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八十六章 故地重游

  下午两人乘车来到香山,山上有一座碧云寺,寺中有许多名家留下的壁画,住持如一禅师也是丹青妙手,谈璓欲过去走走,便有侍卫先去碧云寺打招呼。

  两人沿着石径,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刚刚入冬,此处的枫叶已经没有那么繁盛了,半红不黄的,寒风一吹,淅漓唰啦地往下掉,地上落叶堆积,踩上去簌簌响。

  迎面走来几名戴方巾的年轻人,一路高谈阔论,为首的一个看见谈璓,愣了一愣,疾步走过来行礼。

  “晚生郭阳见过文靖侯!”

  谈璓有些茫然,看着他想了一想,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去年在董祭酒那里见过,其他几个想必也是学生,便点了点头,道:“你们也来游山么?”

  郭阳道:“日前先生布置了一道题,让我等拟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我等便来此处寻觅灵感。”掀起眼帘,看了看燕燕,见她穿着玉色云缎对襟袄,银红练绒缨络裙,发髻高盘,戴着一套点翠宝石首饰,遍身华彩,料想便是文靖侯夫人,又做了个揖:“见过夫人。”

  其他人听说文靖侯夫妇在这里,也都过来行礼。

  说了几句话,众监生都知趣地告退,走得远了,有人回过头来张望,见两人手拉着手,忍不住笑道:“我现在晓得文靖侯为何一定要娶这个于氏了,比胭脂胡同的花魁还俏呢!”

  “这怎么能比?娶花魁还要你出一大笔钱,娶这个于氏,人财两得,何乐而不为?”

  “想文靖侯年少探花及第,如今也不过二十多岁,便已封侯,荣华富贵,如花美眷,真是别人羡慕不来的福气!”

  被这帮未入官场的年轻人羡慕着的谈璓自有烦恼,这烦恼正由燕燕昨晚的话引起。纵然他不希望襄王继位,但襄王身为今上的嫡长子,手握重兵,劳苦功高,朝中还是有不少支持者。

  论出身,论实力,其他几个皇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都说襄王侠肝义胆,待人宽厚,谈璓却从那把千里迢迢送到府上的先帝赐剑上嗅到分明的杀气。虎父无犬子,他日襄王继位,只怕不会比他的父亲手软。

  谈璓不得不考虑,如果真有那一日,他要怎样保住自己的爱妻和性命。

  他素来是个有心事不显露的人,燕燕丝毫不知他在担心什么,想着李白的那首《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笑道:“如星也算是妙年历落青云士,不知可有功成拂衣去的念想?”

  这话说得谈璓心中一动,认真想了想,道:“若我将来退隐,你想去哪里?”

  燕燕道:“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我一直想去瞧瞧呢!”

  谈璓见她满脸向往之色,笑道:“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想必是个好地方,那就说定了。”

  燕燕瞥他一眼,道:“只怕将来有人舍不得功名,食言而肥呢。”

  谈璓道:“答应你的事,我何曾失信过?且我并非贪恋功名,只是不喜欢这一生碌碌无为。”

  燕燕不作声,她明白,她何尝不是呢?倘若甘于平凡,又何必去接薛家的摊子?

  她想女人的一生不该只是相夫教子,甚至也未必要嫁人生子,但凡有机会,便要闯出个名头。何况机会比女人多得多的男人,占尽性别的优势,更不应该碌碌无为。

  所以她从未责怪谈璓,他理解她的选择,她同样也理解他。

  走到碧云寺,如一禅师率领众僧出来迎接,出于对出家人的尊敬,谈璓欠身还礼,却见他望着燕燕发愣。

  燕燕忽然想起来,这位如一禅师见过她的母亲,碧云寺里还有一尊玉雕观音,是照着母亲的模样雕刻的。

  她一时紧张非常,如一禅师身后的一名僧人咳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的失礼,忙收回视线,忐忑地看了看谈璓,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松了口气,歉然笑道:“两位步行而来,想必有些累了,进去吃杯茶罢。”

  燕燕心想令宜与母后原本也是像的,又放松下来。

  这碧云寺共有六进,看过壁画,走到方丈室内,众人坐定,吃了会儿茶,谈璓与如一禅师讨教起画技。燕燕听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出来了。

  谈璓看了看她的背影,不咸不淡道:“住持以前见过内子?”

  如一禅师道:“侯爷误会了,贫僧只是看尊夫人与敝寺的一尊观音像有几分相似,一时便愣住了。”

  竟有这等事?谈璓饶有兴致道:“那尊观音像在哪儿?”

