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休日,难得不用早起,夏惊蛰在床上心安理得赖到了临近中午,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下床带来的床栏晃动,才终于睁开眼,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的室友兼同桌坐在对面放满衣服的床上,面无表情,看起来也不是很清醒。
“早,”他打着哈欠坐起身,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又改口道,“也不早了——今天不是约了复查吗,怎么还不走?”
枕霄恹恹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刚睡醒时候特有的沙哑,猫呼噜似的没什么实际意义,过了几秒才吐出第二个字来:“饿。”
也是,让本就身体欠佳的伤员饿着肚子独自去医院,有些不合情理。夏惊蛰如是想道,又想起周六食堂的饭菜总是格外潦草,不适合作为复查前的最后一餐,便顺手打开外卖软件,懒倦地问他:“吃什么,去检查有忌口吗——我想吃披萨。”
他屈起膝盖坐在床上,歪着头,脸颊隔着不甚柔软的被子搁在膝盖上,颊侧就被推挤出一小团软肉,惯常扎起一绺的头发也披散着,睡得乱翘,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无害得多,像什么懒洋洋的小动物。
枕霄看着看着,想起某次揉他头发的柔软触感来,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动,回答得文不对题:“披萨是什么?”
“……学霸,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夏惊蛰被他逗乐了,闷着笑意调侃,“我自己吃,等会给你尝一块,你的话……有番茄意面,这总该知道吧?”
对方罕见地没顶嘴,点点头,起身洗漱去了。
据枕霄自己说,他预约的复查时间是下午两点半,离现在还有三个多小时,医院也离学校不远,走十几分钟就能到。
下单付款,夏惊蛰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又顺势倒回床里,打算在外卖送达前再睡个回笼觉,一边扬声道:“送到西门,宿舍楼后面的那个门,星期六没有保安巡逻,等会儿外卖到了你下去拿。”
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一秒,随后响起玻璃杯碰到瓷砖台面的声音——没有拒绝,那就是答应了。
还真是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夏惊蛰翻了个身,拉起被子躲避刺眼的阳光,又鬼使神差想起这句话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个好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卖已经放在了桌上,看起来是枕霄接了电话又没有吵醒他,十分自觉地下去拿了——拿外卖的人丝毫不跟他客气,嘴里叼着一块本该属于他的披萨,看见他醒了就含含糊糊地跟他商量,说自己更喜欢这个,要和他换。
“你不是不喜欢芝士么……”夏惊蛰摆了摆手,不和他计较,起身打算换衣服,又想起今天周末,他没有什么出门的安排,就这么穿着充当睡衣的短袖也无妨,便作罢了。
“对了……”枕霄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突然问,“你今天有事吗?”
“没什么事,整理一下剧情大纲,画漫画,或者打游戏——怎么了?”
枕霄慢慢咬着那块披萨,似乎在斟酌什么,最终却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是要让他陪着去医院吗……夏惊蛰觑着他的脸色,心想——其实也无不可,虽然枕霄额头上的伤与他无关,但剩下的几处伤口毕竟还是因他而起,尤其是膝盖上影响走路的擦伤。
而且……相处得久了,知道这个人嘴里真话假话五五开,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更是从来没有真话,只会煞有介事地吓唬他,难得有机会,他还是挺想知道枕霄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的。
不是关心,单纯地探清底细、以免哪天真出了事又束手无策罢了……
于是,他起身下了床,走到桌边拿起块披萨咬了一大口,语气自然地问:“要我陪你去?”
