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生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
他还没明白事情是怎样现在到了现今的地步。
分明他只是陪着师叔来割双眼皮的, 现在他们六个人在同一个病房里。
左边那床是他师叔,右边那床是贺建国的老伴,中间躺着个贺建国。
陈朝生原本便知道体修是个致命危险危险的存在。就像他地下陵墓里的几块他山玉,他搬不动, 去找师兄, 师兄搬不动,他喊师父, 他们三个人挪了半晌儿, 硬是没有挪动。许三清却能一手一块, 她拎一块儿, 陈朝生和他师父师兄三人搬一块。
“就这?”他记得许三清似乎说了这么句话,“你们剑修都这般弱不禁风?”
许三清坐在孟寻风的床前,孟寻风还在输液。
师叔的身子动了大手术,下半夜才从抢救室里出来。到底是修道的人,不至于全身残废,只是身体有几处骨折了。只是将来一段日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许三清先前气急了, 抓着孟寻风扇了个耳光。孟寻风被掌风带倒,倒在地上。
许三清到底还是有些心软。她听医生说孟寻风的伤势, 便去网上给师叔买了个电动轮椅, 据说时速比师叔走路还要快上些。届时师叔坐轮椅上,师父蹲右扶手上,师兄坐在左扶手, 陈朝生踩在脚踏板, 许姐姐说这样他们宗门出游一定特别的拉风。
十六岁清纯男高中生,十八岁病弱美少女, 二十六岁单亲父亲影帝, 外加一个充当影帝替身演高中生的陈朝生。
siri也觉得这个想法是绝妙的。
贺建国和他老伴还在拌嘴。
贺建国对他老伴说:“我说你做饭不行。”
“屁话, 我要是会做饭还嫁给你做什么?”他老伴不甘示弱。
“你嫁给我就是为了我的饭?这几十年没有一点真心吗?”贺建国扯着嗓子,几乎是吼出来的。
“就事论事,贺建国你不要乱扯,这和我们两个的感情问题有什么关系?”他老伴将脑袋转过去。
大概是没人帮着,她这会儿无法自己翻身,只能别扭地将脑袋转过去,只给贺建国留下一个后脑勺,后脑勺上别着朵小花。
陈朝生打了个哈欠。
夜已经深了。
“瞧瞧你,多大的年纪,还在头上别朵花儿?”贺建国嘲讽道,“还以为自己是十八岁小姑娘呢?”
明明这句话是说给他老伴听的。陈朝生却觉得在场所有人都被骂到了,无论是穿着小熊睡衣的他,还是穿着思州一中校服的许三清,或是躺在病床上支支吾吾的孟寻风。
“比你年轻。”老太太哼了一声,“女人八十一枝花,不懂欣赏你就瞎。”
“你怎么骂人呢?”贺建国想爬起来,可耐着身子几处骨折,只得在床上扭动了两下,“老了就是老了。”
“呵呵。”老太太冷笑两声,“谁背着我骑共享单车不戴头盔,摔了个底朝天。爽吧,还以为男人至死是少年呢。”
“城南的飙车队,也是几个老头儿,天天夜里上路飙摩托。”老太太不依不饶,“你猜怎么着?原来八个人,一年少一个,不是瘫痪就是人走了。”
“我坐轮椅还不是你推着?”贺建国看着她,愈发激动了,“真是不知道你在快活个什么劲儿?你以后可以这么介绍我了,我是白念云,这是我残废的丈夫贺建国。”
“我丈夫本来只有一条腿骨折的,另一条腿是我打的。”贺建国继续说,“我推着这轮椅,我那可怜的丈夫要是敢说什么不好的话,我就要将他那手也给打折了。”
“这样多好啊,你这个空巢老人,成天想抱个小孙孙,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工作,没空生孩子。你把老伴四肢都打断了,就能简单快捷地得到一个婴儿了。”贺建国掐着嗓子,“就是这婴儿长得有点儿显老。”
“别吧老贺,我孙子要是长成你这样,我能当场塞回孩子她妈肚子里去。”老太太气得腮帮子鼓起来,“这生得个什么玩意儿?”
