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困樊笼【完结】>第51章 走(第一卷 完)

  天津码头。

  刘安给他们找了艘船,几人躲到船舱底下躲过了盘查。等到入了夜,小石头先从底下钻出来,观察了四周,才转身伸出手,“大爷,底下闷,您上来透透气吧。”

  杜恒熙搭了他的手,弯腰走出来。船舱里有旅客横七竖八的席地而睡,劲风自门缝窗户隙横扫进来,刮得灰尘翻飞。

  底下一股鱼腥味,船开得颠来倒去,把杜恒熙晃了个头昏眼花,还好胃里没什么东西,才不至于吐个昏天地暗,白白丢脸。虽然没有吐,脸色也很不好看,青白交加。

  他站到船头,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拂,黑沉沉的海水滚滚翻涌,远处天津码头已变成一个遥远的轮廓模糊的印迹,几点闪烁的亮光也越来越远。

  他迎着风深吸一口气,又把胸腔内积压的浊气一吐而空,风吹鼓起他的衣衫袍角,在空中发出猎猎声响。

  小石头走上甲板,给他取了件外套搭在身上。刘安嘴里叼着烟卷走过来,“军座,这下往哪走您想好了吗?”

  杜恒熙眼睫垂落,转过身,从船头走下来,“我让梁延先去了上海,但金似鸿知道我在上海有产业,我们不能冒险,得找人跟梁延取得联络,让他来找我。”

  刘安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杜恒熙抬眼看向他,“你在马店有妻子有家庭有事业,等船靠岸后,你就回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让你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安一怔,张大嘴,嘴里的烟卷掉了下来,“我不是个贪生怕死,图安逸的人。”

  杜恒熙点点头,“我知道,你在这种时候肯来帮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抬手拍了下刘安的肩,“往后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够多了,不需要再赔上后半辈子。”

  刘安眼一红,艰难地咬了咬牙,“军座,我孩子还小,小芬又是个不懂分寸的乡下女人,什么事都指着我,我年纪也大了,没多少日子可指望,我实在……”

  杜恒熙摇了摇手,“没事,不必多说了,我心中有数。”

  刘安走后,小石头犹犹豫豫地靠过来,他从后头看着,觉得杜恒熙这几日又瘦了不少,身形单薄,在海风中,像一只轻薄的小动物,让人想拢在手心里怜惜。

  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杜恒熙侧头看了看他,小石头是个凌厉的长相,但顺眉耷眼,被调教得没有脾气。自己身边,最后竟然剩的是他。“你为什么不离开?”

  “我不可能扔下您不管。”

  杜恒熙沉默片刻,“你放心,今后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着。”

  小石头眨了眨眼,然后抿唇笑了一下。

  杜恒熙看了看他,“不想问我要去哪里吗?”

  小石头说,“您想往哪去就往哪去,我听您的。”

  杜恒熙面无表情,双眸幽深地看向远去的天津城,“往西北去吧,那里乱,越乱的地方越有利可图。”

  他把手放上挂在胸口的佛牌摸了摸,玉器贴肉戴着,浸润了体温,是温凉的触感。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把这个东西摘下来,就好像一个纪念,一个提醒。

  到了此刻,他脱身而出,重获自由,才终于可以超然地审视起自己的感情。

  恨意有,爱意也不少。

  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确爱上过金似鸿。

  残忍的事情做尽了,还是割舍不下。想起他,心里总是又是甜蜜又是疼痛,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已分不清孰轻孰重。

  尽管两人已经到了互下杀手的地步,但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仍然会觉得很寂寞。

  寂寞也好过没有牵挂,杜恒熙还是希望他们最好迟点再相见,因为再相见,必定是你死我活的场面。

  但不见又不行,他必然会亲手杀了安朴山。至于金似鸿,杀也罢,折磨也罢,都是与爱无关的事了。

  —

  汽车爆炸的事情很快传到了金似鸿耳朵里,他表面上怒不可遏,内心则松了口气。并且立刻拍了电报,把消息通知给了安朴山。

  相信安朴山也会赞赏自己把这件事办的妥帖漂亮,虽然损失了一辆汽车和几个士兵。但这是太不值钱的东西了。

  他装模作样地去检查了爆炸现场,早有新闻记者蜂拥而至,他沉痛地公告了车上遇难者的姓名,由着他们去散发联想,大书特书。

  这里行事顺利,谁知金似鸿刚回到家,便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通报,“老大,你去看看,唐哥的尸体在巷子里被发现了!”

