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乌衣巷>第25章 桃夭

  祝约没去宋家的案子上凑热闹,他在国子监乐得清闲。

  那夜他看着卢肃把一切处理妥当,几个大理寺的年轻郎官不知他在凉州呆了三年,见过远比这血腥残忍的景象,还当他是个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生怕吓到他,着急忙慌地着人送他回了乌衣巷。

  祝约越过人群看了一眼裹着毯子,神色凝重的操刀人,跟着来接的仆从离开了。

  外头天翻地覆,国子监仍是净土。

  净澜带来消息说谢原在私庄上吃好睡好,每日画画图纸,并不颓丧,着手想着怎么洗刷冤屈。唯独听到孙正仪已逝的消息,沉默了半天,终究是一声叹惋。

  锦衣卫秘密派人前往孙正仪的家乡临洮府,最近才回来。

  于羡鹤查出他确实是贫民子,父亲早逝,他十岁时瞎了眼的母亲也死了,后来因为聪明过人,乡里供他读了书,选送金陵官学的钱也是拿临洮府衙该给的分例凑的。

  于羡鹤总觉得这事过于顺利,顺着这笔银子查到临洮府知府何见山的身上,这人在祥初年间贪污了一笔笔墨钱,后来祥初帝网开一面没杀他,而是外放偏远的临洮府做官。

  新朝之后,他想着回金陵任职,奏章写了百八十封,可惜没能如愿。

  于羡鹤觉得这样一个人不会真的替一个寒门举子考量。但是不论是官载簿,还是后来国子监的记档,那笔分例银子竟一点没少。

  他写信给祝约说了,祝约只回了六个字。

  到此为止,速归。

  临洮是西北的地界,番邦势力无孔不入,锦衣卫那几个人就算查下去也难讨到好处。

  祝约不敢拿于羡鹤冒险,但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既然能查到这个知府有问题,那么孙正仪能拿到足够的盘缠并且顺利将书读下来,足以证明他跟某些势力有所联系。

  谢家遭难,他才会主动找上那股势力来帮忙,那他又为什么会被灭口?

  祝约仍有想不通的地方。

  雕花窗里,日光明亮,他的院子里有朗朗读书声传来。

  祝约提笔落下案卷上的最后一字,才停了纷杂的思绪,拢了衣衫出门看半凋不凋的桃花。

  各路大人家开蒙的娃娃穿着小巧的儒衫坐在花树下吟诵《桃夭》,明媚春光下,一片稚子童趣。

  他站在廊下看着,突然有些想祝襄了。

  定侯祝襄是个糙汉武夫,从不腻于肉麻之言,写封信顶多就是报平安,匆匆几个字就结束。

  后来他心如明镜,知道皇帝的疑心,更是少往府中写信。从前祝约觉得不过是家书,皇帝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连父子亲情都要斩断。

  直至张维的信送到金陵,他看见谢家从百年高门一朝陨落,才懂了祝襄的良苦用心。

  桃花树下,有个面生的小童生似乎看见了他,大着胆子跳下石凳,手里还抓着枝粉色的晚桃小跑过来。

  “夫子,夫子。”他将桃花藏在身后,声东击西般拿出了一本册子,乌黑的眼睛转了一圈,“这首诗怎么念?”

  小孩一般都是怕夫子的,祝约这些年没怎么教过童生,没料到还有这般大胆的。

  见他生的玉雪可爱,眼神清澈,有几分面善,祝约朝他笑了一下,看清册子上指的那首诗是杜牧的《清明》。

  与《桃夭》中的朗朗上口的四字名句相比,这首诗有些难了。

  于是他轻声给念了一遍,小童生转了转眼珠子,伸出两只手,一手还抓着花枝,咯咯笑道,“听不清,夫子抱。”

  祝约在定侯府中无兄弟姐妹,所以他从不知道要怎样对待这样大小的孩子,无奈之余,只得伸手将娃娃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手护着背,像在抱一只易碎的瓷器。

  小童生见计谋得逞,突然勾着他脖子,飞速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在祝约愣住之际,又把那株桃花塞到了他怀里,然后一边跳下来一边对另一侧的小童生们喊,“我亲到漂亮夫子咯——!”

  孩子们原本都在偷看,此时都发出艳羡的声音。

  他们还太小,看人只知皮囊,因此都不大喜欢教他们的老祭酒董伦。后来知道这院子是祝大人的,他们就喜欢结伴来这读书,原本一帮孩子只是偷着看看,偏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童生上来占夫子的便宜。

  祝约看着怀里嫣红的桃花,哑然失笑。

  董伦在书斋等着抽查这群毛孩子的课业,等了半天不见人影才出来找,谁晓得就看见这么一副非礼勿视的场面。

  “去去去。”

  董大人荡着宽大儒袖,上来就吹胡子瞪眼,叉腰赶着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童生,“诗经会背了吗就来轻薄你们祝夫子?没大没小。”

  小童生不怕他,嘻嘻笑闹着说会背了,然后“哦哦”地也不知在叫唤什么,一股脑儿往学堂里跑去,大着胆子轻薄祝约的那个落在后头,还朝他扮了个鬼脸。

  “这帮孩子。”董伦无奈叹气。

  他是个厚道人,知道祝约被皇帝斥责去山上关了几天才刚放出来,歉然道,“都怪老夫没管好这帮兔崽子,你最该是要休息的时候。”

  “无妨。”祝约知他客气,笑道,“热闹总比冷清好,这么大一个国子监,没他们也太无趣了。”

  董伦深以为然,又咂咂嘴道,“就是有时候太吵。”

  祝约突然有些好奇,“刚才那个扮鬼脸的孩子是谁家的?”

