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永日之崖>第54章 尾声

  纪随安再次躺到床上,已是凌晨两点多,他感到有些疲倦,却没什么睡意,先是凝神听了一会儿隔壁房间的动静,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响,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躺在枕头上闭了眼。

  肩膀上沾过魏暮眼泪的地方似乎仍在发烫,纪随安想,明天公司没什么事,他上午就不去了,带魏暮去派出所补办一张身份证,总不能让他总是这样没名没姓地瞎逛,如果时间够的话——他不太愿意继续想下去,但意识在夜里像是流动的水,自己便不受控地往下走——如果时间够的话,可以再带魏暮去商场理下头发,都已经长得遮眼睛了,顺便还可以帮他再买几身衣服……还有,他想,还有那两道骇人的疤,得找人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魏暮的失忆也得去医院看看。

  他这样想着,终于有了些困意,就在半梦半醒间,他感到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纪随安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门口一个高瘦的人影,魏暮的动作轻得像只猫,慢慢地朝他的床边走过来。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纪随安没动,在魏暮走近时又闭上眼,假装仍在沉睡着。

  卧室的窗户开着,有夏夜的小虫鸣从外面隐约地传进来,反衬得房内愈发寂静,魏暮轻微的呼吸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床边停了下来。纪随安感受着他发出的每一点细小声响,觉得他应是坐了下来,猜测完又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十分的傻,明明是魏暮偷进他的房间,现在为什么好像反倒他成了那个藏着掖着的人?

  他刚睁开了些眼,便看到魏暮的手朝他伸过来,心底发了下颤,竟是下意识地又将眼睛闭上了。

  然而,那只伸过来的手并未在漫长的等待中落在他的脸上,许久之后,纪随安感到自己放在床上的右手小指边贴上了一片温热。他的心里空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又蓦地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酸涩,他睁开眼,看到魏暮微微向前倾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指贴住了他的手指,即便是在没人看见的深夜里,他所做的最越矩的举动也只是相碰的两根小指。

  看到他醒,魏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他将手收回来,仍是坐在床头地毯上,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温柔:“你醒了。”

  没等纪随安回答,他又说:“别赶我行吗,我就在这待一会儿。”

  他的语气平静亲昵得像是多年前两人相拥而眠的每一个夜晚,那时候两人之间总是有无数的话,常常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纪随安看着他,这次魏暮没再躲开他的视线,而是静静与他对视着,就在缓慢流逝的时间中,纪随安心底浮上了一层预感,大致明白了魏暮今晚是为什么而来。

  他收回视线,躺正身体深吸了一口气,又无声无息地吐出来,只觉得从肺部到鼻腔都在隐约地发痛。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只是一个静静地坐着,一个静静地躺着,最后还是纪随安先开了口。他盯着天花板上从窗外映入的几片碎光影,低声问魏暮:“在街上你想问我什么?”

  魏暮摇头,说:“没什么。”

  纪随安没再追问,屋里的这些光也不知道是怎么照进来的,随着窗外风的动静时隐时现。

  “这几年……”纪随安问出这三个字又咬住,几天前还在极尽羞辱之能,生怕刺得对方不够痛快,现在却又开口问过得好不好,从哪方面看都很奇怪。

  纪随安抓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一只手撑着床坐了起来,黑暗勾勒出他脸部英俊的轮廓,他转向魏暮,还是低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黑暗中魏暮的声音温温和和地传过来,说:“挺好的。”

  似是为了增强说服力,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赚了很多钱。”

  纪随安冷笑一声,有些嘲讽道:“那么多钱,买了什么想要的东西?”

  魏暮也笑,轻声说:“捐给了基金会一部分,剩下的那些也够花很久的,去商场不用先看价格,西装贵的要十几万一套呢。”

  纪随安本是要对这些话嗤之以鼻,甚至该觉得愤怒,毕竟魏暮当初就是为此而离开他的,但他却想起了魏暮大四那年因为找工作需要去买正装,带着两千块钱去的商场,最后买回来的西装只花了五百,剩下的一千五给他买了一条领带。

  他忽然被那久远的记忆哽得喉头发涩,心里竟觉得,如果魏暮想要的真是这些、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也挺好,然而——

  “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魏暮似乎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停了一瞬,开口时语气不是很在乎:“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类似的代价。”

  他说得理所应当,甚至还带着些笑,纪随安看着他,突然喊他的名字:“魏暮。”

  魏暮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后悔过吗?”

