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精的盘丝洞』
WRD摄影馆内, 《吹却雁门》剧组的演员正紧锣密鼓地做妆造。
他们这间棚子只租用了一天时间，要拍摄男女主和十几位重要配角的定妆照，时间紧任务重, 所有人都有些焦躁。
燕夙坐在大化妆间一角, 沉默地任由化妆师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导演，这衣服我不穿。”
化妆间忽然响起一个骄纵的男声，所有人看过去，见剧组的男主演站在他的那一排衣架前, 皱着眉说。
“你们剧组这么穷？这衣服是从某宝几十块租来的吧？”
燕夙不动声色。
他挑选的剧本剧组, 怎么可能连最基础的妆造都做不好？
剧组的衣服他看过，在打光不好的室内, 乍一看似乎是平平无奇的纯色长衫, 但在室外或特殊的打光之下, 衣服的暗纹流动，那种奢华感非常符合《吹却雁门》这部剧的背景。
导演闻声赶来，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解释。
这毕竟是他们剧组求来的一尊大佛，选秀出身, 去年凭借一部名导的戏斩获最佳新人, 可以说是人气实力俱佳。唯一的问题就是脾气太大……
导演在心底叹了口气。
就算是为了收视率着想，他们也得伺候好这位才行。
男主演的傲气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少给我解释, 我看不上、说不行，那就是不行。”
“我可是刘导手底下磨出来的, 你们质疑我的眼光？”
导演心里苦涩, 脸上却还是得笑：“那汪老师，您说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那位汪姓男主演微微挑眉, 好看是好看, 却因为眉宇间的轻蔑让人不适。
“刚刚来的时候, 我看见对面棚有个人穿了身红的。”他抬抬手指，“那个就不错。”
导演为难：“汪老师，我们和对面棚并不认识，那是人家……”
汪演员皱眉打断导演的话：“找他借一下不就行了？等拍完定妆照，你们再照着样子做一个。”
导演面色有些不悦。
他再怎么把眼前的“汪老师”当祖宗供着，他自己也是这个剧组的总导演，拍过一两部口碑评分不错的剧，不至于真的像一些毫无背景、初出茅庐的小导演一样，真的做到跪舔的地步。
最后，还是剧组服化道的负责人出面，跟导演说他可以问问对面棚里，看能不能借。
导演这才下得了台，开口说一起去看看，能被汪老师看上的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子。
汪小鲜肉也没往化妆间里走，摆了个潇洒的姿势倚在摄影棚门口，一副“借不来衣服咱今天就别拍”的姿态。
然而两分钟后，导演一行人空手而归，脸上的表情还残留着些许后怕。
“汪老师，这衣服恐怕是借不了了。”导演摇头，“对面的人，我们攀不上的。”
“他们的衣服都是私人设计定制的款式，全世界仅此一件，价格……也不是一般奢侈品能比拟的。”
言下之意就是，您眼光确实好，但咱剧组还没富有到用高定做戏服的地步。
再往深里，就是暗示：您可以再投点钱。
“借一下也不行吗？”汪姓男主角身边的助理问，“汪老师的团队可以出钱。”
导演叹气：“对方明确拒绝了……说，他洁癖，不跟别人共用衣服。”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刻意美化了对方的用词。
对面那位不管是咖位还是脾气，都比自己剧组里这个高了不知多少。人家当然有这个资格随便说话，只是这原话如果真复述给汪小鲜肉听，两人之间怕是要结梁子了。
导演并不希望自己电视剧的男主演，被对面那种咖位的人记恨，那或多或少都会影响自己剧组的后期发展。
汪小鲜肉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走到今天的高度，背后也确实有些背景支持，闻言皱眉。
“谁啊？”
导演说：“李嗣音。”
汪小鲜肉疑惑，显然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在一旁化妆的燕夙倒是怔了怔，下意识抬手看了看表。
……这个点，也不知道白西野出没出门。
燕夙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最后他把这种感受，归结于“自己马上要拍第一张定妆照”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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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西野出门的时候还晴空万里，刚一下车走了两步，天上就突然被捅了个窟窿一样，豆大的雨点生疼地砸在身上。
