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都他妈笑了。
半夜飞回了北方, 落地之后,两个人连夜打车回了程澈家,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
六个小时后, 程澈就要去考试,两个人高效率的洗漱,躺到床上睡觉。
程澈回了自己的窝,却仍然没有什么真实感。
去的时候没有, 回来的时候也没有。
就好像清明之后到今天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一场梦。
突发事件所具有的梦幻性, 验证了那句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
而再不真实,再梦幻,它已经存在了, 去的时候还一身轻松,回来就欠了五万块钱的债, 还多了半瘫的爸。
以后由谁来照顾?钱不够了怎么办?
思绪纷乱,一夜未能安枕。
程澈梦见的自己跪抱在白云上,万里高空的恐惧感充斥胸膛,他越要抱紧,手却越来越滑。
紧绷着身子睡了一夜, 早上起来的时候程澈浑身疼, 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他起身穿好衣服,沈凡也感觉床板晃动, 跟着醒了。
“认真答题,”沈凡刚睡醒, 声音都不怎么清亮就开始嘱咐,“别太粗心, 看好条件, 答题卡别忘涂了。”
“知道了,”程澈揉了揉沈凡的头,“你学校那边,也得回去了吧。”
“嗯。”沈凡应了一声。
“你睡好就回吧。”程澈说。
“好。”沈凡看着程澈快速的穿戴好,然后去卫生间洗漱,直到背上书包不超过10分钟。
“我上学去了啊。”程澈的声音在卧室门外响起,随后就是关门声。
动作太快了,沈凡没回过神来人就已经走了,他扫了眼杂乱的屋子。
昨晚回来着急睡觉,一点儿没收拾。
沈凡揉了揉眼睛,没再睡。
他起身掏出来在那边买的东西一一摆好,又拿出脏衣服扔洗衣机里都洗了。
二模答得不好,第一天考完就感觉到了。
照比一模难度明显提升了,而且程澈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学,被事儿冲得头疼心堵,一直不在状态。
晚上到家的时候,家里被沈凡收拾的很干净,门口鞋都码齐了,人也已经走了。
程澈不想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沈凡,也没马上拿出作业开写,就那么在屋里的沙发坐了一会儿。
像被等待沉淀的浊水,静置着。
大约十分钟之后,程澈掏出书包里的笔和纸,开始继续学习,准备着明天的考试。
状态要慢慢回来!
不能掉下去。
不能。
“爸明天手术,”程澈他姐打来电话的时候,程澈手里拿着二模的成绩,“也不是小手术,医生把最坏的结果肯定都要说的,说有可能下不了,我没告诉爸,但你要不要跟爸说说话。”
“好,”程澈说,“你把电话给他吧。”
“老儿子,”程澈他爸接了电话,“你到家啦?”
“嗯,”程澈都到家好几天了,“你还行啊?跟我姐怎么样?”
“挺好,”程澈他爸说,“我都挺好。”
“好就行。”程澈说。
“爸也谢谢你啊,”程澈他爸说,“你在家休息休息吧,这边有你姐了。”
程澈咽了咽:“啊。”
这时候说这种「人话」,程澈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
不知道是该感动的哭,还是该狼狈的自嘲。
做不到冷心冷肺,他还是在为他爸担心,想抹掉曾经不愉快,尝试父慈子孝,却仍然失败。
没办法好好爱他,做不到,也没办法好好恨他,没意义。
电话挂断之后,程澈吸了吸鼻子,为了缓出情绪,他逼着自己看白天发下来的二模卷纸,答题卡没下来,但成绩已经出了,意料之中的下降了。
他没抽出空来难过一下,在考完当天,他已经消化了这部分情绪。
为一次考试成绩收拾心情,不如把不会的题都通通做对。
做一遍不行就做两遍,做到会为止。
程澈压住答案,重新写,重新做。
一直是攥着笔的状态。
程澈的中指的指节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拿起笔是在学习,像是看到了隧道里的光。