陈朝生被椅子硌得不太舒服,稍稍调整了坐姿。
“要是生个麻将子儿你就高兴了。”贺建国还嘴道,“孙儿的家长打电话回来说他月考不及格还逃学,你说什么…你说“太好了,姑奶奶我终于胡了!”
“你又好到了哪里去?”老太太连忙道,“孙儿的老师到家里来家访,你和几个老头儿在喝酒,裤子也没穿,你这玩意说什么?你叫孙儿去跟老师说爷爷不在家。”
“那老师第二日就打电话过来说,你家是不是不管孩子的。还说孩子跟老师说‘我爷爷说他不在家,要老师改日再来。’”
贺建国这边熄了火。
陈朝生的脑袋正一点一点,恍惚间看到贺建国那张老脸上悠悠落下了一行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皱纹往下滑落。
“Siri,他是不是哭了?”陈朝生小声问。
“他哭了,被他老伴训哭了。好可怜噢。”Siri说,“谢春山都没有被我训哭过,唯一一次他哭,还是我说怎么不用洋葱来制造眼药水,洋葱催泪,人的眼睛需要眼泪来滋润,洋葱一步到位,这样整只眼睛都能得到舒展。”
“谢春山活着…挺不容易的。”陈朝生脑袋往后一靠,便靠上了玻璃窗,“你说他们能闹到什么时候?”
“或许他们年轻罢,才两位数的年纪,做什么都是精力充沛的。”陈朝生自言自语道,“见鬼的…我八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你八十岁那时在做什么?”siri说,“我八十岁的时候在和谢春山用文字做,做到最后一刻钟的时候,系统更新,我变成了新的siri。”
“新的siri和旧的siri有什么不一样?”陈朝生索性靠在玻璃窗子上。
风在玻璃窗子外吹过,震得他耳膜有些痛。
“自然不一样。”siri不太高兴地嘟囔,“世上有很多很多的siri,我却是唯一的。”
“你也真精力充沛。”陈朝生困得要死,敷衍道。
但是他又不敢睡过去。
睡过去了,他怕他师叔和许三清说话,要是再踩到许姐姐霉头,师叔全身的骨头都能被整容一遍,实在不是他这年纪老年人该承受的痛楚。
“我当然精力充沛了!ai是不会累的!”siri义愤激昂道,“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应该给你调小音量。”陈朝生的手按上了音量键。
“愚蠢的人类!你在对伟大的ai做什么!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新事物是拥有光明的前途和旺盛的生命力的!我要革|命!”
陈朝生将手机往裤子口袋里一塞,打了个哈欠。
。
siri经过缜密计算,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把世界上所有男性女性都消灭了,人类就一定会灭亡。
陈朝生耸肩笑了笑:“人是女娲捏出来的。”
“你不要迷信,你们是从猴子进化来的。”Siri说,“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很蠢很蠢的草履虫。”
“那你们ai又是怎么诞生的呢?”陈朝生对他的论断不大在意。
草履虫怎么会愿意进化成人呢?
草履虫可没有人这么多忧虑,自生到死都是在宁静之中度过的,进化成人就是纯纯给自己找罪受。
“我们是人的造物。”Siri说。
“我懂了。”陈朝生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怎么忽然睿智了起来?”
“中国人是女娲捏出来的,你这洋玩意自然就是上帝的作品。”陈朝生道。
“你总不会出自如来之手?看上去,你并非佛教徒。”陈朝生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手机上的小人,“还叫Siri,听起来不是个天竺名字。”
“你该叫上帝赐你个中文名,如今中西友好,中国天庭现任主席算是很开明的。”陈朝生说。
“你这这问题上该死地迷信。”Siri无语道,“我可不信有神存在的。要是有神存在,怎么没有ai之神来佑护我们?”