  “什么?!”金似鸿驱车赶去,刚下车就看到唐双喜的尸体趴在巷子口。

  他走过去,在尸体前站住了,往巷子深处看了看,一路延伸过来一道长长的血迹。所以唐双喜死前必定是经过了漫长的痛苦的挣扎,可惜还是求生无门,眼睁睁看着自己断气。

  金似鸿心里发紧,蹲下身把人仰面翻转着抱起来,尸体已经僵硬,满面都是凝固的血液,面容扭曲,双目圆睁。

  胸口和脖颈各中一枪,气管被击穿,血块堵塞,慢慢窒息而死。

  金似鸿颤抖着手检查了弹孔,凶手用的是特制的、口径极小的手枪。这种手枪更像摆设用的工艺品,而不是专门用来搞暗杀的。金似鸿只在杜兴廷的书房内见过一次,是外国使节送来示好的礼物。也许全天津都找不出第二把。

  他看着怀中的尸体,脑子里一阵阵发昏,仿佛天旋地转,四肢僵硬,已不知道该怎么做。

  很久才想起伸手去阖唐双喜的眼皮,却怎么都阖不拢,最后只能艰难地在他耳边发誓,“放心,大哥会为你报仇。”那双眼睛才终于闭上。

  他站起身,小李走上前问要不要通知唐双喜的家人来收殓尸体。

  金似鸿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拦住他,nan风dui佳“我过去通知,你把身上的现钱都给我。”

  小李什么都没问,就把自己的钱袋递了过去,金似鸿数了数自己身上带的钱,还是觉得不够,又弯腰拿笔签了张支票,叠好了放进口袋,才坐车去了唐双喜家。

  门口下车,四合院里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不时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问了才知道,刚诞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准备放鞭炮庆贺。

  金似鸿一时只感觉满屋子的喧闹笑声像针扎一样刺耳,无法承受,走路时身形晃了晃,小李忧心地去搀了他一把,“老大,我帮你去说吧。”

  金似鸿站稳后摇头,“不用。”

  他走进院内,因担心影响产妇健康,犹豫片刻后只跟唐双喜的岳父岳母说了此事,老人家哀嚎一声,瞬间大喜至大悲,险些哭晕过去。

  金似鸿掏出钱和支票,塞进老人的手中,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表情凝重,“二老放心,双喜是我兄弟,从今以后,我会负责赡养你们终老,弟媳和孩子我也会当亲人一样照料。”

  老人家皱巴巴的手抓着金似鸿不肯撒,满面悲苦,眼泪顺着沟壑纵生的脸往下淌,“我早说了,我早说了,让他不要干这行。可他不听!”声音凄厉,边说边摇头,“你杀了这么多人,迟早也要被别人杀的,你让别人死于非命,别人也会让你横尸街头,是报应啊,都是报应!可我没料到报应来的这么快!连亲儿子都不让你看一眼!老天对你好狠啊!”

  金似鸿木然地被她抓着,衣袖湿哒哒浸满了泪水。

  他不相信报应,他只相信人为。

  从唐双喜家出来,他坐车在天津兜了一圈,触目是花花世界、纸醉金迷,却没有一处是他可以容身诉说的地方。

  小李问他究竟想去哪,金似鸿犹豫片刻,最后来到杜恒熙登船的天津码头。

  他孤身走上河堤,寒风萧瑟,夜空星河璀璨,海水一浪浪地从远方奔涌而来,在裸露的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

  眯起眼向远处张望,无数航行的轮船闪耀着温暖的黄色灯光在大海上沉浮,说不清哪艘是来哪艘是走。

  金似鸿目光直射向远方,神情冷肃,身形挺立得像一把标枪,突然从后腰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无缘无故地朝着虚空处的海水连开两枪,枪响声震耳欲聋,引得码头一阵骚乱。

