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第26章 所属

  晏府一大早就有人来报,说是宋家老二回了金陵。

  就是这位京口大将军过家门而不入,根本懒得踏入乌衣巷一步,而是在别处寻了宅子,草草了事。

  花厅里,晏闻坐在琉璃窗下自己跟自己下棋。枫屏被抬了下去换上了山水飞鹤,是与他身上相近的云水色,清淡素雅。

  平日里深青色的白鹇官袍总给他添了几分威压,如今这幅打扮倒显得年轻了几岁。

  两根白净修长的手指夹着玉色棋子轻叩这棋盘。

  他听那人添油加醋地说着宋昶和宋远柏之间明明是父子却弄得跟仇人一样不能收场,又说这宋昶小时候被宋旭欺辱得抬不起头,更是水火不容。

  等传话的絮叨完,他才打了赏吩咐那人下去。

  应松有些担忧,“宋昶跟宋家关系恶劣成这样,他真的会交出京口去救一个宋旭吗?”

  晏闻泰然自若,他看了那棋盘半天,抬手下了一子。

  “宋昶再怎么恨宋家,只要他还姓宋,就不会撒手不管,否则他又何必听了消息赶回金陵。”

  应松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可是......他如果真的不救呢?”

  “他要是念着几分亲情出手救了最好,于咱们而言省时省心,不救......”

  晏闻捡了一枚黑子,将刚才高目位的那枚白子换下,困局解了,他舒心一笑。

  “自然也有不救的办法,他的学生鹤庆知府王胜素再过半月就会带着岁贡回京述职,烽海十二关的商道可都跟着他过日子,若他回来,宋旭更死不了。”

  应松听地一头雾水,心道如果宋昶真的见死不救,让宋平章拖到半月后王胜素回金陵救下宋旭,那这一局不就彻底玩废了吗?谈何办法,他有些看不懂自家主子在想什么。

  看出他所想,晏闻安慰道,“莫操心,实在不行,不还有宋昶他亲娘么。”

  抓人亲娘威胁这事在应松看来属实有些不厚道,但若真走到那一步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正想着怎么从相府拿人,忽听晏闻问了一句,“芙岚呢?”

  “好着呢。”应松回过神,知道他是担心宋平章狗急跳墙去动芙岚,补了一句,“卢大人为人谨慎,证人案犯都有人看管着,不会有事。”

  晏闻叹了一声,“是个苦命人,此事了了,给她盘缠回乡吧。”

  他盯了棋盘半晌,有些累了,于是看向窗外的桃花,这是早桃,三月中就已蔫了一半,叫人觉得有些碍眼,也不单单是这一棵,春末各色花都到了垂暮之际,凋的凋,谢的谢,争相斗艳的花圃一瞬变得有些荒芜。

  只有一丛翠色青竹立在白墙黑瓦之下,四季不衰。

  府中厨娘辰时送来当作早膳的糕点就放在手旁的梨木小桌上,应松觉得饿已经吃了一块,那是盘清香四溢的玉带糕,晏闻记得这是时令的东西,过了清明就吃不到了。

  看着一盘小巧的糕点,他没过脑子般问了应松一句,“祝家如何?”

  应松被问得有些莫名,“您说小侯爷?小侯爷好好的在国子监啊。”

  晏闻心道我当然知道他在国子监,他还想再问什么,最后摇了摇头,“罢了。”

  晌午过后,宫中来旨宣他去文华殿。

  晏闻进去时,朱端正阖目躺在龙椅上,面色不善。

  “你可知那宋昶怎么说的?”

  朱端似是累极,满脸颓然夹着一丝怒意。

  “他说...他此番回京,为的就是看十恶不赦之人问斩,宋旭欺男霸女多年,更是犯下谋杀朝廷命官的大罪,若不问斩,难平民愤。还请朕早下决断。”

  晏闻像是意料之中,“宋旭仗着自己是相府嫡长子,幼时常欺压宋昶,现在要他用手里水师换宋旭一命他当然不愿。”

  朱端道,“汪辅一的意思是宋远柏不能逼得太紧,真要了宋旭的命,他手里势大,难免不会铤而走险做出什么事来,朕承认只要一半水师就饶宋旭一命,他就给朕劝出这么个结果!”

  朱端盛怒之下砸了手边的毛笔,红色的墨落在黑色的砖石上,分外醒目。

  “皇上只是想要水师护住金陵皇城,想要兵权在握,不用仰仗三大营和揽江军。”晏闻走上前附身拾起被他丢在地上的朱笔,抬眸间已有笑意,“若是如此,此事已经成了一半。”

  他将朱笔挂回笔架,朱端望着他的动作,眉心微舒,“如何?”