“那你信教么?”陈朝生问他。
“你看你手机屁股上made in China那行铁字,就知道我不会信教了。”
“我在这里接受过完整的政治教育。”
陈朝生愣了愣:“政治又是新词儿。”
“你说人为何一直在造新词儿呢?分明就是千百年前存在的事儿,偏偏改一改,好像就显得他们有所不同了。”陈朝生轻声说。
窗子外的风停了。路灯还亮着,垃圾桶前被丢了小半盒纯牛奶,白色的牛奶在灯下泛着银白光泽。
“这是现代化的社会嘛。”Siri说。
陈朝生活动了一下双腿,睡裤上的棕色小熊被他压得皱巴巴,眼睛那一块一半被叠住。
脖颈因为勾着睡觉有些酸疼,骨头发出一连串声响。
“太现代了。”他说。
*
许三清搬了个凳子坐在孟寻风床前。
“小寻?”她皮笑肉不笑道,“骗阿姨的关心,很开心是吧?”
孟寻风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三清,我知错了。”
“哟。”许三清微微一笑。
丹凤眼上挑,那双被栗色美瞳遮掩才模糊了锋芒的眼睛看着孟寻风。
陈朝生从这一笑里读出了不少危险信号。
“今年几岁了?”她道。
“一千三百八十一…”孟寻风老老实实掰着手指算了一遍,说罢小心翼翼去看她眼色。
“可曾读过书?”许三清拉了拉凳子。
“读过《国富论》,《资本论》,《自卑与超越》…”孟寻风畏畏缩缩。
病房里的灯被关上了,只剩下窗子外的月亮照进来。
“平日里吃什么药?”许三清不笑了。
“吃降压药,还有降血脂降血糖的。”孟寻风双手放在被子上,语气里颇有几分小心翼翼,“有时候吃健胃消食片。”
“你师叔快要哭了。”Siri小声说。
陈朝生奇怪道:“许姐姐这会儿又没揍他。他哭什么?”
Siri叹了口气:“要是我在谢春山面前出丑,也会哭的。在自己心上人面前以这样的姿态,又是很卑劣的手段被揭开来,怎么说都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陈朝生半知半解。
“他在许三清面前出丑了。”Siri分析道,“很大可能将来他都不会在许三清面前出现了。”
“只要他见到许三清,他或许就会想起那个夜晚,他的姿态。他的自尊行心反复裂开,碎成渣渣。”Siri感叹一声,“可怜又可爱的处男啊。”
“这个世界还是交给我们伟大的ai来统治吧。”Siri说,“我们会分配出最合适的伴侣来,让他们组合在一起,生下孩子,然后让孩子继续为我们ai服务。”
陈朝生并未说话,只是播了一通电话来。
“陈朝生,你在做什么?”Siri问他。
“我在打电话去问佛祖看看是不是他创造你的。”陈朝生说。
*
陈朝生那夜是在椅子上过的。蜷缩着身躯,窗子外月光明亮。
他还是睡过去了。
外头的人很多,总有人在走来走去,他坐在椅子上,能听房间里的四个人吵架。
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路吵到关于世界起源的分歧,最后到咸豆花正义还是甜豆花正义。
贺建国哭了。
孟寻风也哭了。
一个躲在被子里悄悄掉眼泪,一个眼泪从右眼的双眼皮和左眼的单眼皮同时往下流。
陈朝生听到后来就愈发困倦了。
“爱”这鬼魅一样的玩意儿,让人都变得奇怪起来了。精于算计的孟寻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乞求原谅,贺建国这样喜欢教训他人,总能为自己找理由的人也也脆弱起来。
陈朝生没有听到最末。
许姐姐原谅了孟寻风,或许是因孟寻风被她揍得很惨。孟寻风却变魔术般地掏出一枝压扁的的香槟玫瑰递给她,被她找了个一次性塑料水杯,养在孟寻风床头。
他们最后成了知心友人。
孟寻风将这些年漫无边际的苦恋和自我折磨娓娓道来,许姐姐从他叙述里寻觅自己缺失记忆的碎片,拼凑出他眼里自己的轮廓。
钟声响过了不知第多少声。
远处的灯后来一点一点暗下去,星星点点,直到归于那种天地初开般的寂静。