WRD摄影馆场地很大，又是室外停车场，哪怕白西野已经撒腿就跑了，却还是躲闪不及，被淋了个透。
他看了看燕夙给他发来的具体摄影棚的定位，发现就在不远处的独立场馆一层，于是打消了先换件衣服再去的念头。
万一因此错过他大侄子的拍摄，那他这个后来的“叔叔”可就少了一个能刷主角好感度的机会。
当白西野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摄影棚的时候，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导演不知道眼前这个眼生的青年为何出现在这里，但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叫人驱逐。
……对方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
导演强忍着，才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看那个“汪小鲜肉”的视线，免了被这尊大佛察觉到，自己在把他和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做对比。
其实也不用比……导演攥了攥手里的相机。
就像面前摆着一尊莹润的玉石雕像，和一张经过调色后期等等的玉石照片一样，没有人会选择多看两眼那张人工雕琢而成的、没有灵气的照片。
他刚想开口伸出橄榄枝，忽然眼尖地看见对方衣服不明显处的标志，愣了一下。
导演向场馆外看去，见远处从WRD办公区域的那栋小楼里，匆忙走出两位西装革履的熟悉面孔。
一个是WRD的京城店经理，另一个，导演没有见过他本人，只在进门时的介绍栏看见过。
他抽了一口气。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匆匆赶来的另一个人，是WRD的执行总裁。
导演有些恍然，收回视线再看向突然出现的青年时，已经压下了自己心里唐突的想法。
白西野站在门口，随便撩了一下头发，还注意着没有把水珠撩到别人坐着的方向。
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开口：“打扰了，请问有没有衣服能换一下？”
说着，白西野伸手抻了一下不算湿透、却也已经让人格外不舒服的卫衣，那种湿冷的贴肤感才淡了些。
“外面下雨，不小心淋了……啊嚏！”
一层秋雨一层凉，今天本来温度就不高，再被湿衣服裹着，白西野这个喷嚏打得实在不怨。
燕夙下意识就要上前，却又停住脚步。
他还记得，白西野这趟来摄影棚，打的旗号并不是燕夙这个剧组男配的亲友。如果他真要以这个身份来，能不能进这个门都是两说。
白西野是以WRD摄影馆股东的身份来的，而燕夙隐姓埋名进入娱乐圈，自然不应该和这样的“大佬”扯上关系。
他不能过去，但也不能就这样作壁上观。
于是燕夙开口说：“你可以先穿我换下来的衣服……”
说着，他忽然顿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磕磕绊绊地补了一句。
“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还得你老公也不介意最好……
导演看了一眼时间表：“小燕马上要拍了，估计半小时就能结束，拍完换衣服的时候你穿什么？”
他看着燕夙，笑容有些深意。
燕夙也当了这么多年的人精，哪能看不出导演眼里的意思。
要么是把自己认成那种见色起意的人了，要么就是以为自己也看出来白西野身份不一般，觉得自己此举是想巴结一下大佬。
燕夙抽了抽嘴角。
呵呵，你看我敢吗？
被拒绝后，燕夙也没再当这个怪异的出头鸟，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安静化自己的妆，只是耳朵还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导演想到心里的猜测，也不敢让白西野久等，环顾四周后，看到汪小鲜肉的时候，眼前一亮。
他完全可以在这时候，借眼前这位“不知名大佬”的手，给他们剧组的大咖，买个好。
于是导演冲汪小鲜肉的经纪人使了个眼色，目光暗示得清清楚楚，开口：“我们剧组主演的衣服有多余，如果您不介意，穿这些吧。”
正好，导演在看过对面摄影棚的那件正红色长衫后，再看自家电视剧的这件红衣，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索性今天就不拍这件了。
在导演心里，既能卖大咖男主角一个好，又能替不知名大佬分忧，还能顺带着解决一下自己戏里衣服的问题，简直一箭三雕。
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汪小鲜肉可完全没接收到导演的眼神暗示，经纪人也还在心底琢磨意思，没跟他有任何交流。
