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永日之崖>第52章 第三次(上)

  五年间这个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纪随安所在的小区离开后,魏暮随便选了个方向一路往前走,他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许久之后才感觉到周围隐隐的熟悉感,仔细看去发现竟巧合地到了西大学城附近。

  不久前他也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时候他才刚刚醒过来,这五年间的事情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找到纪随安,仓促地到来,得知纪随安不在之后,又仓促地离开,并不曾再好好地看过这里。

  如今,像是命运的手无形中又将他推了回来,他站在街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判断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地方所在的方位,他过去二十八年中的最美好的记忆都发生在这里,而再往前没多远,就是他曾经打过工的那条酒吧街。

  魏暮朝前面走去,大学城周围的街上是一如往常的热闹,时间不停地往前走,有人毕业离开,也有新的年轻人源源不断的到来,这世上好像很多东西都比人长久。魏暮站在他原来打过工的那家酒吧门前,这里仍旧开着门,也依然卖着酒,却换了新的招牌和店主。

  魏暮略微犹豫了下,抬步走了进去,里面充斥着年轻张扬的面孔,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像是走在一个早该消散的旧梦里。

  大学旁边的小酒馆目标人群大多是学生,价格很低廉,一百多块钱就能喝个够。魏暮的酒量早已锻炼得很好,但这天晚上他或许是被周围的环境感染了,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大学生,酒量竟也退化得厉害。凌晨一点酒馆打烊,他和其余几个年轻人一起被请出来的时候,明明没下几杯酒,他却醉得连站也站不住。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搀扶着走了,大声唱着走了调的歌。店员收拾好桌椅后,酒馆的门也关上了,只留了店前一盏暖黄色的灯还在晃着照。

  其余的几家店也都类似地关了门,一阵喧闹之后,人声远去,这里的夜才终于算开始,马路上最后只剩了魏暮和不远处趴在地上的一个男孩。

  这天晚上有很多星星,魏暮坐在地上,手臂向后撑着,仰起晕乎乎的脑袋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没数几颗他就数乱了,然后再重新找一颗星星从头开始。就在他好不容易数到第三十九颗的时候,旁边那男孩突然呻吟一声,拱了两下,捂着脑袋爬了起来。

  他一张脸醉得通红,手揣进兜里捞了几下,拽出来一个手机,摁了半天没摁亮,他恼怒地啧了一声,气哼哼地将手机塞回衣服里,然后晃着脑袋往周围看了一圈,转悠了半天终于锁定到魏暮身上,然后手脚着地地蹭到魏暮旁边,带着鼻音黏糊糊地问他:“哥,能借我手机打——个电话吗?”

  魏暮被打断了数星星也不恼,却不是很想把纪随安给他的手机拿给别人,但眼前的男孩又很小,不过十七八岁,他不可能说出不借的话,最终还是从包里将那个他一次也没用过的手机拿出来,珍惜地擦了擦,递给了男孩。

  男孩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数字,手下倒是很利索地将号码拨了出去,那边刚一接通,他便毫不客气地命令道:“我在西亭街不知归小酒馆外面,我喝醉了,你来接我!”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就如同被烧了毛的猫般气恼地“啊?”了一声,怒道:“你再教训我!再教训我,再……”

  他“再”不出个什么后果来,只能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当作后果。

  魏暮着急把手机拿回来,等男孩挂断电话,便伸手想要接过来。那男孩一开始还打算递给他,但见他这一副生怕自己霸占了他手机的模样,原本被酒精刺激得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更不受控了,没等魏暮接住,他又把手缩回来,将手机往自己怀里一揣,吸着鼻子又生气又委屈地质问:“你那么着急干什么,我还能抢你的手机不成!”

  魏暮拧眉看着他,被酒精浸染得声音有些哑:“还给我。”

  那男孩也犯起浑来:“不给!”

  魏暮咬了咬牙,忽然倾身过来,这就要上手硬抢,那男孩反应也是敏捷,贴着地用屁股几下蹭出去老远,避开了魏暮的手。

  眼见魏暮脸色凶狠地还要再扑过来,他连忙喊停:“等等等等,还给你,还给你行了吧!”

  他刚把手机掏出来,便被魏暮一把夺了过去,男孩切了一声,说:“小气鬼。”

  魏暮没理他,将手里的手机擦了又擦,男孩倒是自己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起来,又歪七扭八地蹭回到魏暮身旁,魏暮警惕地攥紧手机往旁边挪了挪,那男孩紧跟过来,还为示清白地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去,哼道:“这样行了吧?”

  魏暮这才没再拒绝,那男孩见他只是擦手机,并没打电话让人来接,好奇地问道:“你打电话了吗,谁来接你?”

  魏暮的手一顿,没吭声。

  “我最讨厌我哥了,但要是我爸妈知道我出来喝酒更不得了,只能开恩让那混账来,哼!你呢,也是你家里人来接你吗?”

  魏暮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有家人。”

  男孩一愣,一下有些结巴起来:“那、那……”

  他想了半天,灵光一闪,说:“那你可以让其他喜欢你的人来接你。”

  身前的地面被灯光照得铺着层橙色,魏暮盯着,然后摇了摇头,说:“没有人喜欢我。”

  男孩快把头皮挠破了:“那你、你还可以给你喜欢的人打电话,让他过来,说不准就能从你喜欢的变成喜欢你的了。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次魏暮没再吭声。

  那男孩终于看到一丝曙光,兴奋道:“就给他打!”

