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五十九章 京城疑云(下)

  今日是十五,蒋芳正坐在二楼靠窗的老位置嗑瓜子,他看见闵恪下了马车,走进茶楼,须臾便出现在楼梯口。

  正要起身行礼,闵恪抬手微摆,示意不必。

  他在蒋芳对面坐下,道:“公公这么多年,还习惯在这里吃茶。”

  蒋芳向店小二要了一只干净的空盏,拎起茶壶,先洗了一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笑道:“也只有王爷知道老奴这个习惯,所以上回那人一开口,老奴便知道错不了。”

  闵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被这句话证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露分毫,唯有接过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原不想打搅公公难得的清净,但谈璓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折在童党手中,太过可惜。”他吃了口茶,拈起一枚榛子,剥开放入口中,借着咀嚼平复心绪。

  他不能叫蒋芳起疑,他不能让这一线希望再被毁灭。

  “王爷言重了,谈翰林为人正直,不骄不躁,老奴也很乐意帮他的。”蒋芳微微笑着,垂眸吃了口茶,看向窗外,低声道:“王爷可知皇上有意出兵攻打北狄?”

  闵恪道:“略有耳闻。”

  “现任辽东总兵是首辅的人,皇上不放心,他很看重谈璓,或许会让他回辽东,子承父业。”

  闵恪不作声,他知道蒋芳什么意思。可是谈璓,他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拉拢的人,或许正因此,分外受父亲的看重。

  吃完一盏茶,蒋芳见他没有走的意思,道:“千秋节就要到了,宫里事多,老奴先回去了。”

  闵恪点点头,道:“下雪了,公公路上小心。”

  蒋芳答应一声,道:“王爷也早点回去罢。”

  他走后,闵恪招手又要了一壶茶,慢慢吃着。外面细雪纷纷,从漆黑的天幕飘落,地面渐渐染成白色,在这阴阳分隔的乾坤中,他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和小姑姑坐在路边的小食摊旁吃馄饨。

  她小小一个人儿,披着大红织金的斗篷,粉雕玉琢,像年画上的龙女,忽一转头,向他看过来。

  “飞卿,那不是你们府上的蒋公公么?”

  “嗯,蒋公公每个月十五都会来这里吃茶。”

  “他一个人不无趣么?”

  “孤独有时候是一种享受,他不想被人知道。我只告诉你,你也别说出去,好不好?”

  小姑姑点头,道:“可是你爷爷经常说,做了皇帝,成了孤家寡人,并不是一件快活的事。”

  你爷爷,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称呼先帝,以显示她长辈的身份,却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非但不成熟,反而更稚气,常叫他忍俊不禁。

  “因为皇祖父是被人伺候的人,而蒋公公是伺候别人的人,他们的感觉当然不同。”

  几片雪花扑上脸庞,闵恪擦了下脸,那一双人影已消失在乱琼碎玉中。

  若真是她利用这个十多年前他告诉她的秘密,假他之名来救谈璓,她现在何处?苏州?

  谈璓离开酒馆,夜已深了,虽然喝了不少,人还清醒,对李松道:“你回去告诉老夫人,我今晚不回去了。”说罢,便骑马去了延寿街的别院。

  儿子爽约,谈母没好气地从红螺寺回来,正准备兴师问罪,等到这会儿,就等来这么句话,火冒三丈,一叠声地叫人备车,要出去找他。

  丫鬟尺素忙劝道:“这风雪夜里,老夫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少爷如何当得起!有什么话,还是等他明日回来再说罢!”

  下人们一起劝了许久,谈母方才作罢,坐在椅上怔了半晌,屏退其他人,单留下李松,道:“你是老将军带出来的人,我相信你的品性,你实话告诉我,那姓于的小寡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儿?闹得他脸面都不要了!”