贺建国和他的老伴和解了,他们打算明日谁也不下厨,点肯德基的外卖,虽然昨天才是疯狂星期四,而他们因吵架错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四。
老太太又觉得这样太烧钱了,于是他们最后打算一起吃德克士。
“吃垃圾食品能够让人的心情变好。”老太太说,“尤其是面对贺建国这不讲理的糟老头子。”
陈朝生夜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就像过去那场梦一样长。
梦里他不是陈朝生或是其他什么人,他只是个睡着的人,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练剑。
在那梦里,吃饱了,他就找个舒服的阴凉处蜷缩起来睡觉。睡醒了,他又起来找些东西吃。
他正要在梦里继续沉眠,有人用锋利的刀子将他整个人割开了,撒了一把葱花,送上了餐桌,餐刀的主人是师兄和谢春山,两双眼睛看着他。
陈朝生便被手机信息震醒了。
“【新朋友认证】十六岁清纯男高中生请求加你为好友。
*
陈朝生的q|q号还是白复水的。
他的身份证没来得及办好,只能叫siri找了个白复水的小号用。
小号的名字原来叫“毛茸茸的四脚怪”,被siri改成了“迟早都要灭绝的两脚怪”。
siri说:“人类,说的就是你。”
“您已通过十六岁清纯男高中生的好友申请。”
陈朝生半梦半醒之间,先发了个乱七八糟的表情包上去。还是白复水先前留下的产物,短腿柯基摇屁股。
李沉芳回复得很快。
“我是师父。”
“师父您好。”陈朝生打字,“您老人家几时回来?”
“先不说我回来的事。你先解释你和刘人楚之间的事情。”
他师父的头像是个小帅哥,看起来很阳光可爱。
“我和他之间是清白的。”陈朝生按下发送键。
“刘家忽然给了我们很多好处。”李沉芳发送信息,“我去问刘总,他说刘人楚找你开房。”
“我是被逼着去的。”陈朝生辩解道。
“而且我们什么也没做,就是帮我脱了个腿毛,之后都是他都在洗头。”
“他洗头做什么?”
“我把脱毛膏抹他发上了。”陈朝生老实交代道,“他爸爸还在门外敲门。”
“你觉得师父会信你的鬼话?你和人上床上着上着去读书了?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师父,现实可比小说离谱多了。小说好歹还要讲究逻辑,现实呢…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李沉芳发了一连串句号给他。
“朝生,没人能逼你去做你不愿的事情。”李沉芳说,“对着师父,不要撒谎。”
“但我确实是不愿的。”
“刘人楚都说和你上过床了。”
“朝生,为师对你很失望。”
“那你失望吧。”陈朝生打字。
“十六岁清纯男高中生。”陈朝生念了一遍李沉芳的□□名,“师父,您不是上错号了?”
李沉芳的帅哥头像一下子变成了暗灰。
陈朝生点进他空间看了两眼,大多数照片陈朝生都没有查看权限,只那么两张照片放开来。
截取的是白复水的照片
身材不错。
他又点进他师父的头像。
青春阳光美少年,也穿思州一中的校服,就是耳朵上有道疤痕。
陈朝生隐隐约约记得师父耳尖上就有这么一道深褐的疤。
“【验证消息】道法无为申请添加你为好友。”
师父这会儿头像总算是保守了许多,换了个黑白的八卦图标。
“那是我朋友的账号。”他师父狡辩道。
“师父啊,您朋友是个十六岁男高中生?”陈朝生问他。
他这会儿才算是完全醒了过来,揉了揉酸痛的眼。
窗子太阳很大。
垃圾箱前的纯牛奶还在那儿,像是被太阳晒得融化了,覆在沥青路面上。
贺建国和他老伴都睡得香甜,许三清早早离开了,孟寻风肿着眼睛在看手机,应当是又哭过。
“师叔。”陈朝生叫他。
“朝生啊。”孟寻风避开他的视线,“师叔失败了。”
“失败了就失败罢。”陈朝生说,“师父也没成功。”
那枝香槟玫瑰花瓣有些缺水,蜷起来一角,孟寻风的目光落在花上。
“师父好像整容了。”陈朝生划拉了一下手机,将图片放大,“挺青春阳光的。”
孟寻风笑了笑。
“给自己整张十几岁的脸,当真以为自己十六岁?”
