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进在幽深的林荫道里，初冬的天气还不算冷，但接连几天的霜冻却让常绿树的梢头也染上了黯淡的灰褐色调。
“你说的协议交换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宋光明上门要钱的时候看到玫玫了，后来还悄悄去学校打听玫玫的生日和年纪。他肯定是起疑心了，想打玫玫的主意。”林芳芳没有正面回答秦翀的问题，也没提自己的病，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林皖玫的事。
“他是玫玫的生父，也许他只是想……”
“宋光明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你觉得他真的是为了什么父女亲情吗？即使他想认玫玫，也只是为了方便多个途径要挟我，跟我要钱要好处。”林芳芳身上那股即将要消散的生气难得的凝聚起来，“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情不乐观。”
“你别这么快下定论，不是还在治疗吗？”
“我已经放弃治疗了。”林芳芳说话的语气很坚决，“医生预计我还能活三个月，也许幸运一点儿，能活半年。就算我选择治疗，治愈的可能性也不大。我大概率是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挣扎个一年半载，然后在极度的痛苦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你不能这么草率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你先别忙着劝我，听我说。我的人生有遗憾，但遗憾已经无法弥补，我只能尽力改变还没发生的事。玫玫年纪还那么小，她没办法保护自己。我死了以后，如果宋光明再来花言巧语一番，我怕她再被骗。我的人生已经让宋光明毁了，不能让他再毁了玫玫的人生。”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秦翀望着她廋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脸，不得不佩服她的坚毅和勇敢。
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得不到命运的偏爱呢。
林芳芳闭上眼睛，稍稍喘息了一会儿才积蓄了继续往下说的力气：“我要你和我结婚。”
她没给秦翀留下质疑的时间，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虽然宋光明和玫玫并没有相认，但他如果要求亲子鉴定，依然可以确认他们的关系。如果我没结婚，我死了之后玫玫的监护权会重新落在宋光明身上。但只要我们结了婚，就算我死了，你还是可以继续抚养玫玫。”
秦翀想了想：“你确定这样可行吗？”
“我不确定，但这是我现在能保护玫玫的唯一方法。宋光明要的不是玫玫，而是我的财产，所以玫玫绝不能跟着他。玫玫很信任你，我也是。”林芳芳停了停，“你的性向能确保你对玫玫不会产生非分之想，在这个层面上，我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秦翀忍不住笑了：“你说得有道理，就是这话听着不太像是在夸我。”
“你觉得很荒谬是吗？现在不仅仅是我需要这场婚姻，你也需要。你长期被同性绯闻缠身，对你将来的发展肯定有负面影响，而且受影响的不单单是你自己。如果你不能彻底澄清绯闻，你身边的那些朋友都会陷身性向疑云，事业、生活、口碑，全都会受影响。”
秦翀这回笑不出来了。
林芳芳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真的做了很周全的准备。
秦翀不能一直装死，更不可能跳出来承认，而他的澄清又压根没人信，完全是一个死局。想要彻底甩开过去，婚姻也许是一个最好的方式。林芳芳和他在婚姻里各取所需，也是一种很完美的合作关系。
“这就是你说的协议交换？”
“我知道，这不足以打动你，我一定会给你足够的补偿。”林芳芳的语速越来越快，“至于孩子那边我都想好了，玫玫的教育费、生活费、应急开销我全都准备好了，房子也会留给她。对了，我还替她攒了一笔成长基金，等她长大了正好能用上，也许到结婚的时候还能添一笔嫁妆。”
“芳芳……”
“秦翀，你不用有任何顾虑。我就快死了，这场婚姻是你的出口，不是你的枷锁。”
“我不是在纠结这个。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万一辜负了……”
“辜负？我相信你一定照顾好玫玫，就算教育失败，玫玫真的不成器，那又怎么样？我告诉你，玫玫跟着任何人长大都比跟着宋光明好！”