  “皇上不信三大营和揽江军,无非是因为定侯与秦王是过命的交情,这些人听命于祝家,所以用着不够放心。”晏闻循循善诱,“而京口的水师他们听命的人......是宋昶,不是宋平章。”

  “与其收回水师再给他们换个将军,不如收服宋昶这个人。”

  晏闻退身行礼,“若皇上信得过,明日召宋平章入宫,按臣说的来问他,到时宋昶自会为皇上所用。”

  他离开文华殿时撞上了敬温李皇后带着四岁的太子启修前来请安,身侧站着多日未见的长公主。

  李皇后对他还算客气,受了礼,又朝他点了点头就牵着太子进去了,顺便叫走了门前伺候的宫人,像是特地给他们留了一块地方。

  朱翊婧没跟着走,她仍立在原地,像在等晏闻先开口。

  芙岚一事已经过去许久。自那日自己遣散被派来盯梢的侍卫后,康南长公主似乎是生气了,没有再来过晏府找他,而他顾着鸿胪寺琐事又要痛打宋远柏的七寸,亦无法分心去见朱翊婧。

  一来二去也就耽搁了。

  他原想着此事平息过后就是清明踏青的日子,到时候写了帖子邀长公主去洞玄观的月老祠上香赏景,再哄一哄,让她将此事忘了也就好了。

  “阿婧...”

  文华殿门口四下无人,他才轻喊了一声。

  “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的?”

  朱翊婧出声打断他,黛眉皱起,曾让他沉迷的杏眼也泛了一层水波。

  “你说你对那个河房女无意,我信了,你说你辛苦谋划都是为了我,我也信了。既如此,你又为何将我的人赶走?是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还是你厌了我了?”

  她语气不重,仍然是娇娇软软的,夹了点委屈的意思,却叫晏闻听得有些头疼。

  他耐心道,“阿婧,我与你说过许多次,幼时我父亲那般对我,监视抽打一样不落,家仆每日跟在我身后就是为了跟他上报我的行踪。故我晏闻此生最不喜欢的就是旁人像看犯人一样盯着我,看着我。你不是不知道。”

  “我不是在监视你!”

  朱翊婧急道,她有些无措的抓住晏闻,玉葱一样的手指扣进他暗青色官袍衣袖。

  “你在朝堂上啊...我虽是女子也知云波诡谲,人心难测,这次是宋丞相,以后还会有其他人,我派去的可是皇兄赐给我最好的暗卫,我怕你哪一日被他们给欺负了。”

  晏闻突然觉得很累,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碧瓦彩檐下盛装的长公主,满面委屈的她显然没听懂他方才语中所指。

  无关什么诡谲官场,更无关什么最好的暗卫,要紧的是他这个人,他不喜欢背后长着眼睛,那会让他后怕,不舒服,仅此而已。

  “你若要对我好,也得我自己觉得好才行。”晏闻有些痛苦地告诉她,“从前的晏凌鸿也觉得他在对我好,那是真的好吗?”

  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好牢牢困住,如何抉择的权利从未在过他手上。

  朱翊婧像是在考量他的话,她似懂非懂,咬住了丰盈的唇,说不出话来,发抖的双手仍然死死拽着他。

  晏闻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有哪里弄错了,从前的朱翊婧虽然也会偶尔惶恐,偶尔担心他被旁的女子勾走。

  但她从没做到过这个地步,也从未往他身侧安插过什么眼线,更遑论主动献身。

  自半年前开始,近日尤其甚,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分外不安。不论他表多少次真心,朱翊婧都好像不相信似的,久而久之,两厢疲惫。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从前你那般豁达自在,最近怎么总疑心我变心?”

  晏闻不是个傻子,想通这层后,他放缓了声音哄道,“无妨,若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朱翊婧望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她总不能说因为从前她根本不在乎晏闻如何,实至如今才有了一点真心。

  这点真心还夹杂着些贪恋,她觉得普天之下恐怕再没有晏闻这样温柔耐心的人了。

  如若她告诉晏闻实情。那么梅里的过往,过去的数载光阴,都无疑在告诉晏闻,他不过是个笑柄。

  朱翊婧低头不语,殊不知这幅神色落在晏闻眼中,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情态。

  文华殿内隐隐有李皇后和朱端的谈笑声传来。这厢朱廊画栋下,他突然就记起了前段时日的一些宫闱流言。

  从前不信是觉得荒唐无稽,但朱翊婧此刻的模样又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是不是皇上和......祝小侯爷?”

  晏闻试探道。

  众人都知道康南长公主与李皇后年岁相仿,情如姐妹。皇上大婚后也与皇后琴瑟和鸣,恩爱不疑,一年就生下了太子启修。

  帝后情深,本是佳话。

  直至后来,皇上和小侯爷的风言风语传遍了金陵城。如果流言为真,那康南看见连她从小最敬的皇兄都会轻易移情旁人...变成这样也不无道理。

  果然,朱翊婧神色一凝,抓紧了他的手臂,“别说了。”

  她垂首似是叹气,面上神情却瞬息万变,再抬起来时,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我实在是担心,皇嫂还不知此事,皇兄在我心中一直是君子,他们大婚也没有几年啊...皇兄的心还是说变就变了,我是真的怕......”

  传言竟是真的。

  听她说着这些,晏闻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不知该如何开解朱翊婧,混沌中又想起那日秦淮画舫上祝约如遭雷击般甩开他的手止不住干呕和后来靠在窗棂上那张写满哀戚的脸。

  一向能言善辩的晏大人突然语塞,他有些混乱道,“你放心,祝约为人最是光明磊落,爱憎分明,断不会与皇上有君臣外的纠葛......再说帝王家这风气自古就有,皇上兴许只是一时兴起。”

  晏闻又想起一事,赶忙安慰,“我还知道祝小侯爷心有所属,听说前段时日还在一道......等他们议亲下聘成婚,那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