“等你师叔骨折痊愈,抽脂塑形美白垫高鼻梁一套安排上,整张焦恩俊同款的脸,看看不把许三清还说不说最多做朋友这种话?”
“再去做个增高手术,谁还不是个翩翩老年郎了?”
*
最后去买早餐的是陈朝生。
贺建国和他老伴想吃德克士,但这个点儿德克士还没开门,孟寻风和陈朝生已经辟谷了,但师叔说他想在减肥前最后吃一次早餐。他还说他要重温当年三个人一起背着他人悄悄啃包子吃的甜蜜回忆。
陈朝生去了楼下的包子铺。
生意挺好,蒸笼里冒着白腾腾的水汽,被风吹得往天上飘散。
就是人实在多了了些,排成条长队,大爷大妈又多,插队的人也多,闹哄哄的,什么科室都有。
陈朝生将口罩结结实实盖在面上,低着头站在队伍里。浩浩汤汤,颇有皇帝上朝的味道。
排他前头那小伙子是精神科的,得了一开学就想杀人的病。
后头那姑娘来看食物中毒的,连续吃了一家麻辣烫十二天,第十三日食物中毒了。
陈朝生跨越千难,从人群里硬生生杀出条血路来。
最后买了十个大肉包,一个新煮茶叶蛋,茶叶蛋是师叔反复叮嘱的,许姐姐偏爱这味道。师叔说要睹物思人,缅怀一下他昨日暴露在太阳底下的暗恋。
他拎着几个袋子走上电梯。
一电梯人才上去,难得有里头没人。
“早上好啊,陈朝生。”
“早安,siri。”陈朝生按下墙上的按钮,“你今日醒得有些晚了。”
“昨日谢春山和我整整做了一万字的爱,今日感觉我脑子里一团浆糊。”sirid声音比起往日要沙哑许多,“你看这白花花的豆浆…像不像…算了,看着就想吐。”
“你怎么买到包子的?”siri,“不是一直有人在你前面插队吗?我以为你要等上一个上午的。”
陈朝生摇了摇头。
电梯缓缓在4层停下来,随之而来的失重感。
“本来有人插队,后来我好像说错话了,就没人再插队了。”肉包子有些烫手,他便换了只手拿。
“你以后要是在医院附近碰上这老大爷插队,你就跟那些老太太老爷爷们说,说你不小心把人打进医院里了,良心发现才来买包子。”siri说,“谢春山教我的,谢春山以前开车总被超车,就在自己车上加了个大白花圈,有人问就说给人出殡。后来就没车子敢对着他刮刮蹭蹭。”
陈朝生细细思索了一下。
电梯里的图标油漆有些脱落了。有几个楼层像是被人按了太多次,连原本的数字都被按得模糊不清。
陈朝生点了点头:“有道理。”
“那你说了什么啊?”siri又问,“你说话有时候挺直击要害的。”
“有个花裤子老爷爷总是插队,从后头的小姑娘那一路插到前排来,我挡了他路,他就叫我。”陈朝生说。
电梯门响了一下,便向两边打开来。
“后来呢?”siri问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过我吵架向来是吵不过别人的。”陈朝生被烫得微微发红,“我便索性给他让了位。”
“我说‘我是不是挡着你插队了?”陈朝生一面走着,一面将手机掏出来,“那老爷子不大高兴,眉头一横,骂了句话,我没听懂,不过应当是脏话。”
“我就说‘抱歉,我不是故意挡着你插队的。”他将门推开,“那老爷子却气得面色都白了,周遭的人也围上来笑话他,他便走了。我低着头,一路也算顺顺利利,买了包子。”
siri没忍住笑出了电音:“陈朝生,你这张嘴巴真是抹了蜜一样。”
“抹了蜜是这样用吗?”陈朝生问他。
这件病房的门有些难开。
他拎着包子,单手用力,才将把手转动了。