“林芳芳！你考虑过孩子自己的意愿吗？”
“我问过她，她很喜欢你，她很想……”林芳芳重重地喘了口气，才能鼓足勇气把后半句话讲出来，“很想你做她的爸爸。”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先别忙着拒绝我。我们到了。你先进去看看，出来的时候再给我答案。”
那是一幢孤零零的老屋，院子里的花木已经很久没打理了，树梢乱七八糟的从院墙里伸出来，幽深的树影几乎遮蔽了所有的窗户，看上去跟鬼屋似的。
林芳芳趔趔趄趄地下了车，秦翀绕过去扶她。林芳芳下意识地躲开了，秦翀还是把她扶住了：“到现在还要逞强。”
“我习惯了。”林芳芳微微地一笑，就像新芽破开冻土露出了一点生命的光彩，然而瞬间就重归于沉寂。
宋光明站在门口，一脸殷勤地迎出来：“芳芳，你终于来了。”
林芳芳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反过来抱住秦翀的胳膊：“走，我们进去。”
屋子里有一对老夫妇端端正正地坐着，不迎客也不说话。看见秦翀和林芳芳进来，老太太看了老大爷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结果又被老大爷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宋光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照样跟在两个人后面，像进了自己家似的忙着招呼：“外面是不是很冷啊？我给你们泡杯热茶。”
“别假惺惺了，当初你连给自己倒杯水都不肯，现在倒学会给人泡茶了。还是你老婆有本事，把你拿捏得死死的。”
林芳芳开口就火气十足，看来能够点亮生命的除了爱，还有恨意。
“我没老婆，已经离婚了。”
“哟，那我该恭喜你老婆脱离苦海了。离多久了？”
“三个月。”
“才离了三个月就跑回来找我爸妈表忠心，挺不要脸的。”
“她知道玫玫的存在了，一听我想认回玫玫，当场就炸了。我的亲生女儿怎么能不认呢，这是我的底线，哪怕离婚我都得认。”
“谁说玫玫是你女儿了？”
“芳芳，你别跟我怄气了。你给我个机会吧，玫玫从小缺失父爱，往后我想好好弥补她。”
“我都说过她不是你女儿了！这些年我身边有过多少男人，女儿是谁的，我比你清楚。”
宋光明一脸苦相，转向老夫妻俩：“爸，妈，你们看……”
老夫妻俩还是不说话，秦翀在旁边也插不上话，气氛无比尴尬。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听见木柴在壁炉里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
秦翀扶住林芳芳：“你先坐下来再说吧。”
林芳芳点点头，慢悠悠地坐下来。
老大爷看她坐定了，终于说话了：“臭丫头，这么些年了，你终于肯回来了？不是说死也不回来吗？”
老太太立刻伸手拽他：“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说这些干什么！”
“当初我不让她跟着宋光明去，都说了这个人面相不是老实人，以后波折重重不安家室，结果她死活都要嫁！宋光明嘴上抹油，什么都没有光会画饼充饥，我怕她嫁过去受苦，才投了资让宋光明开公司，结果呢？这么大的投资蒸发得一分不剩！”
林芳芳无比惊诧：“宋光明开公司的钱也是你给的？”
宋光明本来想让前老丈人帮忙说说话，结果上来就被奚落了一通，关键是秦翀还在边上听着，这就更没面子了。
“你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爸也跟着当冤大头。你看看，宋光明这边还没撂干净，你又带个小伙子回来，到底想干嘛？”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他叫秦翀。”林芳芳亲亲热热地靠着秦翀，“我们打算结婚了。”
“结婚？”老两口还没说话，宋光明就先跳起来了，“你开什么玩笑？你俩要结婚？”
“秦翀是个导演，我们是拍电影的时候认识的。”林芳芳根本不理他，只顾着向老夫妻介绍，“其实我也想早点给你们介绍，但是他太忙了，前段时间一直在国外拍电影，最近才刚回国。他拍的电影还拿了不少奖项……”
宋光明忍不住发酸：“只是提名，拿到了才算本事。”
“导演？看不出来啊，真是年少有为。”老太太看看宋光明，又看看秦翀，“你俩是真的要结婚了？”
秦翀有点犹豫，没有马上回答。
“爸，妈，你们别信，这是芳芳故意找人来气我的。”宋光明看出了门道，马上抢话，“芳芳，我知错了，看在女儿的份儿上，咱们复合吧。”
“宋光明你可别演了，玫玫不是你拿来要挟我的筹码！”
林芳芳在气头上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宋光明立刻揪住不放：“你这是不是承认了，玫玫就是我女儿？”
