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华喝多了苹果汁,摆摆手说喝不下了,去卫生间解手。
等门关上了,阮知慕瞪严越:“你生怕不被发现是吧。”
严越的脚趾勾得他火气都快上来了。
此时已经是深夜九点多,窗外万籁俱寂,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屋顶的灯泡发着幽幽的昏黄,桌子上一片狼藉,摆满了吃剩的饭菜、蛋糕、果汁。
阮知慕有些后怕。
虽然严明华并没有注意到桌下的异样,但严越的动作其实很明显,稍一低头就看见了。
要是刚才严明华真的低头看了……
阮知慕不敢想象恩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严越:“你很怕被他发现?”
阮知慕:“废话!”
严越慢吞吞笑了一下:“不觉得挺刺激的么。”
阮知慕小声骂他:“变态。”
他不是那种爱追求刺激的人,万事稳妥第一,从前和同学一起去游乐场,同学都去坐跳楼机云霄飞车,他就只会尝试旋转木马这样的温和项目。
严越扣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眼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用比他更小的声音道:“还有更变态的,你想试试吗。”
昏黄灯光下,严越的面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一向凌厉的五官似乎也柔和了许多,有了温度。
他的声音松松的,带有些若有若无的、诱哄的意味。
阮知慕觉得今晚的严越好像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你……”
严越又使劲儿攥了一下他的手,他们的掌纹严丝合缝,好像要把他的手揉进自己的手心里去。
他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璀璨异常:“——我成年了。”
阮知慕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呼吸一滞。
洗手间的门开了。
阮知慕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如同一根瞬间归位的弹簧,和严越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严越看着空空如也的手:“……”
严明华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两人僵硬地面对面坐着,奇怪道:“你俩吵架了?”
“没有,”阮知慕说,“我也上个厕所。”
关上洗手间的门,他长呼了一口气,肩膀塌了下来。
他确实,还没有做好真的和严越恋爱的准备。
毫无疑问,严越是优秀的,英俊的,年轻的,充满魅力的。
他的告白赤诚热烈,胜过夏日烈阳。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阮知慕想了一会儿,有点琢磨过味儿来。
——问题在于,他好像一直是把严越当小孩看的。
一开始是作为监护人来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服,照顾起居,后来严越明里暗里向他告白,他没听出其中的情意,也是因为确确实实只把他当一个小弟弟,压根儿没朝那方面想过。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严越在等他表态。
童年经历的缘故,他对待感情相当谨慎,不会轻易答应与人交往,但是一旦答应了,就一定会全身心地信任对方,把自己交给对方。
在他看来,恋爱类似于一次冒险,前方将要发生什么都是未知的,他必须确保自己处于安全地带,才会一步一步慢慢迈出去。
这是他保护自我的方式。
可是如果这样拖着,对严越并不公平。
阮知慕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刷自己的面庞,抚平纷乱矛盾的思绪。
手机忽然响了。
阮知慕用毛巾擦干脸,把手机接起来:“喂。”
手机那段安静了片刻,才传出人声:“是我。”
居然是展子航。
自从上次还清欠款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联系过了。
阮知慕不知道他打电话的用意,但他并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分手了,钱也还完了,就不必再联系了吧。”
展子航的语气有些古怪,有些急促,又很冷淡:“话是这么说,不过你忘了一点,那条项链你还没有还给我。”
阮知慕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那条当初展子航用来求和的项链,据说是在香港买的铂金项链,一万多一条。
他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后来就没戴过了。
阮知慕:“所以,你今天打电话给我,是为了讨要项链?”
展子航:“嗯。”
阮知慕:“我寄到你宿舍,见面就不必了。”
过几天就开学了,展子航现在大概还在老家,过几天去学校,正好可以拿走。
展子航笑了一声:“你不知道吗,我准备休学了。”
阮知慕顿了一下。
展子航:“看起来,你也是刚刚知道?……我们好歹交往一场,你表现得这么冷淡,我还挺伤心的。”
阮知慕皱起眉头。
展子航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休学:“我现在在你们小区门口,你拿给我吧。”
阮知慕猜测,大概是与这些天的风波有关。
但是还是有点奇怪。
展子航虽然脚踩多条船,渣得人神共愤,但这说到底只是道德层面的问题,并不涉及违法,学校应该不会因此就让他休学。
还有,现在暑假明明还没有结束,展子航为什么会出现在a城,而不是在老家。
展子航:“学校的意思是,这件事影响有点大,让我回家反省自身。保留学籍,下一年重读,也是一样的。我今天来学校就是办休学手续的,顺便来找你。”
阮知慕不吭声。
展子航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我欠了一笔小额贷款,急需用钱,不然也不会找你要这条项链,我们如今虽然分手了,我对你还是有旧情在的。”
有没有旧情,阮知慕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一个人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时,家里很可能已经藏了一窝。
展子航能丢掉脸面跑来找他索要礼物,欠的绝不仅仅是小额贷款。
不过,这项链居然不是地摊便宜货,他还挺吃惊的。
阮知慕犹豫片刻:“你待在门卫室,我去找你。”
他挂了电话,打开门,看到严越和严明华偷偷开了一瓶啤酒。
严越这也算是成年了,严明华酒瘾犯了,终于还是决定放纵一把。
严明华:“小阮,上厕所上了这么久,是拉肚子了?”