  如一禅师道:“在碑亭后的菩萨殿,贫僧领侯爷过去罢。”

  谈璓站起身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去。”

  绕过碑亭,只见一间灰琉璃瓦单檐歇山顶的大殿,里面供奉着一尊整块羊脂玉雕的菩萨像,燕燕正跪在蒲团上参拜,十分虔诚的模样。谈璓立在殿门外,没有惊动她,端看那菩萨像眉眼温柔,十分秀美,确实和燕燕有些相似。

  燕燕看见地上的人影,一转头见他在门外,面上掠过一丝慌张。

  谈璓走进殿门,道:“住持说这里有一尊菩萨和你有些像,竟是真的。你以前来过这里?”说这话时,他发现燕燕眼圈泛红。

  燕燕知道他起了疑心便瞒不过,索性解释道:“这尊菩萨原是照着我姑奶奶的模样雕刻的,我小时候便来看过。”

  谈璓疑虑顿消,想她娘家过去何等风光,如今只剩她一个,好不可怜,见了这神似沈皇后的菩萨像,焉能不伤心?

  “你怎么不叫我一起来?”

  谈璓也上了炷香,袍角一掀,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燕燕扭过头去拭泪,谈璓拉着她的手站起身,安慰了几句,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燕燕点点头,与他走出院门,候在外面的李松近前道:“少爷,不知谁告诉计平南您在这里,他找过来了,现在山门外,赶也赶不走。”

  计平南是光义侯的长子,谈璓说了声知道了,依然从正门走。

  出了山门,果然看见一个穿蓝布夹袄,黑色小帽的男子被侍卫拦在外面。对方显然是不想声张,才做这副平民打扮。

  谈璓对燕燕道:“你先上车罢。”

  燕燕上了车,透过车窗,看见谈璓走到计平南面前,大抵是回绝了他的请求,计平南扑通跪下,磕头不止。谈璓不为所动,转身朝马车走过来。

  计平南抬起头,目光阴鸷地看着谈璓,额头鲜血蜿蜒淌下,混着刚才扮可怜的泪水,样子十分狰狞。

  他忽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站起身道:“谈璓!我妹妹有了身孕,皇上决计不会置我族人于死地,你若非要与我等为难,往后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句话声音很大,燕燕在车里都听见了。

  谈璓脚步一顿,回头看见那厮张狂的神色,冷冷道:“好,我们走着瞧!”

  掀开车帘,他进来坐下,脸上一层晦气,对着座位狠狠踹了一脚。

  燕燕道:“计贵妃进宫这么多年,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怀孕,兴许是假的呢?”

  谈璓一怔,想了想,也不是没有可能。

  燕燕帮他出谋划策:“你让老夫人进宫去见李妃,将事情都告诉她,请她带上亲信的太医去给计贵妃把脉,若是假的,再治她一条欺君之罪。李妃巴不得计贵妃失宠,自然愿意出力。”

  谈璓觉得此计可行,回去便对母亲这般说了。谈母也答应了,次日便进宫去见李妃。不幸的是,过了几日,李妃派小太监来传话,说计贵妃的身孕是真的。

  谈璓无奈之下,还是将奏折递了上去。天睿帝看后,大为恼怒,却经不住计贵妃撒娇耍痴,又顾及她腹中的孩子,只将计氏一族贬为庶民,收了计家的宅子,赐给谈璓。

  计氏一族打着皇上的旗号为非作歹,欺压良民,种种恶行,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如此处置,谈璓自是失望,但能替燕燕要回沈家的宅子,也算是失望之中的一点安慰。

  这日计家众人搬出宅子,迁至别处去住。谈璓派人过去打扫干净,问燕燕想不想回家看看?

  人都没了,哪来的家呢?何况那也不是她的家。

  燕燕无甚兴致,却不忍拂他一片心意,便一起去了。

  门楣上御赐的匾额已经被摘下,留下突兀的铁钩。偌大的宅子,人一走,便显得格外凄凉。湖边的长廊爬满紫藤,这时节只剩下曲曲折折的枝条,一片叶子也无。过去沈令宜住的院子在东南角,被烧毁的房屋重新粉刷过,计家搬进来后也没有人敢住,一直空着。

  院子里有一架秋千,在风中摇晃,燕燕坐上褪色的画板,一时间好像回到小时候,令宜坐在她身侧,两个人打秋千,裙裾飞扬,笑成一块,慌得太监宫女在下面叫道:“公主,小心点,别摔着!”

  令宜道:“你们放心,有我在,姑姑摔不着!”

  “圆圆。”四下无人,谈璓唤她的名字。

  妧妧,燕燕一怔,抬头看着他,嘴唇微动,终是未吐一词,伸手抱住他的腰,闻着他衣衫上的淡淡香气,沉迷于这来之不易的恬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