  见魏暮不动,他先着急起来,竟是一把将手机从魏暮手里夺了回去,没等魏暮反应过来,便利落地点开了通讯录,里面只存着一个电话号码。他嘿一声乐了,仿佛窥见什么秘密般。

  “还给我!”魏暮神色大变,想要来抢,那男孩刚才还醉得七晕八倒,这会儿竟是无比麻利地爬了起来,一边将号码拨了出去。魏暮紧跟着站起来,踉跄地朝他扑过去,而就在他的手要接触到手机的时候,电话忽然接通了,里面传来纪随安一声略显冷淡的“喂”,他的手猛地顿住,然后缩了回来。

  就在这短暂的犹疑间,男孩已经连珠炮地对着电话喊了一大串话:“他喝醉了啊,就在西亭路不知归酒馆门前五步远的地方,你不来接他就被别人捡走了!”

  说罢不等对面反应,他便迅速地掐断了通话,得意地看向魏暮,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眼前的人像是突然失去了方才与他抢手机时的那股劲,垂着肩膀愣愣地站着,见他这样,男孩忽然觉得有点心虚,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递还给他。

  魏暮默不作声地接过去,那男孩觑着他的神色,也半天没敢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嗨”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他要是不来,就让我哥把你送回去,没事!”

  他一副认错讨好的模样,魏暮不太会与人生气,也不想让别人不好受,虽是并不想笑,但还是扯了扯嘴角,说:“不用,谢谢你。”

  没过多久那男孩的哥哥便开车过来了,那男孩先前还表现得无比嚣张,等真见到他大哥冷着的脸,竟是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自己乖乖地上了车。

  两人并未立马离开,过了一会儿后,那男孩的大哥又下车来,绕到魏暮身前,问他:“你要去哪,我们可以捎着你一起。”

  魏暮觉得自己脸上火热,或许是之前的酒意仍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谢谢你们。”

  男人转身要走,又停下看了他几眼,说:“真的不用吗?”

  魏暮点点头,那男人便没再多说,上了车之后,很快便开车离开了。

  没了那男孩的吵闹,周围落入彻底的寂静,魏暮重新在地上坐下来,他想,纪随安不会来接他的。他没有事情可做,便继续仰头数天上的那些星星,这次没有人打扰他了,他可以数很久很久。

  但没多大会儿他又站了起来,因为他想起了男孩在电话里和纪随安说的位置,在那之后他们两个为了抢夺手机又移动了不少距离,他不确认自己现在待的地方是不是真的离酒馆门口五步远。于是他重新回到小酒馆门口,从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往前走了五步,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又坐了下来。

  然而不过几分钟,他看着身前那段被灯光映得发亮的路,心底又忐忑起来。刚刚他的每一步迈得一样远吗?中间是不是走偏了?他想不清楚,想得担心,万一他坐偏了一点,纪随安找不到他了怎么办?他于是又站起来,回到酒馆门口,努力使步子均衡笔直,重新向前丈量了五步。

  这次他终于放了心,坐下来安静地等。远处小巷子里传来隐约的奔跑与呵斥声,好像有人在打架,过了一会儿,那声音也追逐着去了其他地方,再也听不见了。

  魏暮的头越来越沉,他半睁着眼看着地面,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纪随安不会来接他了,他们早就已经分手了,没有人会来接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远及近地传来,魏暮昏沉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站定在他身前。魏暮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到了纪随安隐含着愠怒的脸。

  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这中间十二年的漫长岁月忽然被搅得乱成一团,魏暮睁大眼盯着纪随安,耳边的风呼啸着扯远,恍惚中他好像还是那个T大公管院最刻苦的学生,遇到再大的麻烦,都有纪随安在他旁边站着,不是这样的话,纪随安怎么会来接他回家呢?

  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回了神,心脏激烈的跳动中溢满了虚惊一场的喜悦,他仰着脸笑起来,高兴地说:“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他向纪随安伸开两只手臂,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纪随安垂眼冷冷地看着他,对他伸出的手臂置之不理:“站起来自己走。”

  魏暮不讲理地摇头,仍旧执着地伸着自己的两只手,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娇,大着舌头含混地说:“抱,抱抱。”

  纪随安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下,不理他醉后的痴态,转身便走。

  魏暮像是被兜头敲了一棍,那些被风扯远的岁月忽然又被吹了回来,他的脸上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要喊纪随安的名字,然而只仓促地吐出一个“随”的字音,后面便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再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

  他身上忽然覆上一层彻骨的寒意,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在一瞬间被冻住了,他看着纪随安的背影,渐渐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可以醒来的噩梦,过去五年里的每一天都是真实。

  他的两只手臂放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前方。视野中的纪随安走出一段距离后又突然停住,然后转身大步朝他再次走了回来,然而魏暮的眼睛虽将什么都看到了,脑子却已经钝得无法处理这些信息,直到纪随安有些粗暴地扯起他一条胳膊,感受到对方身上真实的温度,他哆嗦了一下,才明白纪随安没真的离开。

  纪随安脸色不太好看,手下的动作也不轻柔,他没遂魏暮想要拥抱的意,却也没冷酷到底地要求醉鬼自己走,而是背过身,抓住魏暮的胳膊猛地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的背上。

  魏暮的上半身控制不住地晃了两下,很快便顺服地贴上了他的后背,脸抵在他的肩膀上,纪随安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有些愠怒的神情突然怔住。有滚烫的眼泪透过布料洇进他的肩膀,魏暮的两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交握着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抱得那样紧,汹涌又无声地掉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