  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每次都要长,许久之后,魏暮摇了摇头,说:“我没想过。”

  这个答案让纪随安笑起来,也不知是笑魏暮还是笑问出这个问题的他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就好。”

  魏暮仰头看着纪随安的脸,即便是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也逐渐能辨出对方的眉眼。

  这个问题上他没有说谎,只是与其说没想过,不如说是从不敢想,就像他在五年间一次都没打听过纪随安的消息般,他也从不敢回头去审视当初极度痛苦之下作出的那个选择,从他没有挣开周明川放在他肩上的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了可回头的路。

  他听到纪随安跟他说:“我问了你好几个问题,现在,你也可以问我。”

  魏暮沉默了下,低声问道:“你会和那个人在一起吗?”

  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说得也不清楚,但纪随安和他都知道是谁。

  “现在不会。”纪随安答得很坦诚,“以后不知道。”

  魏暮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仍旧微微含着笑,说:“挺好的。”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他又开口:“你……”



  这次的声音却发起颤来,他抿了抿唇,左手用力地握住刚刚碰过纪随安的右手小指,在心脏不稳的跳动中,他干涩地张了张嘴,挤出一句沙哑到近乎无声的话:“你后悔吗?”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剖出来的:“在一起的那几年。”

  窗外有风呜呜地吹着,月亮已经不知沉入了哪里,黑暗的房间里,纪随安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床下的人,魏暮坐在地上,抬头像是等待裁决的剑落下。

  纪随安说:“我不为过去的事后悔。”

  魏暮一瞬间像是卸下了什么极大负担,肩膀猛地松懈下来,他的眼底有光微微闪动,唇角却弯了起来。他笑得很乖很从心,像是很多年前,纪随安才刚认识他时那样,有着很大的饭量,吃什么都觉得好,能一连跑十公里,动不动就爱笑,像是一只好脾气的猫,又像是一棵阳光下茁壮成长着的草。

  他跟纪随安说:“谢谢你。”

  他这一生,终究也算是有些值得。

  魏暮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此时夜色仍旧沉沉,未有任何破晓的迹象,他收回视线,又看向纪随安,温声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吧。”

  他说得就像以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因为出差要早起赶车,也经常是三四点钟轻着动作摸黑起床,纪随安被他吵醒后,想要起来开车去送他,他不肯,非要再把纪随安摁回床上,临走前也是这样跟他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人的声音在半夜总显得与平时不太一样,那略带着些奇异温柔的嗓音曾多次落在不同的夜里。

  他拉开房门,门外的感应灯因为这动静亮了起来,照亮了那张纪随安无比熟悉、也曾深爱过的脸。

  “魏暮。”纪随安突然喊住他。

  魏暮停下动作,很轻地应了一声,却没回头。

  纪随安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知道魏暮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也知道今晚的谈话实际是一场最终的告别,他张了张嘴,心底忽然疼痛得难以喘息,竟是有要流泪的冲动。

  他想问魏暮要去哪,想问他怎么去,或是身上还有没有钱,然而最后,他咬着牙根,只是低声说了几个字:“好好活下去。”

  魏暮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光打在他的眉眼上,一如多年前。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明明是很轻的动静,落在心里却如同一声巨响,随后,外面又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纪随安沉默地坐在床上,肩背笔直,像是黑暗中一柄不会被折断的剑。

  过了一会儿,他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往下看,魏暮刚从楼里走出来,从十六楼的高度看下去像是夜色中的一滴墨。时间还太早了,天没有任何要亮的意思,小区里零星散落的几盏路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无力抵抗浓稠的夜色,萎缩成小小的一团。魏暮缓慢地越过它们,一步步向前走去,渐渐融入远处的黑暗。

  纪随安想,如果天能亮些就好了,至少有阳光陪着他。

  但是没有。

  纪随安看着眼前的夜色,忽然又生起一个很荒谬的错觉,眼前的高楼恍惚间变薄拉长,浓稠的黑暗中满是棱角,这个世界像是一个内壁扎满了玻璃的巨型圆筒,魏暮就独自走在里面。

  他盯着魏暮的背影,等着他回头,但同样是没有。

  一墙之隔的次卧里,床头上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睡衣,旁边是那个给纪随安打过一次电话的手机。

  ﹡

  魏暮在傍晚时分到了山脚下,这是一片十分巍峨的山系,不知在此已矗立过多少岁月,即便是现在也有大片的荒山未得到开发,险峻非常。

  魏暮仰头看着它,脸上微微泛出笑意,一整天的行路让他显得有些狼狈,嘴唇也干得起了皮,但他的精神头却很好。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他沿着一条土路朝山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在路边碰到一个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模样,腰驼得厉害,上半身几乎要碰到地面,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脏兮兮地盖在背部的大疙瘩上,正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旁边是一个老式的木头拉板车,里面装着一棵青嫩的小树苗。

  魏暮虽在赶路,但也怕老人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过去问了下需不需要帮忙,这才知道老人在山里的村子住,白天拉着板车下山去镇上卖树苗,现在是正拉着车回家,半路走不动了停下在路边歇歇。

  魏暮要帮他推回去,老人摆了摆手,话里带着浓重的土音:“不用不用,前面就是,没多远,我歇歇就能推着走了。”

  他看着魏暮,问他:“你是哪家的娃娃啊,天快黑了你进山干啥去?”

