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观自在>第44章 眉心

  李梵清脚步一顿,停在原地:“暴毙?”她将这二字抿在唇尖,复又念了一遍。

  薛山心知此事隐瞒不下,只得原原本本老实道来。

  因着前几日李梵清给萧冲下了禁足令,薛山也裁撤了他身边伺候的小厮,这几日来,萧冲的吃食皆是由府中内侍亲送至他所居的梅雪轩。李梵清入宫那一日傍晚,内侍照常给萧冲送去了晚膳。不过,因内侍怠懒,并未及时往梅雪轩收拾他用过的碗筷,到公主府众人发现萧冲身死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公主。”裴玦闻得李梵清已归府,疾步而来。

  李梵清闻声而动,回过身去。只见回廊风起,将裴玦的广袖襕袍灌了满怀萧瑟,李梵清抬起头,见这痕秋瑟也映上他眉心之间,正是几许愁然。

  李梵清道:“……这么大的事,难为你了。”这件事在外没有传出风声,定然是裴玦极力压制住了消息。

  裴玦望了周遭众人一眼,李梵清立刻会意,心知他定有要事要同自己交代,遂与他一道往垂香院去了。

  往常李梵清总惯在屋内燃一丸苏合香与檀香、安息香配成的香丸,今日骤然闻得萧冲的死讯,自然也就没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

  博山炉内,一层薄薄的香灰铺在炉底,如人死不可复生,死灰自也难复燃。

  “萧子山是中毒,□□。”

  李梵清拧了拧眉毛,不解问道:“他有仇家?”

  “没有仇家。”裴玦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我问过西院所有的人,从前萧子山自诩得你青眼,为人是有些傲慢,但到底也并未得罪过什么人。”

  李梵清亦不觉点头。萧冲在她面前自然是百般讨好,但背地里待其他人是个什么嘴脸,她并非毫不知情。

  她的指尖又不觉点在了桌案上,发出了“笃笃”地回响。

  “不是寻仇。”李梵清缓缓开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萧子山,应当只是‘池鱼’。”

  “你是说……”

  “我隐约记得,从前萧子山在我面前提到过,他艳羡于何子谈能得我宠爱,向他请教过。”李梵清顺着脉络,抽丝剥茧,“既然他同何訾那厮有旧,那或许是因为他知晓些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

  裴玦此刻也了然了三分:“前几日你禁足了萧子山,想来是教那人误会了,以为你是从他口中得到了什么消息。”

  “恰逢我入了宫,公主府中戒备减弱,这人便挑了这时候下手。啧,消息灵通,手脚利落,确实不似寻常人能办得到的。”李梵清冷不丁笑了一下,“你可还得了什么线索?”

  裴玦答道:“顺着□□查到了厨房,下毒之人是六月入府的帮厨,也畏罪自尽了。”

  李梵清见裴玦没再详说帮厨的线索,想来也是一无所获,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换个思路,既然萧子山或许与何訾那厮有所牵连,那便将这两件事并作一桩来查。”

  “公主在宫中见到长公主了?可得了什么线索?”

  李梵清道:“与长公主无关。不过,父皇说,内卫也未能查明到底是谁自临淄王府救下了何訾。”

  临淄王李洮自何訾之事东窗事发后,一直想登门求见李梵清。彼时李梵清居于宫中,且她知道此事与李洮应无多大关系,故而先后以禁足、养病推辞了李洮。李洮见李梵清好似并无意怪罪,加之此事也算是丑事一桩,不宜摊开来说,是以后来才作了罢。

  “避开内卫,不留半点痕迹,能做到这般程度的人不多,这也算一条线索。”裴玦思道,“永安王?”裴玦本想说秦王,但思虑到二月时秦王并不在长安,那便只可能是对李梵清求而不得的李应了。

  “有这种可能,但我总觉得,萧子山之死与利用何訾应是一人为之。”李梵清言下之意,救下何訾之事,二月里的李应虽有可能为之;但今时今日,李应远在封地,若想毒杀萧子山,却是鞭长莫及。

  虽说秦王李铎有可能代李应行此事,但李梵清总觉得若是由秦王代行此事,总该与李应前后商议,应不会有这般迅捷的反应。

  李梵清不由自嘲道:“人在暗处,尚不明朗,看来我确实树敌良多啊。”

  裴玦先才听到李梵清说,何訾之事就连内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由替李梵清深忧。眼下他更是深知,萧冲之死若想查个明白,恐怕也需要一段不短的时日。

  如李梵清所言,敌人在暗,对他们洞若观火,他们此刻反倒显得被动了。

  窗牖之外,日薄西山,一片昏沉。裴玦站起身,在屉中寻到了火折,将其打着,替李梵清掌了烛火。借着火光,他于暗室中窥见一线明光,李梵清处于这光亮正中,瞧她眼神,却并不聚光,魂魄也似游离于九重天外。

  昏暗的屋内,裴玦听到自己开口:“你需要一个名目请临淄王过府吗?”

