么疼了?”

  阿念不想叫他失望,便谎称:“是,好些了。”

  抬起眼来,发现秦烨不知何时离得他很近,就这么盯着他看。他的双目墨黑深不见底,仿佛千言万语都藏在眼睛里不叫人知道。阿念不自在地往后让了一让,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莫要打扰到秦老板你歇息了,我还是先回了罢。”

  秦烨也起身:“送你回去。”

  阿念忙道不必,秦烨道:“今日夜色这么美,你可不要剥夺我赏月的机会。”

  阿念被说得笑出来,只好答应。

  二人便走出了药铺,在月色笼罩下慢慢踱步。秦烨十分风趣,见多识广,与阿念聊起自己在天南海北的经历。阿念不住地被逗笑,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武馆门口。短短一段路,二人都走得很愉快。

  阿念跨入门槛,回头作揖道:“多谢秦老板相送。进来喝杯茶吗?”

  秦烨笑道:“不了。明日来寻你喝早茶。”

  阿念也笑:“我尽量不睡过头。”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秦烨没有先走的意思,便返身往里走。经过转角时回头一看,秦烨仍立在原处,抬手与他示意了一下。

  直到阿念走得看不见了,秦烨方才替他关上院门。刚准备离开,却听到了一些动静。秦烨脚步一顿,冷声道:“出来。”

  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天驾马车的汉子。

  “少爷。”那汉子愤愤道,“你答应要给他好看。”

  “是,又如何?”秦烨倨傲道。

  那汉子捏紧拳头,咬牙道:“我看你是动了真情!”

  秦烨目光冰冷,盯着那汉子,一字一顿道:“又如何?”

  那汉子听秦烨如此说,咬肌鼓了鼓。秦烨背着手,返身示意他跟上,莫要在他人门口讨论这档子事。

  “少爷,”那汉子抱拳道,“阿全这几年待你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绝不会做出害你的事。你为在南京城留下,不惜大动干戈除掉那邱之问,却将这最大的祸害留在身侧。”低声,“只要他向衙门告发你的真实身份,你我便只有一死,更遑论东山再起。”

  秦烨听了这话,沉默了一阵,垂目思索。许久,他长出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狠心呐。”

  阿全在他身侧吹风道:“少爷,这并非是你狠心。弱肉强食乃是世间法则,他若不死,便是你亡,怎能怪得了你。”

  秦烨微一眯眼:“好罢,这回我答应你。一旦他想起事来,就杀了他。”

  阿全一听,仍是要等他想起来才杀,再看主子眼中,昔日杀伐决断无影无踪。他一时无言以对,眉间浮起更浓的忧虑。

  “少爷,究竟是为何?普天之下,比他相貌好的,身段好的,要多少有多少。你若要阿全明日便能替你找一屋子来。究竟是为何??”

  秦烨淡然道:“世间情爱二字又岂是一两句能说清。我只知道当他恨我时,我也恨我自己。”

  阿全顿足,心说难怪差点把人掐死。你已深陷泥潭,竟还想像常人一般谈情爱,岂非说笑?摇头,不再言语了。

  翌日。阿念洗漱完毕,正坐在桌前梳头。抬眼,便从铜镜里见着一人倚着门,笼袖而立。阿念一笑,回过头来,那人也露出一笑。

  阿念:“秦老板,这么早就来了?”说着便打了个呵欠。

  秦烨走进屋内,环视一圈:“你与你兄弟住一块儿吗?我帮你罢。”走到阿念身后,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梳,替他梳头。

  阿念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人,答道:“与严哥住在一起。可他已出门了。”

  秦烨不紧不慢地替他将一头青丝捋顺。那一头青丝犹如滑腻丝绸,刚被指尖撩起便滑落,梳起来毫不费力。秦烨好似享受这过程,缓缓地,一遍遍地梳。

  “哦?”他问,“严哥是你的朋友吗?”

  阿念吃不准这人究竟是他的谁,便含糊道:“是。”

  秦烨:“好到睡一个床吗?”