  魏暮含糊地说:“我随便走走。”

  老人扶着车把站起来,艰难地转向身后的板车,用手摸了摸从车斗里探出的树苗冠叶,问他:“小伙子,你买不买这棵苗,卖十块一棵的,就这一个了,给你按五块。”

  魏暮根本不需要什么树苗,但他捏了捏兜,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统共四十多,全都递给了老人。老人一开始不肯拿,在魏暮的坚持下还是收下了,颤抖着嘴唇说:“遇到好人了,你真是个好心的娃娃……”

  他颤颤巍巍地转身去搬树苗,魏暮止住他的动作,说:“我没办法带它,您帮我拉回去,就在这山里随便找个地方种下吧。”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

  “这哪行,”老人说,“你要是进山不好拿,明天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你下山的时候再带着走,这苗苗养上一年就能开花,跟太阳似的,可好看了。”

  魏暮说不用,老人却很坚持,到最后还是跟他指了自己家的位置,说不在路边等他的话,就让他下山的时候自己去家里拿。

  魏暮没再与他争执,微笑着摆了摆手,踩着这天最后的光朝山里走去。

  他在第二天的太阳出来之前到了山顶,冷冽的风呼啸着吹卷而过,他坐在一块岩石上,高高地看着远处黑黢黢的群山和树的影子,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么空旷,这么热闹,这么隐蔽,这么显眼,他站起来,对着夜色中静默矗立的群山,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山谷中传来一圈圈的回音,像是另一个他在发出回应。他咬了下舌尖,感受到嗓子中生涩的血腥味,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高兴,于是又大声笑起来。

  山顶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狂风呼啸,他的笑声落在里面越发显得空旷寂寥。渐渐地,他止住笑声,也不再去大声地喊,重新安静下来,靠着石头看着东方天际,等着新生的、也是最后的太阳。

  在太阳出来之前的黑暗里,他慢慢地想他这过去的二十八年人生,从刚记事时的逼仄黑暗的小屋,想到在芦苇荡里抱着那只浑身漆黑的小狗,想到十六岁那年纪随安在后面为他照着的那段路,想到大学里的图书馆,想到和纪随安一起在阳台上种的花……

  后面还有很多,但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远处的群山尽头便隐隐现出了白色,他觉得很幸运,能将这一生的回忆停留在他最开心的那段时间。

  他在风里站起来,看着遥远的天尽头像是铺着的一层白练,渐渐晕了粉红的底,有云的轮廓浮在上面,边缘又一点点描上了金光,那永恒温暖的星体被群山缓缓托起,云蒸霞蔚,天地明亮。

  他的心里蒸腾着强烈到异常的快乐,他的一生卑微如蝼蚁,此时站在山巅之上,却能独自拥有这样美丽壮观有如神迹的日出,那快乐几乎要将他涨破,他对着火红的太阳,对着亘古的群山,大声地喊:“魏暮——”

  他对着命运,一遍遍地喊着梁燕给予他的那个名字:“魏暮,魏暮,魏暮——”

  他觉得从未如此快乐和轻松过,他大声地喊,高兴地喊,伴随着喉咙里浓烈的血腥味,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

  他低下头,看到脚下云缭雾罩,深渊万丈。

  兴奋的呼喊忽然扭曲着变了调,太阳越升越高,毫不吝啬地将金色的光芒披洒在他的身上,远处光与云雾交错,像是在织一个永远不落的瑰丽的梦,他站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失声痛哭。

  这世上没有人看见,那天灿烂无比的阳光像给群山铺了一层金色的毯,一个人是怎样从上面一步步走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一端连着他的脚步,一端连着无边的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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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说开放结局,是想最后就停在魏暮站到山顶,但不论怎样设想,我都确信他会走下来的,死过一次的魏暮,不会再去死第二次,所以最后结局还是停在了暮暮走下山的时刻。谢谢大家的陪伴和鼓励,也希望大家能对小纪小魏嘴下留情,他们如果有不好的地方,都是作者写得不好,再次感谢大家(ps.番外还请大家再等等,近期估计不是很想写,但说了有就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