于是这位“傲骨铮铮”的新晋小顶流直接开口。
“凭什么？导演就这么随便作贱剧组男主演的戏服？”他眉头皱得死紧，想起导演他们复述的对面影棚主人的话，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法发泄到对面，就干脆落到了现在。
别人能摆的架子，他有什么不能摆的？
“我也洁癖，我不跟别人共用东西。”
他冷哼一声，不屑和嫌弃的意思从声音、从五官表情、从肢体动作流露出来——完全展现了他作为演员的基本素质还算过关。
表情挺生动……起码不面瘫。
白西野随意看了这个小鲜肉两眼，对对方演戏的硬件条件配置表示了肯定。
嗯，燕夙眼光还是不错的，起码主演演技颜值都在线，剧能不能火只能看天意，但起码不会扑街到让燕夙出师不利。
然而，白西野这个毫不在意的表情，让汪小鲜肉心里的火不仅没灭，反而哄地一下燃起来了。
他一咬牙，怒火上头之下刚要继续发难，却被身后的经纪人用力按住。
“嘶！”
经纪人的力度有些过大了，汪小鲜肉只觉得肩膀一痛，差点喊出来。
在自己艺人彻底发火前，经纪人板着脸俯身，凑到汪小鲜肉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边，导演在刚刚听到汪小鲜肉用那种嫌弃的语气对青年说话的时候，表情就早已僵硬，变换之下，最后定格在一个无语又后悔的表情上。
……妈的，老子给你卖好铺路，想从你这儿换点东西，你这个傻逼简直是，连递到嘴边的饭碗都要打翻啊？
导演简直要怀疑自家男主演没长眼睛。
就连男配角，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燕，都能看出来对方身份非富即贵，已经在圈子里浸|淫了快两年的汪小鲜肉，竟然还傻乎乎要去触人家霉头？？
不过幸好，这个没脑子的花瓶背后，还有一个靠谱的经纪人。
……不然就以汪小鲜肉的眼色，能不能在圈子里活到他的第一部 剧上映，都未可知。
就这么短短半分多钟的时间，之前还在远处的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已经风尘仆仆地收伞，热情笑着走到白西野身边。
“白先生，你今天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那位WRD执行总裁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脸上的笑意却一秒钟都没淡下去过。
在经纪人的耳语下，汪小鲜肉本来是不太信的，可一抬头看见这样的场面，脸色瞬间就僵住了，紧接着又缓缓褪去颜色，变得煞白。
他先是愣了一会儿，突然抬手猛地抓住经纪人的胳膊。
“你快……快点去把我戏服拿过来给人家。”
经纪人站着没动。
——这样的动作，如果是在WRD执行总裁来之前做，那就是雪中送炭、当个好心人。
可现在人家被WRD总裁都这样捧着，缺不缺你这一件衣服另说。你现在再上赶着递自己的戏服，如果送成功了还好，要是没有成功，落在同行眼里，别人怎么看你？
经纪人只能在心里深深叹气，悔恨自家艺人没有抓住这么好的机会。
偏偏这个傻子掐得他胳膊生疼，还在一个劲儿的催促。
“闭嘴。”经纪人终于冷下脸来，“如果你不想被传出去你和哪位富商勾勾搭搭，就给我好好坐在这儿！”
燕夙吧一切都尽收眼底，见好戏落幕，唇边也略过一丝极浅淡的嗤笑。
……什么货色，还想着攀他白哥的关系？讨他白哥的好？
他白哥向来不缺帅哥投怀送抱，你个三线小演员算哪根葱？
“小燕，眼睛闭一下，我画个眼影。”
化妆师说。
燕夙垂下眼，只耳边听着，没再看这场戏的收场。
白西野倒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汪小鲜肉那边的一系列动作——当然，就算他看到了，也不会有任何动容就是了。
WRD执行总裁笑着问：“白先生，要不先去我那边换个衣服？我们这，今天早上刚送到了一批新的戏服——当然，除了日常穿的以外，什么风格都有。”
一直在他身边站着的WRD京城店经理见缝插针，恭维道：“我说实话白先生，您这个颜值……今天要是想在咱们WRD这儿拍一套，别说，摄影师都得挣破头给您拍！”
“您看您喜欢什么样的？”WRD执行总裁说着，语气谦卑起来，“今天让您淋了雨，实在是我们招待不周。”
白西野摆了摆手。在他看来，淋雨这事儿完全是自己倒霉没挑好天气，再加上下车的时候懒了一下，没让司机给自己把伞找出来撑上。
他眼神在场中环顾一圈，倒也真的对WRD经理的提议有些心动。
米喻是个很喜欢拍照的性格，他倒是相反——不是不喜欢镜头，只是单纯的懒得打扮。
毕竟上辈子的时候，他长着一张哪怕是刚起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室友偷拍发到论坛上，也能被疯狂回帖十几页的脸。
米喻时常可惜他是个脸盲，并且笃定，如果白西野但凡有点正常人的审美，顶着这一张脸，都不至于一套照片都懒得拍。