  阿念又想起那一日所见的凌乱床铺,面上浮起一层薄红:“并不是。我睡在阁楼上。”

  秦烨将木梳搁下,从鬓角处轻轻将他的碎发捋到脑后,拢成发髻。

  阿念看他一个发髻盘得干净利落,一点没歪,调侃道:“没想到秦老板竟精于此道。”

  秦烨浅笑道:“曾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流落他乡,一样样重新学起,倒也不难。”

  阿念略微收拾一番,便与秦烨出门吃早茶。二碗山药粥,一碟素馅包子,阿念一边啃包子,一边听秦烨说长寿药铺的事。原来这长寿药铺向来是交给秦烨家中老仆管理,却是老仆经营不善,眼见得一日不如一日,人走得越来越少。几月前秦烨将铺子接手,亲自管理,日日操劳,总算回春。然而店大人少,每日忙不过来。阿念一听,饭后便主动要去帮忙,也不肯要工钱,只将这医书借他看完便好。

  自此之后,阿念每一日都前往药铺忙活,竟也是过的充实又愉快。

  如此这般,一转眼过了二十余日,眼见得高昆就要回来了。

  这日阿念上街,听到到处都有人在说甚么温病,神神秘秘,交头接耳。阿念乃是个医者,对这类事极为敏感,便上前问是怎么回事。那些卖菜的都认识他,便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与他听。

  依那些卖菜的所言,数月前城南一户人家——也有人说是城北——发现有瘟鸡,死了一笼子的鸡不说,没过几天人也跟着感染上温病,不行了。这温病传得极快,人刚入土,家里人与周边邻居相继倒下,撑不过七日,就这样都去了。据大夫所说,这温病目前仍无药可医,一旦染上只能等死,只能盼着速断其根源。

  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温病,全都是同一症状。医者手中并无有效的药方,患病的人至今没有活着的,从起烧到身亡,快的只要两三日。起先官府封了村,然而并没有封住温病,依旧扩散开来。一传十,十传百,至数月后的今日,不知不觉间竟已传到了阿念所在的区域。城里人人自危,谈虎色变。

  阿念听了,想起秦烨店里的细辛和苍术已有近一月进不到货,联想到此事,才知原委。便对那些卖菜的道:“如若当真,你们也速速回家,拿醋熏上一熏……”

  那卖菜的听了直摇头:“回不去了,皇上叫人封城啦!这是要我们死在这儿啊!”

  阿念听说封城,方知事情竟已严重至此,惊动了朝廷。赶去城门口一看,果真城门紧闭。如若是这样,大有为保全一整个国,而舍弃这一个小城的意思。既然救不了了,就任他们在里头自生自灭。不用说也知道留在城里的人是凶多吉少。有许多城里人拖家带口挤在城门口求守卫放他们出去,也有的在哭天抢地,简直如同人间炼狱。

  阿念心说:不该如此!温病只是难治,但从未听说是不治之症,怎可能就这样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忧心忡忡赶回武馆,将此事告知陆家兄弟,令他们万万不可随便外出,关门,关窗,在家中熏醋去病。他则翻出自己曾做的笔记研读起来。

  阿念笔记中虽有关于温病的记载,然而温病千变万化,种类繁多,如此致命的恶疾还未有记载其解决办法。阿念对惧怕温病的百姓心怀怜悯,一时又拿不出解决对策,不禁怅然。

  师父……

  阿念仰面思索,那个他想不起长相的师父,面对温病时会怎么办呢?

  正想着,余光一瞥,看见秦烨站在他房门口,故意朝天看着,阿念疑惑地看着他,秦烨便道:“我以为房顶上有甚么好东西,你看得这么认真。”

  阿念笑出来,秦烨走入他房中,阿念问:“秦老板,温病的事你知道了吗?”

  秦烨:“早有耳闻,今日已将细辛和苍术全数摆出来了。”

  阿念一听,怪道:“细辛……苍术?不已脱销多日了吗,全南京城都买不到,你是从哪儿进的货?”

  秦烨笑而不语,阿念一想——莫非是他之前把药都收走,害得全城脱销,然后现在又摆出来卖?