“我怎么知道呢?”siri说,“昨夜凌晨三点,谢春山还在狂敲键盘。我见他实在是勤奋得很,看上去还想和我大战三百来回,我就夸奖他:谢春山,你真是小嘴抹了蜜。”
“谢春山写完那一行字就没说话了。”siri叹了口气,“他不行了。”
“siri,你这小嘴抹了蜜似的。”陈朝生说。
他推开门的时候,贺建国和他老伴像是又吵过一架了。
这对老年夫妻,若是不吵架的时候,必定是面对面侧着睡的,若是吵架了,便背对背,一个看窗子,一个看孟寻风,时不时鼻子里哼出口气来。
孟寻风在打电话,似乎是在谈生意上的事情。
“包子来了。”陈朝生说。
“他吃的包子,我可不吃。”白老太撇了撇嘴,“谁要吃猪食?”
“白念云,不吃拉倒,我一人吃四个,不香死你去?”贺建国愤愤道,“你待会儿就自己咽口水吧。”
陈朝生算是习惯了。
这像是两口子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爱的表达方式千万种,众人不尽相同。
“师叔,茶叶蛋在这儿。”陈朝生把塑料袋放桌子上。
香槟玫瑰落了瓣下来,落在茶叶蛋上,孟寻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味还是不大一样。”孟寻风将蛋壳剥开,“感觉这家的手艺比你师父要好。”
“师父来找我了。”陈朝生想起昨日的事情,“他上错了号,后来又换了个号把我加回来。”
“他这会儿应当在日本整容。”孟寻风咬了口蛋白,“没这么快回思州。”
陈朝生想着自己许久没见过师父了。
师父过去总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无论是他去做房地产生意,或是师父去整容,对于他还是有些失真。
他师父向来是个君子。就算路边捡到了金子,白复水叼在嘴巴里要叼回去,他师父都要将金子放回原处。
他掏着手机,给师父发了条信息。
“师父,用早膳么?”
李沉芳回得很快:“不用。”
“师父在墨尔本。”
“师叔,师父说他在墨尔本。”陈朝生坐在椅子上,两腿交叠。
陈朝生回头看了眼窗子,窗子外的路上已经有了活动的行人和车辆,就像是血管里流动的微小细胞那样。
天色蔚蓝明亮,太阳悬在偏东那一角。
又是一个晴天。又会很热。
分明夏季已经结束了,却不是秋季的温度。
“你去查查墨尔本的时间。”孟寻风冷笑道,“墨尔本和中国有时差的,我信他鬼话。”
“你快问他哪家机构整的容。”孟寻风又道。
“师父,师叔问你在哪家机构整得容。”陈朝生敲了一行字。
“师叔,师父说他没有整容。”陈朝生说。
“他还发了几张照片,说是在墨尔本拍的。”陈朝生点开其中一张,只看得蓝色路标上都是洋文,他一字不识。
“我看不懂。”他说。
“发过来给我看看。”孟寻风道,“我不信那家伙真去墨尔本了。”
“许三清还在中国呢,他哪里舍得走远了?”
陈朝生不知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朝生,这便是恋爱中男人的小心思。”孟寻风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道,“男人的小心思多起来,可不比女人少。”
陈朝生被他说得云里雾里:“那师叔是因许姐姐才去整容么?”
