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风幡>第9章 山寺与斋-9

  长秋寺的黄墙翠竹是当地有名的景观之一,寺院周围遍植楠竹,寺中的菩提树更是年代久远,就算是在平日,游客也不曾断绝。

  郁弭和曾砚昭抵达长秋寺的时候,正遇上一位年轻的导游带着一众约莫二十几人的旅游团队聚集在寺院门外。导游举着伞,腰间背着一个扩音器,正扶着耳麦向团里的游客介绍长秋寺的历史。

  这座始建于南唐时代的寺院复建于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在中间一千多年间,因战乱、灭佛等缘故,经历过多次损毁,又再度重建。现在寺中天王殿的基石是宋初复建时的基石,也是整座庙宇年代最久远的建筑部分。

  “长秋寺的中轴线上,除了有我们天王殿、大雄宝殿、菩萨殿等殿宇以外呢,还有一座千叶戒坛碑亭。根据碑上的文字记载啊,长秋寺在南唐保大四年初建的时候,曾有千叶戒坛,为天下僧人受戒。戒坛的位置呢,就在大雄宝殿的后方。”导游一边往台阶上走,一边介绍,“近两年,经过专家们的勘察和研究,确认了当时千叶戒坛的确切位置,并且邀请了著名的古建筑设计师、建筑学家结合历史文献和寺院特点,对千叶戒坛进行重建。相信再过不久,我们就能够在长秋寺重见千年前众僧众受戒皈依的场面了。”

  导游的话音刚落,旅游团中就有一名游客不小心踢到了台阶,趔趄得险些跌倒。

  其他人纷纷朝他望去。

  导游也吃了一惊,笑道:“下雨天,石阶滑,要小心一点。”

  “导游小姐,这个台阶有多少年历史了?”一个大伯问,“是宋代还是唐代的?”

  “呃……”导游答道,“现在山门前石阶的部分呢,是明代崇祯年间复建时留下的遗物。”

  长秋寺的山门与天王殿合二为一。

  遇到阴雨的天气,殿内光线昏暗,金身的弥勒佛虽笑口常开,在晦暗当中笑容也显得僵硬,而两侧的彩像天王,面部表情更显狰狞。

  眼看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涌进寺内,郁弭和曾砚昭都加快了脚步。

  待走进寺内,到了宽敞的地方,郁弭回头看了看停留在天王殿后听讲解的旅游团,问曾砚昭:“曾老师,那个导游说的建筑学家,是您吗?”

  曾砚昭以为他已经饿得慌了,没想到刚才匆匆走过,也认真听了导游的讲解。他微微努了一下嘴巴,说:“确实是我做设计工作。”

  “啊……”刚才听导游侃侃而谈,将设计戒坛的人形容得十分了得,但是现在看站在面前的人,他了得吗?郁弭不确定。曾砚昭看着没有那种大人物的气派,似是“大人物”不足以形容他,那太世俗了。

  为了不耽误吃饭,郁弭跟着曾砚昭往斋堂的方向走,说:“希望等会儿吃完午斋,还能见到他们。这样顺便可以了解一下长秋寺的历史。”

  “她说的不尽然对,当趣闻听一听就好了。”曾砚昭说。

  “这样吗?”郁弭看向他,尴尬地笑笑,“我还以为导游都是专业的。不过也是,您要在这里修戒坛的话,应该对这里更了解,能听出她是瞎编吧。”

  曾砚昭望着面前的路,道:“设计前的调查工作还没有正式展开,对这里不是很了解。不过,辽宋以前极少见天王殿的设置,所以天王殿的地基应该是后世建的。”

  闻言,郁弭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没多久,曾砚昭发现他没有跟上,停步回头看他。

  他追上来,笑道:“您刚才说我留意听别人说话,其实您不也是吗?”

  曾砚昭没料到他记着刚才的话,还留着在这时调侃,仿佛那个导游说的是真是假、他说的对或不对,都不重要似的。

  诧异从曾砚昭的心头一闪而过,面对他闪现出些许得意的目光时,曾砚昭扭头避开了和他的对视。

  郁弭困窘地低下头,俄顷,忍不住再看向曾砚昭时,惊讶地发现曾砚昭的耳朵似是红了。可他打着黑色的伞,光线暗得很,郁弭也不知道看的是不是真的。

  斋堂的斋饭尽管供应至下午三点,但到得晚的,菜式自然没有刚供应时丰盛。

  五元的斋饭能做到随意挑选,可惜的是,能供郁弭他们挑选的已经不多。

  郁弭饿过了头,只怕低血糖让自己撑不到药石的时候,所以拿了三个白菜包子和两个粉丝包子,外加一碗芥菜粥和几样凉拌小菜。等他把餐盘装满,发现曾砚昭居然只装了一碗芥菜粥,顿时汗颜不已。

  “您是喂猫呢。”落座后,郁弭只能用打趣化解自己的尴尬。

  曾砚昭端起盛满粥的碗,闻言扫了一眼他面前的包子和粥,说:“我不饿,食量原本也不大。”

  “可您却能长得那么高。”郁弭拿起包子,吃了一口。

  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曾砚昭在吃饭时是不说话的。郁弭在寺院里当志工,每日在斋堂吃斋,应该也有这样的习惯才对。但或许他到寺院里的时间短,离了众人一起过堂的环境,就没有那样的自觉了。

  郁弭见曾砚昭垂眸喝粥,没有回答,想了想,小声试探道:“是家里的基因好,爸爸妈妈长得高?”