阮知慕从房间里拿了项链,在玄关换鞋:“你们吃着,我出趟门。”
严越放下玻璃杯:“大晚上的去哪儿?”
阮知慕含糊道:“物业那边有点事,我去一趟,办完就回来。”
以严越的脾气,要是知道他是去见展子航,肯定不乐意,说不定还要跟去。
但是这事儿本来也只是他和展子航之间的事,他不想麻烦别人。
严越盯着他的背影,等他关门后,站了起来。
严明华大着舌头:“小越……你也拉肚子?”
“出趟门,”严越道,“去便利店买点口香糖。”
——
阮知慕在楼道拐角处找到了展子航。
展子航蹲在楼道拐角的阴影里,穿着灰色休闲中裤和黑色短袖衬衫,衣服和裤子都皱巴巴的,头发杂乱如鸟窝,眼底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似乎这段日子过得很不好。
阮知慕停在他面前。
展子航感觉到头顶的阴影,抬起头,无声地看着他。
——这好像是分手以来,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
展子航闻到他身上饭菜的香味,嗅了一口,咧嘴一笑:“好香的味道。”
阮知慕把项链丢给他,没什么表情。
“从前你也是这么做菜给我吃的,”展子航自言自语,“还记得吗,冬天我肚子疼,你就煮热腾腾的红豆年糕汤给我喝,我总想多加一点糖,再多加一点,你说吃太多糖对身体不好,但拗不过我,还是会斟酌着多加一点。”
阮知慕:“无法控制欲望的人,自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展子航抬头看他,眼睛有点红:“你在怪我吗。”
阮知慕:“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听到展子航在身后叫他。
“慕慕,”他轻声道,“你也觉得我从头到尾欺骗了你,是吗。”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被人下套设计陷害了,你信吗。”
“是,我承认我有做错的地方,我总是优柔寡断,不够干脆,所以才会犹犹豫豫,分手分不干净,显得像是在脚踏几条船——可是,我并没有杀人放火,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阮知慕:“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的,是你自己。”
展子航讥讽地笑了一声。
“我只是感情上有些纠纷而已,何至于要被劝退休学……阮知慕,你要不要问问住在你家的那个姓严的,问问他在这件事上起了什么作用?”
阮知慕脚步一顿:“关他什么事。”
展子航站起身,似乎终于忍耐不住。
他激动地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来,双目赤红:“你不知道是吧?那我告诉你——网上发帖爆料的那个女生叫陈莉,是我在和你恋爱之前交往过的一个女生,我们早就分手了。”
“我的确是欠她钱,可是也一直在慢慢还,她也同意不催我。”
“是严越,他私下联系到了陈莉,添油加醋地污蔑我,撺掇陈莉在网上爆料我脚踩几条船,说事成之后会支付给她一笔费用。”
“包括我被学校劝说休学的事,也是因为他把事情捅给了当地的报社媒体,故意煽动舆论!”
“前些天我去给陈莉还钱,趁她没注意偷翻了她的手机,看到了她和严越的微信聊天记录,才得知了这一切,”展子航咬牙道,“慕慕,我不相信你会这么狠心地对我。这一切都是严越干的,他一直觊觎你,所以故意陷害我,你看清楚!”
阮知慕的肩膀被抓得很痛。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们曾经交往过一年,可是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好像从来都没看清过他。
“所以呢,”他冷静地道,“这一切关我什么事?”
展子航愣住了。
阮知慕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肩膀上掰下来:“他对我有什么想法,或者有没有陷害你,这些关我什么事?”
“你让我把项链还给你,我还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他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刚走了没两步,后背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展子航暴怒,一脚踹在他尾椎骨上,膝盖顶着他的后腰,双手抓住肩膀,将他死死压在地上,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给我十万,”他厉声道,“你和姓严的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学业,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还被学校劝退,被迫休学,你以为你能安然地置之度外?”
