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人不想被打扰,那我也告退了。”燕燕走出来,手持素纱团扇半遮面,清风扬起她的广袖,甚是飘逸。
谈璓逆光看她,影影绰绰,虚虚实实,不像凡人,一晃神,只当是画上沥粉贴金的玉女走了下来。
燕燕瞅他一眼,作势便要走。
“燕燕……”这一声唤将她定住,谈璓走过来,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比她高,靠近了说话要低头,两人的影子在朱红殿门上重叠,看似交颈,好生亲密。
燕燕在阴凉里站了半晌,这会儿面上泛起热来,似不经意道:“我出来走走,听见这里有人弹琴,便来看看是谁。”
女人心,海底针,面上云淡风轻,暗里锱铢必较。谈璓猜她早就来了,躲在这儿观察他呢。哦了一声,也不点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你知道么?”
燕燕又瞅他一眼,用扇子抵着下巴,似笑非笑道:“她是祝夫人的侄女,叫计晚舟,大人觉得她怎样?”
原来是计家的人,谈璓不予置评,目光落在她月白裙下的一双红缎面兽头鞋上,道:“这双鞋很好看,之前没看你穿过。”
燕燕一怔,脸色微红,扭过头去低声嗔道:“你没事总看别人脚作甚?”
谈璓原没多想,叫她这一说,倒显得自己不正经,也把脸红了,嘴唇动了动,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讪讪地没言语。
燕燕目光游到他脸上,抿着嘴一笑,道:“我听说张天师有一本宋刻的《重广会史》,你想不想看?”
谈璓吃了一惊,这宋刻的《重广会史》可是绝无仅有的孤本,忙道:“此话当真?”
燕燕道:“我骗你作甚?他命根子似地藏着,要不是三年前和先夫吃多了酒,说漏了嘴,还没人知道呢。”
谈璓默了默,道:“如此珍藏,他恐怕不会借给人看。”
燕燕露出狡猾的神情,道:“我们去他房里找一找,看过了就放回去,也没什么的。”
谈璓竟有一丝不该有的心动,旋即摇头,义正言辞道:“这无异于行窃,使不得。”
燕燕撇了撇嘴,道:“书不就是给人看的么?不给人看,放着又有什么意思?”
谈璓想她这话也有道理,张天师此时又不在房中,正是去偷看的好机会,但这一个偷字终究落了下流,自己身为一府长官,岂能如那宵小一般?
思及此,心志顿坚,肃然道:“别人的书,未经许可,看一眼也是偷。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你也不许做。”
燕燕默然片刻,感叹道:“谈大人,你真是……”不知说什么好,笑道:“那本《重广会史》我早就买下来了,回头借给你看,这总不算偷了罢。”
谈璓愕然,闹了半天,她竟是在考验自己,真要答应去,以后有何颜面见她?
燕燕摆着团扇,笑得像只狐狸。
谈璓心道无商不奸,咬了咬牙,衣袖一拂,自去看壁画。
燕燕跟着他走到壁画前,道:“大人生气了么?”
算不上生气,谈璓只是有些不快。她这样的考验,很有上位者对下属的做派,他常在天子身边,天子多疑,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燕燕不是天子,是女人,他不要她伏低做小,但也不喜欢被她当作裙下之臣戏弄。
燕燕见他不理不睬,想一想,是有些过分了。他不在她面前拿架子,摆官威,是他有涵养,好性子。再好,他终究还是知府,她在他眼里一介平民,岂能如此戏耍他?
想着想着,满心没意思,一句好话也不说,转身便往外走。
谈璓愣了一愣,上前两步拉住了她的衣袖。
燕燕蹙眉恼道:“你放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儿!”
谈璓好笑道:“明明是你戏弄我,我也没怎样,你恼什么?”说着也没松手。
燕燕不作声,心想恼他么?他又没有错。
她不是恼他,是恼无常的命运弄人,是恨改变她命运的那只手。她委屈自己沦落到这一步,时时看人脸色,受人挤兑,还要强颜欢笑。这种委屈在遇到他后无限放大,她不止一次地试想,若没有那一场变故,她本可以与他做一对璧人。
谈璓见她紧咬着唇,眼角泛红,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脸颊,打在他攥着她衣袖的手上。
他像被烫着了,立马松开了手。
燕燕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抽抽噎噎,泪水不住地往外流。谈璓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心却先软了,叹道:“真没想到你脾气这样大,只许自己捉弄别人,不许别人不高兴,未免太不讲理了。”
燕燕扭头冲他道:“我就不讲理,你要讲理同别人讲去!”说着又落下一阵急雨似的泪。
谈璓笑道:“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伸手将她扳过来,拿手绢替她拭泪,轻声细语道:“好了,不哭了,是我不对,不该同你讲理。”
燕燕见他服软,又高兴起来,抿唇忍着笑意。
窗棂缝隙间漏进来一缕浅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纤秀的鼻子下,将这张精致的脸孔分出明暗,两瓣朱唇落在明处,一发娇艳欲滴,醒目勾人。谈璓情不自禁地摸上去,软嫩得出乎意料,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按出汁来。
燕燕一下屏住呼吸,他手指修长,指腹有薄茧,轻轻擦过唇瓣,又酥又痒。她望着他的眼睛,脸上轰地烧起来了。
谈璓看她眼波在暗处流动,盈盈如水,纤长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好像一朵带露的红药,我见犹怜。他小心翼翼地低头,几乎与她鼻尖相碰。燕燕眼睫如蝶翼轻颤,忽狠狠踩了他一脚,抬手推开他,疾步出门去了。
等在殿外的淇雪跟上她,见她刚哭过的样子,吓了一跳,低声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那狗官欺负您了?”
燕燕听她叫谈璓狗官,噗嗤一笑,道:“没有,你别瞎猜。”
恐祝夫人等看见起疑,便没有再回楼上,径自坐车回去了。路上回想神殿里的情形,摸了摸唇,竟记不清那一瞬间的温软触感是错觉,还是真实。
淇雪见她眼角眉梢的淡淡笑意,这才把一颗心放下。
谈璓离开玉虚观时,又看见了那位弹琴的计小姐。她和祝夫人正要上车,一双哭得红红的眼睛含冤带恨地看过来,和燕燕感觉大不相同。
前者宛如浅浅的溪流,心思算计,喜怒哀乐,一望到底。而燕燕叫人看不透,像一汪神秘的幽潭,吸引他去探个究竟。
坐在车上,看着皂靴上的鞋印,谈璓不禁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