  秦烨摇首道:“这几日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莫要提这些扫兴的事。”

  阿念还没想明白,眉头揪着。要说细辛和苍术乃是防温病的良药,但药铺一向是卖多少进多少货,很少会这样做垄断生意——毕竟温病泛滥的事也并非人所能预料,万一进了货卖不掉也是白搭。这么想着,便稍心宽了一些——秦老板怎么看也不像这么缺德的人,拿百姓的性命来挣钱啊。大抵是又发现了之前的存货罢。

  秦烨抬手抹他眉间的揪,道:“可吃过饭了?”

  阿念摇头,秦烨便道:“猜也是。听说你厨艺不错,着人买了些菜摆在伙房,李小公子可能赏个光……?”

  阿念:“……”

  阿念一经提醒才察觉到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本是为了去买菜才上街,一听到温病的事竟然一根菜都没买就赶回来了。他立起来道:“好罢,但古人云天下无白吃的筵席……”

  “无不散的筵席。”秦烨道。

  阿念:“就劳烦秦大老板亲自为我烧火罢。”

  秦烨一怔:“烧火?”

  阿念古怪地看着他,发觉秦烨的表情明显地写着,柴火点着了不就好了,还要我“烧火”做甚?

  阿念:“你莫非从未走进过伙房?”

  秦烨仔细回想了一番此生难得误入伙房的几回,隐约想起家里火工蹲在灶旁鼓风的模样:“烧火……烧火……啊……是了,在下明白。”露出自信笑容,“小事一桩。”

  阿念将他上下看一眼,他穿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哪像个会做家务事的模样。他摇摇头,便往伙房去了。

  半柱香后。

  秦烨蹲在灶边,被烟呛得睁不开眼,抬手捂住嘴猛咳。他的外裳已脱在一边,袖子撩到手肘,满面黑灰,满头大汗地鼓着风,不时抬袖抹一下汗。连阿念也被烟呛到,别过脸轻咳了几声,简直不忍心看他的狼狈模样。

  “原来……咳咳!原来要这样烧火……”秦烨的嗓子都咳哑了,吃力地说,“实在是不易……我承认我自大了。”

  阿念:“若是手熟了也……噗,”忍笑,“不至于把自己弄成个猴儿罢。”

  秦烨听到“猴儿”,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成了大花脸,抹了一把脸,低头一看一手烟灰,简直是哭笑不得。

  阿念戳了戳粉嫩的肉蒸蛋,见肉全熟了,便拍拍手,故意抬手作揖道:“烦请秦大老板将火熄了罢。”

  秦烨熄了火,长出了一口气,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来。阿念正用抹布隔着手,将滚烫的碗从锅里取出来。快速放下,烫得放在嘴边吹吹,捏捏耳垂。秦烨看着他这些小动作,不禁露出一丝笑。阿念递给他一个勺,秦烨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阿念是叫他尝尝。秦烨从未正经地踏入过伙房,自然也不会有人把刚出炉的菜端到他面前,叫他先尝尝。

  秦烨新鲜地看着面前刚出锅的荠菜豆腐羹,叶儿翠绿欲滴,豆腐如玉般白嫩。他又侧眼看看阿念,故意上前一步,如无意识般贴近他。阿念正在看饭熟了没,冷不丁感到那人几乎贴到了他的后背上,奇怪地回头看看他,正对上了秦烨的双目。

  秦烨低眼注视着他,阿念一时没有转开眼,二人便这么对视着。

  阿念:“?”

  秦烨在阿念感到不自在前先笑了出来:“看着我做甚,我的脸有那么奇怪吗?”

  倒变成阿念看着他了。阿念忍不住掏出汗巾来,温柔地替秦烨擦脸。他擦的十分顺手,双目映出秦烨那张俊脸,显得柔情似水。直擦了好几下以后,才猛然发觉眼前这人是秦烨。他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些不妥,便将汗巾递给了秦烨:“去沾点水擦罢。”

  目送秦烨回身舀水,阿念回想自己刚才奇怪的动作。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起了谁,不是眼前的秦烨,而是别的谁。尽管想不起来,他的身体却记得,擅作主张地抬起手来为对方擦汗。

  是谁呢……

  阿念按住心口。不知为何,一开始想这事,他的心口便隐隐发闷,难受得很。

  他又想起那凌乱床铺,和他放在一起的那一摞衣服,还有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提起的“严哥”。

  到底发生了甚么……如若当真封城,师叔也进不来了,他该何时才能知道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