刺痛和窒息感扑面而来。
阮知慕的额头磕在地面上,有什么粘稠温柔的东西顺着皮肤流到了地面上,渗入水泥地里。
大概是血。他心想。
他拼命扭动,踢踹,然而展子航已经疯了,掐着他喉咙的手越收越紧。
就在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掐住他脖子的手松开了,新鲜空气猛地灌入喉咙。
严越将展子航猛地向后掀翻,死死地踩着他的胸口,一拳向他脸上挥去。
拳头击打的闷响传来。
阮知慕仰躺在地上,看着暴怒的严越。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越。
脸色铁青,暴戾,牙齿把嘴角咬出了血,看起来几乎是要疯了。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严越的确不是一个孩子了。
他是个高大、成熟、力量勃发的成年男人,会在他受伤的时候迅速赶来,会在危急时刻保护他。
展子航被严越一拳打下去,脑袋歪着,不动了。
严越双眼通红,过来扶阮知慕。
他的额角满是冷汗,碎发粘在额角上,嘴唇毫无血色。
扶他的肩膀的时候,手都在抖,手指冰凉。
明明仍然是眉头紧皱,暴戾阴沉的神情,可是阮知慕觉得,他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别……别哭啊,”阮知慕的嘴角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我还没死呢。”
严越摸他的脸颊,给他按着伤口止血,似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知慕后背隐隐作痛,在严越的搀扶下,慢慢地坐起来。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展子航。
展子航一动不动。
“你没把他打死吧?”阮知慕说,“为了个垃圾,把自己送进监狱去踩缝纫机,不值得啊,不值得。”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语气轻松地开玩笑。
阮知慕去探了探展子航的鼻息,发现他只是晕过去了,并没有死,放下心来。
阮知慕表现得出奇的平静。
他自幼独立生活长大,这样的生活环境带来的性格特点,在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的时候,就表现得尤为明显。
他冷静地吩咐严越:“你看着他,报警,我打电话给物业和学校。”
小区的监控摄像头把一切拍得清清楚楚,他们是正当防卫,没什么好怕的。
……
十几分钟后,当地民警赶到,处理了一下现场,带他们去警局做了笔录。
按照民警的说法,大学生打架斗殴,情节严重的,触及刑事,是很有可能被开除学籍的,不过一切都要等伤情鉴定出来。
……
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后,已经是凌晨。
阮知慕被严越搀扶回家,发现严明华喝多了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难怪他们离开了这么久,严明华也没有打电话找他们。
阮知慕让严越把严明华搬到自己的卧室里,脱了鞋子,睡在床上,这样睡得舒服一些。
搬动的时候动作尽量轻柔,避免吵醒他。
阮知慕现在脸上有淤青,不想吓到恩师。
严越帮严明华脱完衣服鞋子,盖好被子。
从卧室里出来,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阮知慕倚靠在床头,冲他笑:“怎么板着脸,吓到了?”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灯光柔和。
在灯光的照射下,阮知慕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明显了。
伤口痛,阮知慕不敢太剧烈地笑,嘴角微微牵着,笑起来就怪模怪样的,像是在假笑。
严越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手指依然冰凉。
“也挺好的,”阮知慕说,“学校本来只是想让他短暂休学,这下很有可能要开除学籍了,是喜事啊。”
严越木然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去见他。”
阮知慕:“我以为他只是想要回项链,想着也不耽误什么工夫,就去了……谁知道他突然变成疯狗了。”
严越的脸色依然很难看。
阮知慕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了。
展子航是垃圾,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确实好奇,展子航说的那些“姓严的从中作梗,设计陷害”是不是真的。
严越面无表情道:“你怀疑我?”
“我确实觉得奇怪,怎么突然就有人曝光他,而且证据确凿,条条框框和细节都很清晰,不像是临时起意,”阮知慕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严越无声地看着他。
“是,”片刻后,严越破罐子破摔似地说道,“这件事情,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我做的。”
“我是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我没有污蔑他。”
“对付垃圾,就要用比垃圾更垃圾的方法。”
他冷淡地偏过头:“你觉得我下作的话,现在可以骂我了。”
就在这时,房间里一黑。
停电了。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坐着,谁都没有动。
几分钟后,严越感到手背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我就是问一句,你怎么这么凶,”阮知慕小声道,“你这样,我都不敢跟你交往了。”
阮知慕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间,扣住他的手心,直到皮肤完全贴合在一起。
黑暗中,严越反应过来,倏然睁大了眼睛。
柔和的月光中,他捉住他的肩膀,狠狠吻了下去。
他原本想吻的是嘴唇,可是阮知慕唇上有伤,他怕他痛。
最终,那个吻落在了额头上。
冰凉,滚烫。
作者有话说:
520,想着更个5200字,结果不小心多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