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落水狗>第42章 软弱

  写字楼不远处有个公交站,肖舟就坐在那里等。

  刚刚好像下过一场太阳雨,空气里还潮潮的,充斥着饱满的水汽。街上行人很少,吹着清凉的风。

  一辆银色的帕萨特停在他面前,梁瀚青降下车窗,眉目清爽,笑容也像涤荡的风,“上车吗?”

  肖舟有一刹恍惚,差点把他认成另一个人。

  上车后,梁瀚青又拧头看了看后头高大的建筑,宏盛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分外醒目,他眯了眯眼,“这里好像没有住宅区,你怎么会在这里?”

  肖舟低头扣上安全带,“嗯,我不是做司机吗?公司在这。”

  车子发动,梁瀚青目视前方,“你的alpha?”

  肖舟点了点头。“总好过没事做。”

  “上次没问你,你的那位是做什么的?”

  肖舟说,“是律师。”

  梁瀚青面色忽变,随即又如常地笑起来,“那我们就是同行了,他叫什么?”

  肖舟老老实实,“江成远。”

  猛地一个急刹,整个人因为惯性往前扑了一下。

  抬首一看,正是红灯。肖舟侧过脸,发现梁瀚青脸色严肃,紧绷得好像刚刷过的风干的石灰墙。

  “怎么了?”

  红灯转绿灯了,仍没动静。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起喇叭,此起彼伏,尖锐刺耳。

  梁瀚青才反应过来,“没怎么。”汽车重新发动,赶在绿灯跳转的最后两秒驶过路口,正好截断了后面的车。

  肖舟回头看了看后头被堵住的一排车,“他们肯定在骂你了。”

  “是吗?”梁瀚青还有些神游天外,“随他们去吧。”

  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梁瀚青在一家粤餐馆订了位置,菜是梁瀚青点的,小份精致,口味清淡。饭后还上了份小点,椰汁冰糖燕窝,香甜顺滑。肖舟有些喜欢,梁瀚青看他吃完了,便把自己那份推了过去,“这份也给你。”

  肖舟不好意思了,再吃起来时,就放慢了许多,“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梁瀚青眼神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然后往后靠在椅背上,“你先吃吧,吃完我们再谈。”

  吃东西时不谈事,也许是什么习惯。肖舟不疑有他,只偶尔感觉到梁瀚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分量很沉,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吃完后,梁瀚青给他递了纸巾擦拭,然后才说,“我前段时间被派到这里的法院,做刑事庭庭长。昨天给你发消息是想让你来法院帮忙的,刚巧有个书记员离职,我帮你留了位置,你可以帮忙做做笔录,虽然不是正式工,但空闲时间多,你可以学习备考,也有补贴,会比你现在要好。”

  肖舟意识到这代表着工作机会,人一下振奋起来,“这有什么要求吗?还是要先考试?”

  梁瀚青摇了摇头,“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江成远的人,江律在这地方影响太大,现在知道了,把你安排进来就不太好,总要避嫌。我手上也有几个他律所的案子。”

  肖舟这才懂了,感觉有一些失望,但也还好,他还能打起精神不在意地说,“没关系,看样子我以后就不能叫你梁律师了,要叫你梁法官了。”

  梁瀚青笑了笑,“你还是叫瀚青哥好了,听你叫多了,好像我也年轻了。”

  肖舟也配合着笑了笑。

  “但既然你叫我一声哥了,有些事我还是得说。”梁瀚青顿了下,“我跟江成远有一些渊源,也知道他的一些事情。”

  “他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恩赦庭的配对有很多不得已的情况,但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人?”

  肖舟皱了点眉,“我知道他的名声不好,但他其实,”声音顿了顿,回想了从出狱至今发生的事,心中天平打乱,慢慢坦言,“心肠不坏。”

  梁瀚青微眯了眼,嗅出了他信息素中缠绕的一点浅淡的酒味,“你喜欢上他了?”

  肖舟愕然地睁大了点眼,好像听到这个词很惊吓,半晌摇了摇头,“不至于,只是我觉得他应该不是一个很差的选择。”

  梁瀚青说,“那我倒想听听你觉得他好在哪里?”

  肖舟没有直接答,而是反问,“你跟他很熟吗?”

  “还行吧,已经将近7年没见了,都是些旧事。”

  肖舟说,“那你是怎么看他的?”

  梁瀚青慢慢坐直身,很快嘴角上扬勾起了一个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你问我吗?我觉得他很糟糕。冷血傲慢自私,唯利是图,不知感恩。”

  没有等肖舟有什么反应,梁瀚青突然站起来,垂眸问他,“跟我去一个地方怎么样?”