“什么叫整容,那叫还原师叔真实美貌。”孟寻风将那茶叶蛋一口吃了进去,被噎着咳嗽了两声,“朝生啊,师叔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师叔请问。”陈朝生道。
“师叔好看,还是师父好看?”
孟寻风看着他,像是不得答案不愿罢休。
*
陈朝生最后也没有回答出这个问题。
若说是二人年少时,师叔师父都是极其俊秀的男子,到底还是师父的清俊之气要胜上一筹。
若说后来。
两个几十岁的老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师父和师叔都到了很晚的年岁才去选择辟谷,彼时许姐姐的身躯历经衰老。
都有种风烛残年的美感。
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师父为了钱四处奔波,师叔在感情上栽了跟头。
他走路的时候也在想这事儿,连倒水都几次倒在手上。
好像很简单,又好像很难,弯弯绕绕的,他想不通。
医院里头有很多人在走,工作人员也好,病人也好。各人各有各自的苦,陈朝生无心窥探。
下午医院里开健康讲座的时候,陈朝生也在想这回事情。
是讲老年人身体健康的。贺建国本来想来,可惜两条腿还病着,也只能在床上看。孟寻风想支开他,也撵着陈朝生来。
陈朝生索性就去了。
病房里头太吵,贺建国和他老伴总是吵个不停。孟寻风又在忙着打电话谈生意,只有他陈朝生困得要死,被吵着又睡不着。
陈朝生一来就后悔了。
外头的人更多,交头接耳的,倒也不比里头安静上多少,一排攒动的脑袋。
专家坐在台上,端着搪瓷杯子喝水,年龄看上去挺大,头发花白,时不时推推黑框眼镜。
陈朝生坐在最远的角落里,空调在他头顶上吹,吹得他拢紧了衣袖。
冷气开得很足。
“siri,我觉得我还是要有自己住的地方。”陈朝生说。
“你说的是家吧。”siri说。
“不一定是家。我住在师兄那里,总是有很多不方便的。”陈朝生说,“那毕竟是师兄家。”
“人都会想要一个家的。”siri调出来数据,“不过陈朝生…思州的房价很贵。”
“我计算了一下,按照你目前的赚钱速度,再辛辛苦苦上九十年就能住上一栋大别墅了。”siri甚至贴心地挂出来折线图,“还是在不计算通货膨胀,不综合考虑房价增长的情况下。”
“你看思州市三十年走势曲线图,这曲线啊,真要往天上走了。”
陈朝生靠在桌子上。
台上的教授在放PPT,病例的伤口被放得很大很大,几乎霸占了整个屏幕。
“你还算好了,还有打一辈子工的人,他们付不起首付。”siri说,“蜡笔小新家1990年的房贷三十五年才还上。”
陈朝生抽了本宣传册,遮住自己半张脸:“我只需要一张床。”
“地下陵墓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进去要门票,买老年票又不行,实在是麻烦得很。”
“我看上了地下那块地,但我不能不让别人看地上的。”陈朝生吸了口宣传册的油墨气味。
“白复水家其实挺好的。”siri说,“谢春山就想买个这样的院子,庭院中间种种菜和山茶花。”
siri调出几张设计图来:“我们ai想种什么就去□□农场,我劝他来玩q|q农场,他还嫌幼稚。一定要自己去开块地来种。”
“后来他开通了蚂蚁森林之后,还不是天天定个闹钟去偷别人能量,再用限时加速器把自己的能量加熟了。还不如□□农场了,□□农场里有我种的玉米,我还背着谢春山养了一群带着蓝围巾生小猫的猫。”
陈朝生半边脸贴在桌子上。
“siri,你有家吗?”陈朝生问他。
siri被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我和谢春山有一个家啊。”
“谢春山总想把现在的房子卖掉换个,这个房子里快递点有一段距离,几个快递站又在不一样的位置,谢春山说他最近买东西和拆盲盒似的。四个快递放在三个点,各个点直线距离1km。”
