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三十章 看人下碟

  燕燕回到苏州的第二日,沈仲才告诉她,林氏半个月前已经病死在狱中。

  “扬州林家不肯来收尸,我便叫人拿了一百两银子,帮文嫂将林夫人葬在了云福寺后山。”

  燕燕点点头,心中悲戚,又恨林家无情无义,道:“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也享过她的福,她兄长的官还是她出钱捐的,要不是他们一家子逼迫,她何至于此。这会子撇得一干二净,真是猪狗不如!”

  沈仲叹道:“有些家人还不如没有。”

  这话触着燕燕的心伤,默然半晌,道:“备车,我去云福寺看看她。”

  天阴沉沉的,雨要下不下,风一阵阵并无凉意,只是闷热。马车停在云福寺的山门前,燕燕带着随从走到后山,此处坟头甚多,虽有僧人打理,也不能面面俱到。有些家人少了香火钱,僧人也懒得看顾,便一派杂草丛生的荒芜景象。

  佛法说,众生平等,到头来还不是看人下碟。

  在林氏坟前烧了些纸钱,燕燕要去捐些香火钱,叮嘱僧人几句,走到大雄宝殿前,见一清瘦僧人正在门前扫地。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一张年轻的脸生得干净俊秀,燕燕在画像上见过,他是江竹生。

  他并不认识燕燕,看她一眼,便低头继续扫地,沉寂的模样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

  燕燕知道关照的话不必再说,有他在此,足矣。

  半路上便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油壁车顶,到家已是瓢泼大雨。燕燕回房换了衣服,坐在椅上看账本,高嬷嬷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缝着一双鞋。

  “嬷嬷,我在云福寺看见林姐姐喜欢的那个孩子出家了。人情真是玄妙,相处多年的亲人未必有情,认识不久的外人未必无情。”

  她话中有话,高嬷嬷听得明白,停住针线,长叹了一声。

  七月二十六,玉虚观圣诞打醮,观主张天师请知府和祝老爷等人前去观礼。谈璓虽不喜道法,但闻观中有一幅《朝圣图》画得十分精妙,便答应前往。

  燕燕也在应邀之列,这原因说来却有些好笑。

  薛老板在世的时候,这玉虚观的功德名单上,他排第一个,每逢圣诞打醮都要请他去做会首。薛老板乐善好施,佛儒道,什么都信。寒山寺的功德名单上,他也排第一个。

  燕燕却不信这些,故而他过世后,便大大削减了这两头的开销,每年不过送一两百两银子意思意思。

  玉虚观和寒山寺失去了这一大笔进项,岂能不急?于是一有机会,便请她来坐坐,宣扬道法佛法,指望她能诚心信教,像薛老板一样三五千两地砸银子。

  燕燕听得烦了,不想再去,但打听到谈璓要去,立马改了主意。

  到了二十六这日,燕燕乘车来到玉虚观,刚好祝家众人也到了。景玉骑在马上,穿着一身银白纱长袍,看见她便下了马,笑着走过去道:“薛伯母,你也来了!张天师今日可要打起精神,没准薛伯母一高兴,就捐个三五千两也未可知。”

  燕燕笑道:“你少编排他们,小心那些道士背地里咒你。”

  景玉不以为意道:“我有佛祖保佑,不怕他们。”

  祝夫人是一名虔诚的佛门信徒,过去在寒山寺的功德名单上总被薛老板压一头,薛老板过世后,她终于跃居第一名。如此财大气粗且持之以恒的主顾,佛祖自然要保佑她的孩子。

  正说着,祝夫人和一名妙龄女子下了马车,那女子身量苗条,穿着青妆花暗花孔雀绢衣,容貌秀美,与祝夫人有几分相似。

  两人皆是满头珠翠,阳光下闪花人眼。

  燕燕走上前,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好水灵的模样!”

