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师兄不正经>第31章 入道三劫

  凡人寿数多不过百载,少则数月,数天也是有的。

  殷停未脱凡心,哪怕穷尽想象,也想不该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活过漫长千岁。

  青君、无妄生,这些名字在他听来和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没甚区别,都是神话传说里的人物,听过也就罢了,作不得准,也并未放在心上。

  是夜,大雨。

  听着外间传来雨打桃枝的噼啪响声,殷停辗转反侧。

  白日里祝临风说话时的神情,叫他始终忘不了,心里沉甸甸压着一块,每每回忆便觉懊悔不已。

  当时是什么样子呢?

  殷停夹着衾杯翻身,对着开窗墙面,雨声嘈杂入耳。偶然有丝丝细雨打湿窗棂溅进屋内,面上一凉,他伸手摸了摸,这才想起忘了关窗。

  起身、伸手便能做到的事,他却提不起劲,再次翻身,将雨丝拦下背后。

  手指沿着桃木枕头踅摸,细细描摹断走纹理。

  当时是什么样子呢?祝临风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浮现。

  祝临风说话时,有个向下抿嘴角的动作,朝他挥剑时,手腕发颤,总垂着眼,不像以往以俯视的姿态,亲轻描淡写又理所应当地看不起任何人。

  殷停却不知道自己何时生了这等细腻心肠,观察人竟如此细致。

  他干脆坐了起来,扭头,盯着窗外黑压压的夜色出神。

  想来,祝临风虽性子坏了些,对他却很过得去,不论是两次相救,还是明知自己也是凡人的情况下仍帮他挡下白诅。

  不管是出于师命,还是出于高傲的施舍,他做的事都实实在在,抹杀不得。

  他并非不知好歹的白眼,亦能容人让人。

  但不知为何,每每对上祝临风,他上辈子多出来的摸爬滚打经历就像进了狗肚子,总憋着股劲,不肯相让。

  或许是祝临风对他过于作威作福,叫他忍不了?

  殷停想不明白。

  他重重叹了口气,直挺挺倒回榻上又起身站了起来,披上外衫来到书案后,摆出从秋珩身上搜出的拓本,尝试描写起来。

  依照祝临风的性子,如是去道歉,恐怕会生出更多芥蒂。思来想去,为今之计能报答他的只有尽快引气入体,斩断因果线了。

  掌门曾说,要想使因果显形,首要条件是结缘双方必须都凝练出法力。

  且不说尚未入门的自己,不能修行的祝临风该怎么办呢?

  殷停摇了摇头,把杂念都甩了出去,暗骂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先管好自家吧!

  许是今晚格外专心,间或经历了秋珩那一遭,叫他明白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一对他爱答不理的符文突然转了性,如掐露牡丹般向他展露出第一缕芳华。

  镌刻的纹路脱离出石板,轻薄如纱绢,飘逸如微风的纹路一圈圈将殷停环绕,室内透出并不刺眼的亮光。

  睡得安稳的姜太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爬到窗边,半趴着,往不远处正在发光的木屋看去,那光并不刺目,让他觉得安心,打了个哈欠,俯在窗台上睡了。

  ……

  青玉宫,手中把玩着红丸的余醒真人,嘴角噙笑意,探手往空中一点,

  缓缓浮现的水镜中,正显现出殷停室内的场景。

  他眉目深深,不知在想什么,幽幽道:“终于来了……”

  大袖一抚,方要散去水镜,隔着百千里之遥的殷停突然透过镜,目光如刀般直直射向他。

  “咔,”水镜从中间被一斩为二,断处光滑,可见锋利。

  见状,余醒笑意更深,意味深长道:“果真是他。”

  ……

  入夜以来,祝临风便心绪不宁,斜靠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手中杂书,走马观花地看,漫不经心地翻,没一个字看入眼。

  一本书翻尽,他像有所预感般看向山下抱朴斋——温润白光如此醒目。

  他猛地合上书,面上表情复杂难言,半晌,攥着书脊呢喃道:

  “蠢人有蠢福。”

  ……

  殷停自然对诸人各异的反应一无所知,事实上从描下第一笔纹路起,他便觉得自己被流光溢彩的符文吸了进去,他不再是殷停,而是山间一缕风,他不断升高,像风一样,把闲隐全貌尽收眼底,那是一只撞装满墨汁的碗。

  他被气流扯下,看见了广阔无边,却水如玄墨,不兴波澜的死海。

  视野再换,他被托着直上九天,在云端看见了处处残垣断壁,却仍能窥见先时鼎盛的宫殿残迹。

  他是风,往西去,极西至地,他看见了人妖共衍的城镇。

  往南去,茂密丛林间,他看见打扮古怪的男女老少,跪在地上用血肉供奉一尊人首虫身,八眼八足,背生大翅的神像。

  往东去,不知几万里,一颗遮天蔽日,宛如一块小陆地的尖头陨石,如倒金字塔般悬挂于天地,几乎像一块陨落的太阳。

  在下雨,雨丝如倾倒一般,从地面生出,飘向天际,不时有背负着长剑的人,步履艰难地从地面踩过,每一步皆印下寸深痕迹。

  霎时间,一道白如雪,快如电的剑光斩出,无形无质的风被径直斩断!