所以白西野这次忽然心动，不是因为突然能欣赏人类的美了。
他单纯是觉得古装的衣服真好看。
WRD经理毕竟是销售一线出身，十分有眼色，开口：“我们这批衣服里也有不少古装，哪个朝代的都有。”
“当然，这是今天新送来的，都没有人穿过。”他打了个补丁，“拍完之后您要是喜欢，直接带回去，也算我们今天招待不周的赔礼。”
导演在一边听着，暗暗咂舌，视线忍不住又往汪小鲜肉那边瞟了一下。
……懂不懂什么叫说话的艺术？这就是！
白西野心里打算了一下。
刚刚导演说燕夙马上就要拍摄，前后也只需要半个小时……那他干脆在这多等一会，等燕夙拍完下班之后，让大侄子陪自己一起去好了。
毕竟他旁边这位WRD的执行总裁也是认识燕夙的，等会他在那边拍，燕夙就负责跟WRD执行总裁谈生意上的事。
两全其美！把每个人的利用价值都榨……
白西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资本家心态，在心里猛猛摇头。
不，他只是想锻炼一下燕夙谈生意的能力罢了！
这叫长辈的适当放手。
“我在这儿看半个小时再过去……啊嚏！”
身上的湿衣服不允许他再犹豫了，于是白西野抬手招呼。
“刚刚那个……说能把衣服借我的男演员？”
汪小鲜肉听见，整个人几乎是在化妆椅上弹射起步，化妆师没来得及收手，画面纹的笔直接从他眉心拉了一道赤红的线，一直拖到下巴。
白西野被他的大动作吸引视线，毫无防备地看过去，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我敲？什么鬼画符？
他完全认不出谁是谁，于是干脆无视了这位汪小鲜肉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巴结，指了指燕夙的方向。
“对，就你……衣服能借我一下吗？”
WRD执行总裁看见燕夙的时候眉心一条，心想这位什么时候来隐姓埋名混娱乐圈了。
不过看到燕夙，他一直悬着的心倒是也落了下来。
之前接到门卫的汇报，说WRD股东的车开进来了，执行总裁心里总是慌慌的，不知道股东先生突然来这么一趟只是单纯的好奇无聊，还是有什么深意，因此刚刚跟白西野说话的时候，一直有些战战兢兢。
现在看见股东的……后侄子，执行总裁就明悟了，于是立刻接上：“这位演员，要不一会儿结束的时候，到我们那边去卸妆，衣服……就从今天新送来的衣服里随便挑。”
燕夙本来想装一装娱乐圈小菜鸡的人设，表现出一些搭上大佬的欣喜若狂，可又实在有些别扭。
这……难道就是白西野在为他默默铺路吗？
他抿了抿唇，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这和燕觉寒那种……直接塞钱的、让人尴尬的方式，真的完全不一样。
燕夙忽然回忆起这种感觉，叫做“被关心”，叫做“家人”。
导演的助理拿着燕夙的外套小跑着过去，却忽然脚步一顿。
白西野拎了拎湿衣服，还没抬头，突然感受到肩头有一股暖意。
视线里，一件正红色的、古制的长衫从他肩头两侧垂落，原本凉丝丝的后背，被长衫里仍带着的人的余温暖热。
“喜欢广袖外袍的话，穿这件吧。”
身后有人开口，声音醇厚磁性，语调尾音带着飘飘的勾，像一支招摇的罂粟。
白西野回头，发现给自己披衣服的人个子有些熟悉，他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源自哪里。
他只觉得，披衣服的这位是个五讲四美好青年、好心人。
“我这件衣服是杭市百年绣庄里，资历最深的师父手工绣成的。”那位好心人轻笑着说，“论价值和精细度，WRD这边的衣服……比不得这件。”
“你穿红色好看，烈而不艳。想拍的话，去我那里换上全套？”
好心人大约是看出了白西野有些赶时间，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
“男士衣服款式简单，把湿衣服换下来……用不了多久的。”
白西野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衣服，他自认没什么高级服装审美，可也确实一眼就能看出它的高贵。
于是他礼貌笑着点了头。
“好心人”的手又替他提了一下长衫，确定披好后，双手十分礼貌地从他肩头落下，这让白西野觉得这位好心人实在进退有度，绅士又有内涵。
WRD的两位工作人员本来不太开心被这么说，可看到来人的模样后，又意识到对方说的大概只是真话。
时尚圈哪里有人不知道，顶级模特李嗣音的每套衣服，都是高定、甚至不止于次的档次。
白西野跟在好心人身后出了燕夙他们剧组的摄影棚，跨了个走廊，就到了对面。
他余光随意地看了一眼，忽然定住，脚步怎么都再也挪不动。
门边挂着一个写着使用方的小木牌，上面赫然是三个字。
【李嗣音】
“好心人”回头，看着他轻笑。
那一瞬间，白西野觉得自己就像是唐僧，跌进了白骨精的盘丝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