  车从市区驶出,一路开往郊外。目的地是一个陵园,梁瀚青显然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了,他在门口买了两束鲜花,卖花的阿姨还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风吹拂过一排排墓碑,庄严肃穆。

  梁瀚青转了两转后,停下。“其实这样带你来这挺冒昧的,但我觉得如果你真的对他有好感,你得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蹲下身将花摆在两个墓碑前,黑色的花岗岩石上嵌着两张黑白照片。长者慈目宽厚,少者清丽漂亮。

  就这样蹲着,背对着肖舟,梁瀚青看着那位长者说,“这是我老师,吴义昌。你应该认识,你母亲那时候就是想来找他的,可惜他早走一步,你的案子才由我接了。”

  有几片花叶落下来,梁瀚青伸手拂去,声音因忆及往事,而有一些喑哑,“江成远是我师哥,我入门的时候他已经跟了老师两年,在当地小有名气。老师名声在外,为弱者代言,替平民伸冤,一生都在践行正义。”

  “老师也收过不少徒弟,但他一直认为江成远是最有天赋的,说他聪明踏实,一点就透,江成远也的确聪明,几乎没有输过案子,那些冲着吴老师名气找上来的委托人,最后无一例外都对他夸赞有加。”

  梁瀚青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照片上少女秀美的轮廓,“她叫弯弯,是老师的女儿,一直喜欢师哥,老师对他两也很有意,只等着女儿大学毕业就喝上一杯喜酒。这本来是一个合家欢的故事,老师的衣钵有人继承,下一代也有了托付。”

  梁瀚青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十分冰冷,“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弯弯夜路回家,被歹徒袭击还被强制标记了,后来人是抓到了,可造成的伤害却无法抹灭。吴老师一夜白头,再加上之前积劳成疾,一病不起,连说话都困难。”

  “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在所有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江成远却离开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在吴义昌这里学了本事,积累了人脉,仅仅半年,就因为接了林建喜案名声大噪。”

  抚摸石碑的手攥紧,凸起苍白的骨节,“林建喜是横行一时的黑社会头目,光公安那边的卷宗都堆了两米多高,地痞无赖出身,一路靠打砸砍杀出头。靠抓了刑讯逼供的把柄,江成远帮他从死刑打成了死缓。在知道江成远接了这个案子后,老师曾经去找过他,先不说他帮的人值不值得,老师认为他以刑讯逼供为掣肘,以林建喜是否知道死人案为问题关键,这样的辩护思路已经入了歧途。却被江成远拦在事务所外,连面都没能见上。”

  “这起案子在社会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波,不少律师和法学专家借此炒作,把江成远推上了很高的位置,借他来标榜自身,和法检唱对台,认为这是律师职能的一次里程碑事件。江成远不仅获得了名,也获得了利。林建喜虽然被抓,但林家名下的企业都在正常运转,光可自由支配的流动资金就有几个亿,他靠这起案子大捞了一笔。一案成名后,他很快和当时所在律所创始人的女儿订婚,爱情事业双丰收。也是同一天,弯弯自杀了,吴老师大受打击,不出一年,也去世了。”

  梁瀚青缓缓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晃,垂眸看着沉默矗立的石碑,手搁在石碑的一角,“吴老师一生清正,目光如炬,没想到晚年时识人不清,养了条捂不热的蛇。我了解江成远,对他而言,每个人都是他脚下的一个台阶,他踩着一个个人头往上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最后功成名就了,也不会对脚下积累的尸骸有丝毫怜悯。他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在不触及到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或许不吝于袒露温情和大方,但那些不过是他的矫饰伪装,他是一个十足的功利主义者。”

  梁瀚青目光中透出寒气,“我不知道江成远对你怎么样,他现在对你好,也许是因为你对他没什么威胁,所以他不介意哄哄你,可等到他厌烦了,或者你身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了,他抛弃你时也不会有一点心软。”

  肖舟僵立在原地,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今天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教导,不管他是否想知道,都把江成远的过往像填鸭似地塞给他。

  明明连他自己都没有看透摸清,就已经有人窥见一丝风吹草动,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警醒要他当心,生怕他有一点软弱,朝着深渊义无反顾地掉下去。

  从陵园出来后上车,梁瀚青从后车厢拿了袋东西给他,语气已变得很温和,“成人高考在10月,今年的可能来不及了,明年的倒差不多。我帮你准备了些书和资料,你空余的时候可以看看,你基础很好,相信没什么问题。”

  肖舟接过,塑料袋发出刺啦刺啦的脆响,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后只轻声说了句谢谢。

  一只手落在他头顶拍了拍,“我们间不用说这个。”

  把肖舟送走后,梁瀚青又在车里坐了会儿。

  后靠在座椅,密布的车厢内仍若有若无地回荡着肖舟身上淡淡的信息素味道。冷气开得太足,梁瀚青有些头痛,好像榔头敲击着后脑,视网膜上挤入一团模糊的黑点,关掉冷气,开了车窗,闭上眼抬手摁了摁太阳穴。

  缓过劲了才睁开眼,今天天空蓝得出奇,他胸口却颇为滞闷,也许是因为在陵园内说了太多话却没预料的反馈。以他对肖舟的了解,他的反应不应该这么平静。

  他说的是一种刃不沾血的冷酷,肖舟有一种赤子般的天真,合该嫉恶如仇、善恶分明才对。

  有电话进来,是助理小许,梁瀚青接了,说是主管刑事庭的副院长插手了这起案子,上头要求严惩,这是政治性任务,要他顾大局。梁瀚青听完以后,沉默了会,才点了头说,“那就按改完后的判决书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