  闻言,曾砚昭手中的竹筷险些敲到碗上,发出声响。他仍端着碗筷,看向郁弭,说:“我没有你高。”

  郁弭听得心头似是梗了一下,节奏莫名就跳乱了几拍。这自然不是责备的话,只是答非所问而已,郁弭却为此抱歉地笑了一笑,希望曾砚昭能够理解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刚才那个问题。

  曾砚昭没有回以笑容,目光倒是变得柔和了一些。

  见他低头继续喝粥,郁弭的心跳也渐渐恢复平常。然而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他现在只要稍稍回味,好像还是能重新感受。

  曾砚昭选择用这句话答非所问,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包子里的白菜馅有点甜,郁弭嚼着嚼着,心里的不确定却慢慢变成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二人在斋堂里吃完午饭,雨已停了。

  原本清净的寺院渐渐变得热闹,石塔旁有不少信众跟着师父绕塔,大雄宝殿前有拜忏的修行者,雕栏畔、菩提树下,也可见经行的僧人。

  那个郁弭他们进山门前偶遇的旅游团还在寺院中,此时导游正在石碑亭前,再次向游客们解说千叶戒坛。

  郁弭想去看看戒坛以后要建在什么地方,又恐耽误了曾砚昭的时间,问:“曾老师,您先前说下午原本打算来长秋寺?是有什么正事要办吗?您先去办,我四处走走,到时候您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回去。”

  曾砚昭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办,只不过下午有些时间,想着到长秋寺来仔细看看建筑群的特点,简单记在心里,下次带学生来的时候好布置工作。这样的行为,多带有游览的性质,和郁弭口中的“四处走走”差不多。

  现在听完郁弭说的,曾砚昭少有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合适。

  “我没有什么正事要办。”曾砚昭如实说道。

  他应该不会说谎,思及此,郁弭的心头不由得有些乱了。

  见他不知所措,曾砚昭补充说:“我只是想来随便走走看看而已,明天会带郭青娜她们过来。”

  “啊。”郁弭犹豫了一下,问,“那我能跟着您四处看看吗?光我自己看,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我觉得您肯定比那个导游强……”

  话音未落,郁弭的身后便传来哗啦一声响。

  他惊得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是廊下卷起的竹帘被风吹落了。

  这忽如其来的风虽不大,却吹得廊外的竹林沙沙作响。竹叶颤动的声音是风的声音,而廊下的光随着竹帘的摇摆明暗不定,便是风的颜色。

  被风吹落的竹帘只有一席,可能是帘钩松动了才被吹落的。

  垂下的竹帘随风摇动,帘外的芭蕉树和菩提树郁郁葱葱,隔着帘子,看得人分不轻虚实。

  曾砚昭上前抓住竹帘底部,把帘子向上卷起,原本虚化的景色慢慢变成一幅写实的画卷,而郁弭看景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曾砚昭卷帘的侧影。

  他腕上的佛珠借着天光泛着温柔的光泽,风将他的额发吹开了,露出俊朗的眉和干净的额。

  忽而,本应用帘钩固定卷帘的曾砚昭转头看了过来。郁弭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

  曾砚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收回目光,把卷帘固定好。

  郁弭离屋檐远,有一侧的身影是暗的。曾砚昭再度看他,后者拘谨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走到曾砚昭的近旁。

  “那边大殿,屋顶上有好多动物的雕刻,顶上最大的好像是龙。”郁弭指着大雄宝殿的正脊,仔细看了看,笑说,“戗角上也有小兽。”

  不需要多看,曾砚昭已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看着因为往外站而全然站在光里的郁弭,说:“那是脊兽。正脊两侧的是鸱吻,龙头鱼身。”

  郁弭定睛眺望,道:“还真是!”

  “鸱吻是龙的第九个孩子,会吞火,张嘴可以喷水降雨。古建筑多是木结构,为了避免火灾,把它放在房顶镇宅。”曾砚昭说。

  大殿上的小兽或大或小,成对分布在屋顶的两侧。屋下有铃,铃声随风动。

  郁弭好奇地看了半天,回头笑道:“跟着您真的学到很多东西。”

  不知是不是站在光里的缘故,曾砚昭觉得他此刻的笑容也格外明朗。

  “跟着我吗?”曾砚昭问。

  听罢,郁弭一怔,抿起唇,赧然望向了帘外。

  风在这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