  “还能有谁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

  董伦嘿然,跟他解释,“这是诚宜郡伯安鹭升他嫡子,叫安懋,小字来宝,虽然不服管,但聪明机灵得很,他爹娘都是老实人,也不知怎么生了这么个机灵鬼儿。”

  “诚宜郡伯。”祝约有些想起来,“秦王妃的娘家?”

  “可不就是她家。”董伦对这些高门家的孩子都很熟悉,想起秦王妃顿觉可怜,叹道,“你在西北应当见过的她的,是老郡伯家的小庶女,当年赐给了秦王做王妃,成婚之后就跟着搬去了凉州卫,可惜福薄啊,一辈子就生了个病女儿,自己还早早地没了。”

  祝约低头看着桃花,他记得秦王妃安燕回是在新帝登基第一年去世的,秦王留在京中摄政,空置多年的王府住着他的妻女。

  自己那时候还在国子监忙于考学,突然就听到了讣告,秦王妃安氏薨于王宅内。

  祝襄从国子监接了他策马赶到王府时,只见到了经幡和惨白的灵堂。

  县主朱婳心智只有四五岁,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人叫她哭就哭,叫她跪就跪。

  祝襄上了三柱香,才叫祝约上前给安氏磕了三个响头。

  当年知道他生母早早离世后,安燕回感慨了很久,又觉得祝襄这样的莽夫不能照顾好孩子。于是从此县主有的,他也必然有一份。秦王和祝襄出去平乱,她就守在后头照顾一双子女。

  有时祝约跟着去,受了伤回来,小孩子怕疼,夜里难受得睡不着,她就彻夜守在塌边,把他当幼童抱着边摇边轻声哄,直至入睡。

  凉州三年,秦王妃早就成了他的半个母亲。

  在西北时她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家世,祝约更不在意这些,如今听到一个安字,他才察觉原来安燕回是老郡伯的女儿。

  安懋竟是秦王妃的侄子。

  怪不得有几分面善,祝约觉得这缘分真是百转千回。

  恍然间,他又想起刚才那孩子给他瞧的诗是《清明》,每年清明,秦王是要从封地回金陵祭祖的,如今算算也只剩月余了。

  云南曲靖府,地气湿暖。

  与金陵大不相同,这里的桃花能开到四月末,一朵叠着一朵,硕大饱满。

  允璠从一处叫桃花楼的茶楼上下来,吃饱喝足,伸了个拦腰看街道上来来回回卖花贩茶的百姓。

  他们鞑靼从没这样的景色,那里的人们卖的是皮子,贩的是兽肉,也从不用板车,都是跨在马背上吆喝,谁要是瞧上了,直接用刀剌了上称。

  他们的女人也和这里不同,从不喜欢那些纱扇马面,步摇玉镯。她们更喜欢正红的羊皮大氅缀着大颗的珊瑚松石。

  当然凡事都有个分别,他们的女人不喜欢,男人却喜欢。

  比如他爹,年轻的时候跑去临洮府喝酒,不知怎么的就留了个野种,小野种长得像娘,又确确实实是他鞑靼王室的血脉。

  允璠身为一个兄长,听说小野种的娘没了,特地去慰问,结果小野种梗着脖子把他带来的东西全丢了,还叫他滚,还说自己是明朝人,不是你们蛮子。

  他分外痛心,分外头疼,看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碗和书,无奈道,“你倔个什么劲儿呢?”

  后来他听话地没去找小野种,而是装成外邦商户给那个知府何见山塞银子供他读书,边城鞑靼富户留下的私生子不少,何见山不是头一次干这事儿,也办的很利落。

  小野种考上那天,兴奋地绕着他娘的坟头转了好几圈。

  他在山头上看着,欣慰之余又觉得,你小子他娘的果然是个明朝人。

  但身为尊贵的兄长不能跟一个不懂事的野种计较。他又去给那个知府送了一笔银子,然后远远目送小野种上了去金陵的马车。

  后来他回鞑靼继续过纸醉金迷的日子,直到某一天收到了一封金陵城的来信。

  小野种在信中求他派人去救救自己的恩师。

  允璠捏着那信纸有些讶异,原来这小子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帮他,所以恃宠而骄,如今都敢大着胆子来求了。

  小野种百八十年才肯和他低头一次,这热闹不能不看,他派了人去,谁知那些人回来告诉他,小野种死了。

  皇城里传出消息,小野种死在一个什么巷子里,死前手里握着阴山雪玉,是被鞑靼人杀的。

  他那个倒霉恩师也没救回来,在诏狱里死了,至于那个做了火铳将鞑靼骑兵打得数年不敢靠近九边的谢工部,也一道被烧成了灰。

  允璠觉得好笑,没人比他更知道这是瓦剌栽赃的把戏,鞑靼这些年被打怕了,从未再主动撩拨明军,哪来的什么通敌信?

  通商文书当年由谢铮所签分发到蒙部双国,但凡长了手的练几年也能仿出那笔字。

  这中原的小皇帝居然查也不查,不收拾这些瓦剌的老鼠,反倒专杀他们自己的明朝人。

  他把这事儿告诉了自己父王,老蒙王遣了人去瓦剌探查,同时深觉大明不能得罪,着手安排使臣前去。允璠特立独行惯了,先行离了王帐到了中原。

  他本想先去金陵给小野种收个尸,后来想想小野种的死也有这糊涂皇帝一笔债,既然他一怕外邦二怕秦王......文绉绉的中原人又喜欢清明祭祖,要给小皇帝添堵,秦王才是个绝妙的法子。

  想到这儿,允璠心情愉悦了很多,他晃着腰间的玉坠子,往秦王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