  李梵清并没有及时回答裴玦,似乎仍在神游太虚,神魂仍未归位。

  良久后,李梵清挤了挤眉心,倦道:“其实,先前我罚萧子山时,并没有料到会害他送命。”她游神倒也不为别的,只是因萧冲之死,教她心底蓦地生出了一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悲凉之意。

  虽说萧冲对她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面首,如玩物并无两样,且她也并不钟情于他,但她到底不算薄凉之人,从前待萧冲也总归是有些情意在的。

  就算只是只猫儿狗儿死了,她也会因之黯然,何况萧冲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裴玦听出她话中自责之意,一时间心头也生出了一段怅然。他默然走上前,止步于李梵清座前半步处,缓缓俯下了身,朝她眉间伸出了手。

  李梵清觉察到身前投下了一片暗影,正抬头时,与一双寒星似的双眸正好相对。

  不知是因天光晦暗,还是他眸色原本就极深的缘故,李梵清只觉他眼眸深若夜色,亦沉如寒潭。直至此刻,李梵清才发觉,原来她从未如此认真地正视过裴玦的双眼。

  裴玦的手并未因李梵清的注视而停下。他的指尖带着些暖意,不似他眼神光中总带着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此刻正缓缓地停在李梵清眉心处,将她眉宇间那一抹愁绪轻巧地抹散开来。

  李梵清第一次发现,原来裴玦看她的眼神并非寒潭水、百丈冰,而是汤谷日、隙中火。

  不知何时,裴玦已收回了覆在她眉心处的手,却又顺着她膝前矮了身子,半蹲了下去。

  裴玦覆着李梵清的手,安慰她道:“如意,不必自责。若你我二人中定要有一人为此承担罪责,那也该是我。”

  李梵清垂眼看他,勉强一笑,道:“头一回见主动揽罪上身的。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是我逼你认罪。”

  裴玦却道:“若萧子山暴毙之事传到坊间,你猜他们会如何编排?”

  “不就更坐实了我苛待男宠一事?”李梵清想起上回何訾在她公主府前闹事,打着的便是这样的旗号。

  “不止于此。”裴玦也难忍笑意,“总还要说,我嫉恨萧子山得你宠爱,容不得他,故才痛下杀手。”

  李梵清“噗嗤”笑出了声:“坊间的传闻怎地东一出、西一出的?你不是被我强求而来的么?强求而来之人也会嫉恨?”

  “……其实,方才有那么一瞬,我是当真嫉恨于他的。”

  李梵清唇边笑意一滞,静心听他娓娓道来。

  “他的琴奏得不差,亦知如何讨你欢喜,兼且伴你日久。我在想,他死时能令你一阵神伤,只不知若有一日我……”裴玦大约也觉得“死”字并不吉利,故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曾想过这个问题,虽那时情境不同,但答案大约也是不会的。”

  李梵清见他眼眸渐垂,避开了她的目光,心中也不由泛起酸涩。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已触碰到了裴玦心底的那一道坎,她与裴玦似已近在咫尺之间了。

  “嗯。你说得不错,我不会为你神伤;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裴玦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觉得李梵清的话素来都带着三分玩笑意味,尤其当她语带笑意、声音婉转时,更让他摸不准李梵清的话究竟是不是戏言。

  他本没有心障,只是因她几次三番拒他千里,终在二人之间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他宁愿相思相望,也不敢逾墙而来,只怕一旦翻过这道墙,他连可思可想的念想都荡然无存。

  见他不语,李梵清索性低下了头,俯身到他耳畔道:“裴积玉,我没有在同你说笑。”

  “‘山有木兮木有枝’,后头四个字,想必博闻强记的裴二郎定然知晓罢。”

  李梵清的鼻息打在他颈间,烫得他而后泛起一片红晕。他不及细思,甚至也只是堪堪听清李梵清在他耳边说的这几句话,只这片刻功夫,当真教他领会到什么叫“意乱情迷”。

  “‘山有木兮木有枝’……”此时李梵清已挪开了脸,不再贴着他耳畔,裴玦亦适时迎上李梵清那一双天生就的含情目,顺着她方才吟过的诗接着念道,“心悦君兮……”

  “君……现在知道了吗?”

  在李梵清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不及裴玦反应,他只见李梵清伸臂朝他怀中而来,他便顺势将李梵清一身的苏合香味如愿地揽入了怀中。

  于他而言,李梵清终不再是梦中虚幻的泡影,亦不再是天边孤悬的明月。

  她如今就在人世尘寰之中,在他怀中方寸之地。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已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出自《晋书》。

  [注2]“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出自《越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