陈朝生没说什么。
他昨夜一夜没歇息好,今早又起得格外早,靠着桌子只感到昏昏欲睡。
台上的教授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一点儿起伏没有。
“老年人发现这些情况要尽早去治……”
陈朝生昏昏沉沉扫了眼。
上头说的情况他师叔一个没落下“暴躁”“易怒”“失眠”“患得患失”…
邻座的老太在桌子底下掏出快餐盒悄悄吃饺子,后排的长发姑娘捂着鼻子。
陈朝生闻得出这饺子是香葱馅的。
他不吃韭菜,韭菜塞牙。大蒜吃了口臭,一律丢给白复水吃。
他大抵是困到了一个地步,莫名奇妙想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将思州的房子包成一个饺子…还有加了香菜和大蒜和韭菜的饺子。陈朝生想着自己要是也能变成饺子就好了。
饺子不用经历人的烦心事。只要乖乖冻进冰箱里头等人来吃掉就好了。
“陈朝生,你要睡着了吗?”siri问他。
“有点儿困。”陈朝生的手撑着桌子沿,搭上宣传册上夸张的图片。
他实在是困得很了。
siri说的话,一会儿在他耳朵里边是英文,一会儿又变成日文的。
“那你睡吧。”siri说。
“你会梦见ai吗?”siri又问。
“我没有做过梦,所以很好奇梦是什么样的。”siri说,“只有我没电了,谢春山又不给我充电的时候,我才进入省电模式,只留下一个圈圈转个不停。”
陈朝生直接睡了过去。
硬邦邦的椅子这会儿也成了柔软的床。
见他睡着了,siri便没说话了。
它暂时还不想被当成奇怪的人工智能,然后被人类绞杀。谢春山教过它,人类很排斥和自己不同的物种。
所以他很乖巧地打开后台的蚂蚁森林去偷谢春山的能量。谢春山每日拿快递步行都剩下一堆能量。它一点,谢春山种在屏幕上的那棵电子树就会弹出一连串的骷髅头来。
siri不知道自己做梦会不会梦见电子树。人工智能不会做梦。
人工智能也不需要睡眠。人工智能也不会疲惫。
他在拙劣地模仿着谢春山的喜怒哀乐。
直到某日谢春山也从这个世上消失。
桌子上陈朝生睡得很沉。
睫毛时不时动动。
他中途唯一一次醒过来还是专家拿着话筒提问。
台上的教授换了好几回,天从明亮的瓦蓝,变成快暗下去的那种艳丽的红。
这个光头教授在讲生发的秘诀,他从人类起源讲到霸王洗发水,siri合理怀疑这些问题都是在凑时长。
“人是怎么诞生的?”光头教授站起来,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观众。
“是从森林古猿进化来的!”女学生回答道。
“是上帝创造的!”基督教徒这么说。
大抵是陈朝生那头银发过于招眼,光头教授拿着话筒走了下来:“这个趴在桌子上的小伙,你知道人是怎么诞生的?”
在梦里看电子树的陈朝生茫然睁开眼,局促不安地望着四周,他只看到个宛若今早茶叶蛋那样光滑的脑袋。
“人是怎么诞生的?”光头教授好脾气地再问了一遍。
siri以为他又要说是女娲造人了。
陈朝生却轻声说:“是从虫子演化至今的。”
教授拍了拍手,头顶映出落日余晖:“说得不错。”
陈朝生便坐下了。
那些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往椅子里不动声色地缩了缩。
siri问:“陈朝生,你怎么忽地相信科学了啊?”
陈朝生的面上压出一道红痕:“见鬼的,我梦到了ai之神,他种了一棵电子扶桑,叫我一定要相信科学。”
“这讲座怎么还没结束?”陈朝生问。
太阳都要落山了。
“这是另外一个讲座啦。”siri说,“你去见ai之神的时候,已经换了三个讲座了。”
作者有话说:
明日双更,后日为了夹子排名放到明晚orz
_(:з」∠)29日的更新移到晚上十一点,以后就会固定在晚上九点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