“不用,我只是……咳,不太熟悉去医院的路,”枕霄别开视线,灌了口冰可乐,道,“打车就行。”
尽管事实上他并没有打车的钱,等到出了校门,十有八九还是要按着地图艰难地走去医院。
难得非但不主动占人便宜,还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好意,看起来有些反常。夏惊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将这种反常归因为死鸭子嘴硬,和他开学典礼时候明明很饿却还若无其事的行径差不多,心生狐疑,便有意诈他:“真的不用?我记得从学校到医院要过一条步行街,开车绕路挺麻烦的,红绿灯多还容易堵车,要花的时间可能比走路还多,到了医院还要挂号什么的,已经快两点了,来得及吗?”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夸张,但枕霄这种生活白痴一定会当真。
果不其然,短暂的沉默过后,对方还是松了口,望着窗外过分热烈的阳光,轻声道:“随你,只要你不嫌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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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枕霄这个人,生活自理能力低下,对就医的流程倒是熟门熟路,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从挂号到找到对应的诊科都没让人操心。夏惊蛰跟着他走到门口,觉得自己没有陪同进去的必要,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是说道。
枕霄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敲开了诊室的门——门打开又掩上,身穿黑色卫衣的少年就消失在了一片素白的视野里。
隔了一堵墙,里面的对话也很难听清。夏惊蛰抱着探究对方底细的心思来,却没有听墙角的不良嗜好,觉得枕霄一时半会还出不来,便走到门旁的长椅上坐下,摸出手机,打开了平时常玩的单机游戏消磨时间。
只是门没有完全关上,那侧的说话声也难免漏出一两句,传进他耳朵里。听着听着,少年默然放下了手机,看向门缝的方向,神情有些凝重。
“没有头晕恶心或者意识出现障碍的感觉吧……嗯,那就好……还是那句话,减少思虑……你这种情况也比较罕见,但从检查结果看来,颅内是没有什么明显的损伤的……嗯,也不排除是心理问题……”
“……记忆……暂时没有太好的方法,就像我微信上和你说的……分很多种情况……可能是对你来说比较宝贵的记忆……也可能是你潜意识想遗忘的记忆……不要太纠结,器质性原因导致的失忆呢,是很少能够治愈的……但就像你说的,有模糊的感觉……嗯,是,特定条件下可能想起来……”
“……你母亲那边……听说目前情况良好,只是不能见人……恐怕短期内你们不适合见面……也别恨她……未必是她自己的意志……”
“仇视么……说不好,八月份那次……”
“这次是皮外伤,没有大碍……脸上……和人打架啦?……还是要注意安全……也亏得你对疼痛比较耐受,上礼拜我有个病人……”
“……那边,一开始是认为你有自闭倾向的……我坚定地跟人家说你没有……嗯,你的眼神和自闭的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多和人说说话……交到朋友了,那就好,你这个年纪,是该多交朋友……”
“嗯,对了,我家那小子托我谢谢你来着……说是微信上拍题目问你,你教得挺好……不不,治病救人是天职,是该我说谢谢……”
“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朝前看吧。”
……
他几乎能想象出枕霄的神情——淡漠的,或许比往常更平和些,却也不会带上那些真真假假的笑意,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落寞来,像个远离现世的孤魂,默默听着对方说话,仿佛在听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偶尔情绪稍有波动,又很快恢复到事不关己的漠然与疏离中……
诊室的门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回到视线中,他却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枕霄了。
一出门便撞上他的视线,枕霄愣了愣,面色如常道:“走吧。”
他脸上的纱布贴都换了新的,看起来材质更厚,也更柔软,没有隐隐渗出的暗色痕迹,贴在血色淡薄的皮肤上,并不很突兀,看在夏惊蛰眼里却依然觉得刺眼。
“你……没事吧?”
“复查而已,能有什么事,”枕霄挑眉,低头看着他——他今天没有穿校服外套,只有一件黑色卫衣,习惯性想衔些什么,便选择了用卫衣绳末端的一小段金属作为替代,话音也含混,“怎么了?”
不算明知故问,至少这一秒他的确不明白对方为何止步不前,然而下一秒,等到夏惊蛰复又抬起脸来同他对视,他就知道原因了。
眼前的人并不擅长隐藏情绪,至少在他看来很好懂,想法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穿。几分钟前医生的话语在脑海中粗略闪过,同对方眼中的担忧情绪两相重合,倒也算合乎情理。
枕霄静默片刻,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都听到了?”
夏惊蛰点了点头。
并没有向他人暴露伤疤的兴趣,也不想外扬家丑,枕霄对自己的过往总是保持缄默,即使面对的人是夏惊蛰——这个让他隐隐感到熟悉、认为值得信任的“一丘之貉”——他也只会让对方看到那些他有意展露且无伤大雅的弱点,至于真正的伤疤,则总是掩饰得滴水不漏,以免招来不必要的怜悯,平白让他不悦。
然而这一次,望着对方眼里澄净的担忧,他却有些动摇了。
这算是在关心他吗……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纯粹得近于小心翼翼的关心,这样柔软的情绪通过夏惊蛰的视线落在身上,不偏不倚,触动了他心底某根锈死的弦。
也罢,就当是对他从前向自己倾诉那么多过往的回报吧,尽管那些话并不是真的想说给他听——不,说不定就是说给他听的。
“我没事,身体健康,心理也很健康,”枕霄伸手拍拍他的发顶,打发什么小猫小狗似的揉了揉,看着柔软的发丝被他弄乱,满意地略微眯起眼,道,“先走吧,路上慢慢说。”
夏惊蛰皱了皱眉,破天荒地没有甩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