  祝夫人笑道:“是我大哥家的孩子,叫晚舟,前两天刚到苏州。”又道:“晚舟,这位就是我们苏州鼎鼎有名的于夫人。”

  燕燕听着鼎鼎有名这四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似有一股子怪味,微笑道:“姐姐言过其实了,我只是个普通商人罢了。”

  晚舟小姐面色淡淡,不冷不热地与她打了个招呼,忽看住她鬓边的海棠红堆纱花,抬手指着道:“你这花哪儿来的?”

  燕燕见她问得鲁莽,蹙了蹙眉,方才从她头上一堆首饰中发现也有一只宫制的堆纱花,淡淡道:“别人送的。”

  计晚舟这花是贵妃送的,她这花又是谁送的呢?

  她说得不清不楚,更惹人遐想。能送这样的东西,自然不是一般人,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祝夫人心想这小寡妇必定是攀上了某位权贵,真是下流胚子,面上笑道:“妹妹到底常在外面走动,什么达官贵人都认识。”

  话音刚落,那达官贵人的马车便来了。

  小道士进去通禀,张天师头戴莲花冠,身披黄罗道袍,脚登细麻云履,急忙迎出来。因是前来观礼,谈璓还穿着官袍,戴着乌纱帽,下车与众人见过礼,目光在燕燕面上顿了顿,见她戴着那只宫花,不由微微一笑。

  燕燕扭过头,只顾与景玉说话。旁边的晚舟小姐误被这一笑击中,登时心如鹿撞,粉面含羞地低下了头。

  进了两重山门,女眷都往西楼去,张天师领着谈璓与诸位老少爷们去正楼观礼。

  燕燕见计晚舟的侍女还抱着一把琴,心里奇怪,怎么着,还要给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弹上一曲不成?

  走到楼上,众人坐下吃茶闲话,祝夫人低声笑问计晚舟:“你看那谈大人怎样?”

  燕燕坐在近旁,听得清楚。计晚舟红着脸点点头,燕燕瞥她一眼,端起茶盏掩住唇角的冷笑。

  难怪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来相亲了。计家全靠计贵妃发迹,看着光鲜,实则没有根基,京中的世家大族其实瞧不上他们,他们自己想必也清楚,便想与清贵人家结亲。谈家出过将军,出过翰林,非但清贵,在军中也颇有势力,计家恐怕还想借机在军中插一脚。

  然而谈璓决计看不上他们这样的人家,白费心思罢了。

  吃了回茶,那边神前拈了戏,第一出是《龙凤呈祥》。还没开演,燕燕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们看罢。”便下楼去了。

  正楼里,谈璓与张天师说了会儿儒道之法,略感头疼。须臾锣鼓声响起,戏子们登台,他听了两段,便寻了个借口,带着李松出来,去后殿看壁画。

  祝夫人得了消息,忙叫计晚舟过去准备。

  殿内光线昏暗,墙壁上的人衣带飞舞,栩栩如生,衣纹多承吴道子之风,用笔劲健而流畅。谈璓正看得入迷,忽闻泠泠琴声自殿外响起,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琴技不俗,就是意境差了些。

  谈璓以为是哪个道人在弹奏,走到门外一看,却是一名女子坐在不远处的松树下抚琴。

  若有所思地看她片刻,谈璓转头吩咐李松:“你让她去别处弹,我不想被人打扰。”

  计晚舟见他对侍卫说了什么,那侍卫便向自己走来,心想一定是请我过去叙话,兴奋地脸色泛红,指尖冒汗,按弦都打滑了。

  李松走到她面前,见这姑娘抬起一双美目,期待地看着自己,暗叹一声,残忍地开口道:“姑娘,府尊在殿内赏画,不想被人打扰,还请你移步去别处弹琴罢。”

  计晚舟满脸错愕,难以置信地看向转身进殿的谈璓,芳心碎了一地,站起身愤愤离去。

  燕燕躲在墙角,看着这比戏更有趣的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谈璓道:“谁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