而每天打来的电话,会惊扰他的视线,让他放下笔,光会暂时消失。
第一通电话是老姐打来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据他爸说自己就睡了一觉,醒来就结束了,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爸左半边身子动不了,想要坐火车回去也要小心那个脑袋,送站这边可以程澈他姐安排人,接站那边需要程澈。
他爸后续照顾的问题直接来了。
医院结完账,总共他和他姐弄来的所有钱,还剩下了4万块钱。
他爸的意思是要回家住,就是程澈现在的住的地方,也就意味着要由程澈照顾。
不知道他爸是透了什么风给「家里人」。
程澈陆续接到了几个什么舅爷,三姑奶的亲戚打来电话,意思是劝他把他爸接回家。
当初老妈和老爸离婚的时候打官司,程澈判给了他妈,房子也给到了程澈他妈。
他爸口中的回「家」,在法律意义上,根本不存在。
应该是明白这一点,才动员了家里这边一堆有事不见人的亲戚这时候来充当说教圣人。
程澈的复习一天比一天紧,来照顾他的都是沈凡,他没有精力去照顾拉屎拉尿都要人照顾的爹。
他爸变成了一个谁都想推走的累赘,挺悲哀的,但程澈还是狠下心说「不行」。
于是得到了亲戚们的评价叫「白眼狼」。
程澈都他妈笑了。
骂归骂,他爸回来,还是程澈去接的,他请了一天的假,张铭也放了两天假正好回桉城了。
程澈的好哥们里张铭排在最前面,他能好意思张嘴麻烦的也就张铭了,顺道也叫上了,租了个能躺人的车,在站外面等着。
“咱不能进去吗?”张铭说,“你爸一会儿怎么从那车上边抬下来?”
“里面车站工作人员有办法,”程澈说,“能送出来。”
“那还真行,”张铭给程澈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了一个,“你爸回来谁照顾?”
“去养老院。”程澈叼着烟,挺久不抽了,熏了下眼睛。
“养老院?”张铭看着他,“人家养老院是养老的,你爸这..”
“都聊好了,那也便宜,”程澈说,“我多加了二百,能给送个饭,扶他一把,来病了我们就自己抬走。”
“哎,这要是一个月一个月的,”张铭说,“开销不小啊。”
程澈没再说话,看着车站往外出的人。
程澈他爸家里那边也来了一伙人,程澈不认识,就看着眼熟,跟他说话,他就回答,不说话的,他也没主动打招呼。
没多久,他爸那班车到站,被铁路的工作人员抬了过来,他们家里那亲戚都趴过去一声声喊着:“东子。”
一伙人帮着给他爸抬到了车上。
养老院在他们桉城城边子,比他家还远,旁边都是大地,种什么的都有,还有个不知道什么厂,往那走的路上旁边跑的车都是大货。
程澈他爸被程澈接上之后就送到了地方。
养老院有三层,他爸这情况应该住一楼,但没地儿了,给的二楼的房子。
每一个屋都一小格一小格的,像学校寝室,里面就一张床,还配了个不大点的小电视。
东西一放下,屋里瞬间看着就挤了。
张铭帮着收拾了一阵,给程澈他爸安置下了,就出去上周围转了转,给这一家子倒地方。
那些个亲朋好友跟他爸能聊了一阵,偷偷塞了钱在他爸枕头底下,感叹「病来如山倒」之后,也都走了。
程澈他姐把屋子又挨排归置了一遍。
他爸躺在床上仰面看着程澈:“你把剩下的钱,给我,你姐说都在你手里了。”
“给你干什么?”程澈说,“钱我都记账,你想要看,可以给你看。”
“你不管我,你把钱给我,”程澈他爸说,“我让我自己的姑管我。”
“你姑?在刚走的那堆人里吗?”程澈说,“操,你清醒清醒吧爸,这家里,除了我和我姐,没他妈人管你,你看不出来啊?他们要管你,你在南方的时候怎么不去看你!”
程澈他爸沉默了下说,“那我这病!我这胳膊!你得领我看,我能好。”
“行啊,”程澈说,“你要康复,钱我会正常拿。”
程澈他爸没再说话,吃了瘪似的闭上嘴。
这俩人说话的时候,程澈他姐一直就挺害怕的,挺怕程澈跟他爸再干起来,一直拉着程澈的胳膊。
程澈转头看向他姐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活成了他爸一样的人。
因为年轻与体型,充满了让人恐惧的力量,然后去欺负老弱病幼,欺负自己家里的人。
这明明不是自己。
他从来没有要伤害谁的意愿。
张铭转悠了挺长时间了,拐回屋里冲程澈问了句:“澈儿,什么情况了?”