  “何人窥视!”

  殷停如遭重创,眼耳口鼻四处窍穴流出六道殷红血柱,这时他听见道宽和的声音,

  “凝神,静心,收真灵于识海。”一道温和的法力自全身经脉游走,帮着他梳理刚吸纳入体而狂暴难驯的灵气。

  在声音的安抚下,殷停沉住心,不再急躁,一鼓作气将风收回体内。

  危机方解,殷停又坠入不见天日的黑暗,但他并不觉慌张,就像在母体中沉睡的胎儿,被温暖的黑暗拥抱。

  黑暗中,有唯一的光亮,那是一柄长三尺三寸,薄如蝉翼的锈剑。尚未被锈迹腐蚀的地方隐隐能看出青色剑锋。想必在未被锈蚀之前,他也是一柄无所不往,无坚不摧,能护卫剑主的宝剑。

  但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一柄废剑,殷停蓦地升起这个念头。

  是的,他,而非是它,不知为何殷停下意识用他来指代这柄剑,仿佛他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活着的生灵。

  视线移动,剑柄上似乎刻过字,大抵是这把剑的名字,不过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了。

  柄上挂着剑穗,甚是稚气,红黄蓝的丝线编成平安扣,下面挂着个小老虎头,像稚子的玩具。

  殷停不由自主摸上老虎头,指腹传来柔软的触感。虎头用料虽是最简陋不过的荨麻,但由于被人常年把玩,粗糙的颗粒变得顺滑,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余温。

  殷停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在松手的刹那,视野闪动——

  周边是闪着蓝光的电脑屏幕,同事们神情专注,啪啪的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

  低头,属于殷停的工位上摆着盆枯死的绿萝,左手边是没喝完的咖啡,右手边是打印出来还没来得及交给主管的策划案。

  电脑只关了显示器,殷停怔怔地盯着屏幕上倒映出的人脸,二十四五的年纪,黑色碎发,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脸色是常年不受日照的苍白,习惯性挂着的客套化,脸谱化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就那么僵在脸上。

  殷停抚向嘴角,动作说不上的木讷滑稽。

  未来得及想,究竟乱世中飘零,闲隐门求道的殷停是真,还是眼前这个庸碌的殷停是真,心脏便传来剧烈的抽痛,他透不上气,揪着衬衫,冷汗满面地仰头倒了下去。

  视野尚且明晰的最后,他看见了那盆枯死的绿萝。

  哦,对了,绿萝枯死的那天,我也死了。

  一阵天旋地转,明窗净几的办公大楼被充斥着臭味的废铁山取代,一只修长的手将“他”从众多的废铁兄弟中捡了出来,握在手中。

  有人在说话,声音清朗却稍显稚嫩,明显是个少年人。

  “就叫缘生吧。”

  ……

  “轰!”

  脑内一阵巨响之后,殷停被一只手从背后推出了层出不穷的幻境。

  符文重新回到石板上,方才流光溢彩的神异尽数收敛,朴素得就像黄口小儿随手涂鸦。

  殷停缓缓睁开眼,只觉后脑勺像被人用铁锤重重砸了几千下,一阵发晕,分不清东南西北。底盘一个不稳,踉跄着往后倒。

  就在要和地面来个背对背拥抱时,一股力道撑住他后腰,借着这力道,他成功维持住平衡。

  站在他不远处的掌门余醒,笑着说:“当心,你方才真灵离体,解惑胎中之谜,心神损耗过大,暂且坐下吧。”

  话音刚落,一把圈椅像背后长了腿似的,“嗖”地出现在殷停屁股下。

  他委实晕得厉害,顾不上说话,一屁股坐了下去,缓了好半晌,尚且残留余悸的目光看向余醒,“谢过掌门师伯为弟子费心护持,弟子感念……”语气甚是感激。

  余醒摆摆手,打断他,面上笑意不减不见严厉,殷停瞧着却愈发胆战心惊,

  “我记得曾嘱咐过,入道之时一定要有师长在侧护法。入道三劫——真灵脱体、灵气难驯、胎中之谜。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要人性命。方才你真灵离体,修为浅薄加之定力不足,几乎导致真灵迷失,你可清楚有多凶险?”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合适的措辞,“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

  殷停抢话道:“该说弟子蠢笨!”

  他故作可怜地挤眼,说:“好师伯,弟子方才是情不自禁。”

  小弟子方从鬼门关走一遭,余醒也舍不得真就苛责,所幸入道三劫成功渡过,未真出什么事,就结果来看,亦是桩有惊无险的喜事。

  “该说不由自主,身不由己才是,”余醒上前来,揉了揉殷停的发顶,语重心长地说:“你年岁小,该多念些书,读书明性,读史开智,自有好处不尽。”

  殷停:“……”

  这不就变着法说他是没读过书,既不聪慧又不能定性的文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