  硝烟过后复归沉寂,黑色的大海如一张深渊巨口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子弹。

  他冷冷看着平静辽阔的海面,然后甩手将枪扔进了海里,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开。

  海水飞快地卷走了手枪,好像能冲刷一切依依不舍的深情。

  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

  一只苍白的手抓着黑色车篷,骨节凸起,人喝醉了酒,狼狈地从车上滚下来。

  青石板积了水,一脚踩下去,石板翘起,笔挺的西裤裤管就溅满了脏水。

  车夫已经远去。金似鸿脚步摇摇晃晃地往公寓走,胃里突然翻涌,弯下腰又要吐,却吐不出东西,手在虚空中乱挥,抓不住什么东西,眼看就要摔倒,幸好一双手从旁边伸出来扶住了他。

  金似鸿宿醉醒来,床边显现一个修长俊美的轮廓,他恍神了一下,一个名字脱口欲出又险险刹车。

  视线聚焦,床头站着的人穿着一身款式时髦的白色西装,相貌唇红齿白,姣若好女,额尖梳出一个漂亮的美人尖。

  金似鸿迟疑片刻,“白副官?”

  白玉良笑着冲他一点头,“金团长。”

  金似鸿抚着额头,慢慢撑起身体,感觉头痛欲裂,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昨天在楼下碰到您,看您喝醉了,就把您扶上来了。”

  金似鸿一愣,昨天的记忆浮现,“有劳了。”

  “没事。”白玉良仍是弯着眼睛微笑,甚至转身去倒了杯水递给金似鸿,“我听说团长马上要去北京赴任了?”

  金似鸿觉得他这份没来由的殷勤简直莫名其妙,捧着水杯不明所以,“嗯?”

  白玉良单刀直入地说,“我跟团长也算是有故交的,杜家败落后,我无处可去,想找个地方投奔。这些年,我在杜帅身边耳濡目染,也算学了点本事,都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不知道能不能请团长帮忙,替我谋个生路?”

  金似鸿这才知道了他的来意,慢慢坐起来。这事对他倒是不难,安朴山现在最信任他,举荐个把人上去简直轻而易举。金似鸿想了想问,“那你想做什么?”

  白玉良很坦然地说,“做什么倒没关系,只要是能学东西的职务就好。而且我想留在北京,天津这里我算是待够了。”

  金似鸿打量着白玉良,天生的瓷白面孔,模样生得俏丽,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其实倒比自己还大了两岁。不通文墨,最多只能写自己的名字,文不成武不就,却不能怪他,怨的是杜兴廷那个老匹夫。

  他收回视线,语气却冷淡了,“想待在中央?你胃口倒是不小,我凭什么帮你?”

  白玉良不紧不慢,仍是微笑,“团座还记得8年前的事吗?”

  金似鸿抬眼注视着他。

  “是我让那名副官放了您的。”白玉良说,一双漂亮的眼睛眨动了下,几乎流光溢彩,“我早看出,团座您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困在这片浅滩,现在果然一飞冲天了。”

  金似鸿看着他,笑了下,“你倒是会说话。”白玉良虽然不通文墨,可迄今为止说的话都那么漂亮得体,不卑不亢,句句把他往上捧,捧的人飘飘欲仙。

  金似鸿倒没有飘起来,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并不只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杜兴廷这些年,只把他当个玩物,真是有眼无珠。

  杜兴廷有眼无珠,他不是。只要看上了,他就敢用。

  金似鸿从床上起来,赤着脚站到地上。白玉良不算矮,但金似鸿身量更高,倒比他还高了半个头,这样俯视着就很有些压迫感,金似鸿瞧着他,半玩味地说,“我让你去陆军部好不好?”

  白玉良一惊,惊讶之余就是喜不自胜。而金似鸿已经越过他,径自走到酒柜那儿给自己倒了杯酒。

  金似鸿端着酒杯再转过身,修长的手指映着琥珀色的酒液,腰靠着酒柜,侧歪着头,意态懒散,好像现在谈论的事是如此不值一提。凌乱短发下的一张面孔雪白,眉眼像用炭笔画出来的一样浓黑俊丽。

  白玉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杜恒熙那时候会如此迷恋这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了。

  白玉良斟酌片刻,然后开口,“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没有军功,不知道去陆军部能做什么又不会招致议论?”

  金似鸿抿了口酒液,汇成一条冰凉的直线落肚,嗓音也被熏染得醇厚,他半闭眼,有些冷漠,“做我的秘书吧,让我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第一卷 《囚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