“走,”程澈说,“这就走。”
程澈又去拜托了一下养老院的院长,交了一个季度的钱。
张铭拉着这姐弟俩回去市内,程澈他姐那边得回家顾孩子,直接坐火车走了,程澈跟着张铭还了车之后,一起在家楼下吃了顿饭。
麻烦了张铭不少,耽误了大半天的休息来帮他,程澈请了上次跟沈凡来的串店,算是他们这儿比较好的了。
张铭看着程澈挺愁的,事儿压过来,张铭也知道他不容易,看了看他问:“沈凡知道吗?”
“知道,”程澈抠开塑封的餐具,“他陪我去过一阵儿。”
“诶我操,这哥们真够意思啊,”张铭挺惊讶,“遇见这事儿都上的,这人成不错了。”
程澈扯了扯嘴角。
“行,他能帮你一把就行,”张铭说,“咱们这群搁这儿长大的也都没什么能耐,出人没问题,钱..”
张铭从兜里拿出来一红包,放到桌面上推来:“这咱哥几个一起的,没多少,当看望你爸的。”
“拿走,”程澈声音挺严厉的,“别他妈跟我俩整景,傻逼。”
张铭啧了一声:“我他妈合计你就得这个造型,我给钱就是捡你骂来了。”
“知道你还给。”程澈用水涮了涮杯子。
张铭叹了口气:“哎,程澈,你爸这儿你就打算一直把他放在养老院了?”
“嗯,”程澈说,“没办法。”
“养老院月月都要花钱,”张铭说,“你如果考上了,也没办法挣钱,你手里剩的钱够么?”
“够几年吧,”程澈垂下眼去夹菜,“省点儿花。”
“唉,”张铭摇了摇头,“我他妈都替你愁,问个问题,沈凡给你钱吗?”
“问过我,”程澈说,“但我没要,我要他钱干什么?你别他妈以为我真是傍人去了。”
“诶操,那是开玩笑的,”张铭说,“我的意思是,沈凡要给,你别他妈像跟我们似的端着不要。”
“什么意思,”程澈看着他,“我要是真走投无路了,宁可要你们的,我都不要他的。”
“我就说你这人脑子有炮,”张铭瞪着了他一眼,“越好的俩人应该越依赖对方,俩人一起熬个坎儿,总比一个人强,沈凡都能陪你去,我觉得他挺在乎你的,他要是想帮你,你偏不用,你不相当于把他往外推呢吗?”
程澈没说话,第一次,跟张铭聊点正经的,真让他思考了一下。
“而且沈凡也不差那个钱,”张铭说,“你老那个自己扛的逼样,让真正关心的人也很累挺,所以,把这钱收了。”
“我操,你兜了一大圈,搁这等我呢?”程澈说,“这么跟你说吧,分人分事,不收钱,我也不是见外,你们心疼我,我也心疼你们,操,这话说起来真是够恶心的。
程澈顿了顿说:“好儿我记下了,钱拿走吧,跟沈凡是另一种,我就不跟你详谈了,赶紧吃,吃完回家。”
张铭看劝不动,就没再接话,掰开了筷子,闷头开吃。
跟张铭吃完饭,程澈就回楼上了。
明天周末,沈凡可能会来。
二模之后,程澈一直没让他过来,按照之前的计划,程澈是怕沈凡太累,觉得自己状态可以,让他俩礼拜来一次,现在也倒也是按照原计划实行了。
虽然原因不怎么一样了。
程澈想具体确定一下,拨通了沈凡的电话。
“喂。”沈凡那边接起电话;
“忙吗?”程澈问。
“现在不忙,”沈凡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但我这周得跟着师兄师姐做个实验,下周的,我很快有一门要结课了,我就..”
“没事,你忙你的,”程澈抢着说,“我没什么事儿。”
“今天已经接完你爸了?”沈凡问。
“嗯,帮手挺多的,给他抬下来了。”程澈说。
“下周,我周五晚上..”沈凡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了,那边好像有同学找他。
“喂,刚室友叫我上晚自习,”沈凡说,“我们这边弄得跟你们一样了,需要上自习了。”
“啊,你快去吧,”程澈笑着说,“好好学啊,你也落那么多课呢。”
沈凡那边也淡淡的笑了下:“我没问题。”
“沈凡,快点啊!”黄靖喊了一句,“迟到还扣分呢!”