“玫玫是我的女儿。”秦翀忽然开口，“结婚这事其实我们也考虑很久了，就是这个行业工作行程不稳定，我也老不在国内，我怕结了婚之后聚少离多，反而让她更辛苦。我早就把玫玫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她也很喜欢我。”
“你闭嘴！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喜欢女人，你就想……”
“为了达到目的就给人泼脏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秦翀抢过他的话头，“恼羞成怒没有用，你得有证据。”
“你别仗着有罗东生给你撑腰，你算什么东西！”
“你没证据，但是我有。你的明光传媒有大量的负债，最近还做了大额抵押。你老婆名义上跟你离婚了，实际上在离婚前有大量财产转移的行为。你俩就是联合造了一个局，想再捞一笔之后跑路。”
“你胡扯！爸，妈，你们别信他！”
“行了，信不信他是我的事。你们年青人的事我们不想管，分分合合也不由我们说了算。但是玫玫不可能跟着你，你回去吧。”
“玫玫真的是我女儿！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跟着你去背债跑路？”老大爷攥着拐杖，“这孩子归芳芳，她不一定是你女儿，但她一定是我们的外孙女。以后没你的事了，别再来找我们，也别来找孩子。”
宋光明还不死心：“你们还不知道吗，林芳芳她很快就会……”
“宋光明！”林芳芳拼尽全力大吼一声，肩头不住地发颤，“你没听见吗？你要真当玫玫是女儿就干点人事吧。”
宋光明杵在那里，继续说下去好像没人性，不说又觉得不甘心。
“我回来这一趟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快结婚了，其他的不用你们操心。”林芳芳抬头望着秦翀，“我们走吧。”
秦翀点点头：“好。”
老太太站起来：“吃了饭再走吧。”
“不吃了，玫玫一个人呆在家里，我不放心。说好了死也不回来的，我这已经算是破例了。”
老大爷气得直瞪眼：“这臭丫头，怎么还这么倔！你爱走就走，有本事就死了再回来！”
“说什么晦气话！呸呸呸！”老太太跟着两个人往外走，“你跟老头子一个模子套出来的，都这么倔，谁都不肯认错。其实老头子一直关心你的事，那孩子的照片咱们都有。孩子都这么大了，改天带回来认认家门吧。”
林芳芳忽然伸手抱住她泣不成声，过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秦翀只好拍着她的肩头轻声安慰：“会回来的，肯定会回来的。”
看见他们真的要走了，宋光明干着嗓子嚷起来：“林芳芳，咱们走着瞧，你还有求我的时候！”
“你能不能别成天盯着别人的老婆？”秦翀又打断了他的话，扶着林芳芳往院子中间走，“就算你自己不想做人，好歹也得给自己积点阴德。”
“你个瘸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这话戳得宋光明原形毕露，“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如想想当初你怎么恬着脸感谢宋总提携的！”
“就是一边画饼充饥一边敲骨吸髓那种提携是吗？”秦翀把手杖提起来挥了几下，“当初我怎么揍你，现在还能怎么揍你。快滚！”
“大爷的，你一直是装瘸啊？”宋光明多少有点诧异，还是硬撑着继续虚张声势，“不瘸正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省得将来说我欺负瘸子！”
“咱们是文明人，用不着打架。你看看自己的老婆吧…不对，现在已经是前妻了。”秦翀忍不住奚落他，“把财产全部转移给她的时候，你想没想过她回头就和另一个人结婚了？”
“你说什么？”
“她办理出国签证确实是要避风头，不过不是为了替你保全财产，而是为了躲避你。明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还给你支招，教你靠着家暴逼着妻子离婚，这种不择手段的女人，你凭什么相信她会对你死心塌地？”
宋光明哪有心思听完他的话，直接夺门而出。
林芳芳看着他狼狈离去的模样，笑得格外欢畅：“今天大概是我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谢谢……”
“我仔细想过你的提议了。”秦翀拉着她的手，“结婚吧。”
“我知道你是在同情我，但是无所谓了。你放心吧，这场婚姻带给你的一定是一个让你满意的结果。”林芳芳的手慢慢用力，“你听说过林霁群吗？”
“林霁群……好像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制片人？”
“你刚刚已经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