  李松默然片刻,道:“老夫人莫怪,其实于夫人确实还挺好的,别的不说,就是少爷被人陷害那会儿,她也留在南京,每日去看他,一点不避讳。平心而论,哪个女子能做到这份上?她自家有钱,跟着少爷什么也不图,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少爷原想带她回来,她还不乐意。您知道,这得不到的更叫人惦记,所以也不能怪少爷。”

  谈母听着前面的,倒也不无感动,听到后面,眉头一蹙,不悦道:“带她回来,她还不乐意?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李松也不大明白,挠头想了想,道:“大概是舍不得薛家的家业罢,毕竟江南富商,那家里黄的白的能堆几座山。我在苏州一年多,看于夫人穿的戴的就没重样过。少爷不是喜欢字画古籍么,她家有一栋楼专门收藏这些东西,两人隔三差五就在楼里赏玩,快活得很。”

  比起薛家,谈家可以用清贫来形容。

  谈母隔着千万里,都被燕燕的财大气粗噎了一口,抿了抿嘴唇,道:“那是他自己没本事把人带回来,跟我呕什么气!难道那小寡妇不肯嫁他,他就一辈子不娶了?”

  李松道:“那倒也不至于,老夫人您别急,等过上一阵子,少爷自然就放下了。”

  谈母无可奈何,心想也只好如此。

  谈璓暂时摆脱了定亲的烦恼,却更深陷于燕燕的身世谜团中。

  他想能自小与襄王亲近的,必定是宗亲显贵人家的小姐,能让这样的家族毁灭的,只有皇权。十多年前,先帝驾崩,今上夺位,正是京城最混乱的时候,燕燕流落在外,十有八九是因为她的家族成了政变的牺牲品,而她得高嬷嬷保护,逃了出来。

  她将印章藏在那样的地方,显然是存了不与襄王相认的意思,因为他的父亲,当今的皇上,是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谈璓做出这番推测,自觉十分合理,但当年的政变牵连甚广,她究竟是哪一家的小姐,他实在猜不透。

  这日有事来到国子监,寻董祭酒说话,老先生房中无人,谈璓与他熟稔,便径自走了进去,见桌上有一幅字摊开放着,不知是哪位名家手笔,近前一看,登时色变。

  梅花清太极,雪月与通灵。老树从心折,春风就手迎。

  这二十个字的笔迹与那两枚印章上的字如出一辙,再看落款,竟是前朝太傅沈若水。

  沈家,赫赫有名,荣极一时的沈家,出过一名皇后,一名太傅。沈皇后所生的七皇子深得先帝喜爱,六岁便封为太子。今上夺位后,沈家满门抄斩,难道燕燕是沈家的小姐?

  董祭酒如厕回来,见谈璓立在桌旁看着那幅字出神,忙走上前收了起来,道:“你知道这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要说出去啊。”

  谈璓点点头,道:“先生,不知襄王和沈先生关系如何?”

  董祭酒奇怪道:“何出此问?”

  谈璓道:“日前我见襄王有一枚印章,上面的刻字似乎就是沈先生的笔迹。”

  董祭酒捋了捋胡须,叹一声气,道:“若水本是襄王的岳丈,先帝曾经赐婚,将沈家的四小姐许配给当时还是世子的襄王,结果还未完婚,便翻天覆地了。”

  前朝沈家的宅邸,如今已是光义侯府。皑皑白雪覆盖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在夕阳的映照中,宛如一幅阆苑兰宫图。

  谈璓骑在马上,远远地看着,这就是燕燕的家么?

  十多年前,他还在辽东看金戈铁马,她在京城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等到他来京城,她已流落在外。

  幸而他们在苏州相遇,这大抵便是缘分的奇妙之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她为了他,不惜冒险引来金吾卫。他自以为能保她平安,却没想到她是前朝太傅之女,襄王的未婚妻,今上眼中不该活着的人。

  他疼惜她的经历,愿意放下一切去找她。可是谈璓从来不信有情饮水饱,他想即便辞官成亲,往后余生,燕燕依然活在担惊受怕中,这有什么意义呢?

  雪花又飘了起来,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