沈凡跟程澈那边聊完挂了电话,捡起书包就走到寝室门口。
“你还挺快!”黄靖惊讶了一下。
“都收拾好了。”沈凡跟着他们寝室三个人朝着教学楼走。
由于请假旷课有点多,沈凡的平时分比较低,如果晚自习再不去,就很容易被导员留意找谈话了。
但可能现在也已经留意上了。
上晚自习,沈凡要补上的东西也不少,PPT讲了几百页,他得一点点研究。
他很忙,程澈更不用说了,两个人聊天时间骤减。
沈凡周末的时候跟着师兄师姐们去解剖室帮忙了个实验,算是学习过程,结束之后,沈凡他姑给他打了电话,约了下午在家里见面。
沈凡要正规请假必须经过家长,沈建毅不管,基本都是沈红在负责,陪程澈去看他爸的事儿沈凡也没瞒着他姑。
下午实验结束之后,沈凡就出校门回家了,沈红一早在屋里坐着等着他。
“姑。”沈凡换上了拖鞋,打了声招呼。
“我买了水果,”沈红面带笑意,“今天在楼下一走一过,感觉这草莓特别新鲜,味道也好。”
沈凡坐到沙发上,拿了一颗下来。
“那个你前一阵不是跟程澈去南方了么,”沈红说,“他爸怎么样?”
“还行,”沈凡咬了一口,“已经回来了。”
“什么病啊?”沈红问。
“脑出血,”沈凡说,“心脏也做了个手术。”
“这两个最紧要的地方,”沈红感叹了一下,“你跟程澈一直挺好?”
“嗯。”沈凡缓缓地点头。
“姑没别的意思,”沈红说,“就是问问你近况,你自己,医院那边怎么样?”
“复查了,”沈凡说,“还可以,每次药量都减少了,但没断。”
“稳定就好。”沈红笑着,能到沈凡精神状态好这么多,她已经很欣慰了,沈凡被草莓甜了下。
味道确实不错。
下次见面,得想着给程澈买一盒回去。
“沈凡,我当姑姑的,很多事儿我都想给你讲到,”沈红轻声细语地说,“你恋爱我不反对,跟程澈…他确实是个好孩子,但你性格相对来说是比较单纯的,这些话就当我给你打个预防针。”
沈凡看着他姑。
“人和人之间是永远有界限的,也许在某些时刻,你会找到和那个人的共通点,但这并不是所有,”沈红继续说,“层次的不同,你们将面对的问题也会不同,有些东西现在没有端倪,以后会慢慢变质的,姑姑不是要你待人虚伪,而是希望你不要投入太深太多,最后亏损严重的是你自己。”
沈凡是一个能玩转数字的人,很明白他姑的意思。
一杆秤,两边放着等质量的砝码时才能平衡。
他姑此刻在告诉他的就是不要「得不偿失」。
沈凡眼睛倏然转下,看着茶几。
“姑,您要说什么,”沈凡开口,“直说。”
一直以来,他姑对他和程澈的事儿没有表过态,是明知道挡不了,放弃了的,预防得挺突兀的。
沈红笑了下,还是从容的声音:“程澈他姐向我借过钱,我已经,给过了。”
他姑特别强调了「给」,意思这个钱是要不回来的。
“我跟她姐其实也属于普通朋友,”他姑说,“我觉得她会跟我开口,是因为你的缘故。”
沈凡愣了愣。
“姑没有怪你的意思,”沈红说,“我只是跟你讲述这个事情,她在南方看到了你陪着程澈,我觉得他姐对程澈应该也有了解,对你们的关系也是会明白的,然而她在知道之后,打电话向我借了钱。”
“多少钱,”沈凡看着她,“姑。”
“不在数额,钱并不算多,”沈红说,“在于这个事情,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如果程澈向你借,或者你已经…我不太清楚,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没有,”沈凡忽而平静地说,“我想给,给不出去,是他不收…”
沈红微微勾起嘴角,并没有说话,表情很微妙。
那种让人看了不舒服的微妙。
沈凡皱起眉来。
他姑说他单纯,在这方面,沈凡确实单纯,他原本只知道塞钱给程澈会让他生气,是程澈挺奇怪的,他不能十分理解。
但这一次,透过他姑的表情,沈凡像是看到了程澈的牢。
那个家所带来的牢。
看到程澈困在那里,挣扎着又割舍不下。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