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表面光>第5章 

  你能捞我一下吗?

  天刚抹了一层鱼肚白,医院走廊就有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嘈杂得很。

  呛鼻的消毒水味闻久了,堵在嗓子眼里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好生难受。

  还是睁开眼,被护士在干燥的唇边抹了净水,舔了几口,小少爷才恍惚自己从鬼门关里徘徊了一圈,还了阳。

  昨夜他隐约是被人背着送急诊的,被上下抖动的肩膀震得骨头都差点散了架。

  痛晕过去没了知觉,下半夜上完药,耳边又听见医生呢喃说伤口不深,紧接着就是骂声四起。

  舅舅、舅妈、连同着表哥表姐,男女混骂,还间或夹杂着秦鸯的啜泣。

  直到下半夜,病房才在舅舅给外公外婆报完平安后,趋于静谧。

  许子芩从病床上窥见枯树上跳跃几只黑鸦,转眼掠影。他扶额起身,潜意识里记得那处有黑影守着,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痛出了幻觉。

  这会儿定睛一看,窗台边连椅子都没有。

  “喝点粥。”秦鸯和护士交谈几句,帮他摇起床板,舀了一调羹粥喂他。

  皮蛋瘦肉粥,黑白相间,鲜香十足。

  喝了几口粥,小少爷一直被秦鸯盯着看,没了胃口。

  刚要说话,秦鸯就在他额头上抚了抚:“还疼吗?”

  许子芩点了头,昨晚那混蛋一落地灯砸他脑门,没过一天呢,说不疼过于敷衍。

  “小降虽然一言不发,但他守了你一晚上,见你清醒才走的。”

  秦鸯把苹果皮削得一圈一圈跟花似的,看着赏心悦目,“我骂过他了,也怪你舅妈口不择言,说了重话。年轻小崽子血气重,都是赶在气头上。”

  秦鸯这话明里安慰他,细细揣摩,却大有和稀泥之味。

  她怕儿子因为这事和白降心生芥蒂,以后共处一室,更加难堪。

  小少爷又请了一周假。今年水逆,死爹、感冒、挨打,接二连三地顺着找他,他都想得了空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

  「晦气」的始作俑者白降捂着小少爷的纯白羽绒服在街边吃了碗馄饨,下嘴前特意找老板要了张干净报纸垫在桌上,生怕袖口沾了油星子。

  昨晚背着许子芩呼哧跑了一公里才送到最近的医院,脏透了的衣服又染了小少爷的血,秦鸯见他身上不干不净,随便拿了件许子芩的干净衣服给他披上,怕他着凉感冒。

  手机响了三声,他抹了嘴,出门顶着呼啸的北风接电话。

  窦惊蛰低声压着嗓子,一听就是上数学课。

  “你丫上课打电话?”白降哈着热气搓手,不得不说,小少爷这件羽绒衣挺保暖。

  “我刚接到消息,何政和雷子他们今天又在街口堵我们,咱们要不绕个道吧?别和他们硬杠了。”

  “放屁!这梁子结大了!这回新账老账一起算!真他妈以为我去了实验三中,育才那帮猴子就称王了?!”白降在便利店买了包烟,吐了个烟圈。

  北安街的指路牌锈穿了能透光,也没人来换块新的。

  果然在城中村老街,基础设施就是摆设。就像黄北子街那片区,毗邻实验三中路,银行大楼之隔,一面高楼林立,钢筋水泥,隔壁就是筒子楼棚户区,连出门拐弯都不敢骑自行车,平日里他帮爷爷推早餐摊都能撞到好几个人。

  “我到你爸这儿了,先这样吧,下了课我去育才东厕所那的树下等你,你翻墙出来,别走正门。”

  白降挂了电话缩着脖子往巷口拐,北安街是城中村出了名的快递一条街,各类快递物流眼花缭乱。

  除了国内那几个闭着眼都能叫出名字的快递站点外,还有城际物流和大大小小的跨国物流公司。

  好听点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破破烂烂的门面,这年头随随便便一个小卖铺都能写百货公司,穿身像样的衣服就能称上个什么总经理。

  窦惊蛰他爸就是惊蛰城际物流公司的「龙头老大」,公司上上下下包括他媳妇在内的活动员工也才6个。

  什么叫活动员工呢?

  说得难听点就是散工,他们这是个不入流的小物流公司,没有正规成熟的人脉圈,所有客户都是经年累月靠口碑保住的老顾客,更别提什么自来客。

  偶尔单子多就招人搬货卸货,没订单了总不能养闲人,就成了今天这活动员工的局面。

  白降近两年来的收入来源就是这儿,他和老板儿子是铁子。

  窦叔也知道他们家情况,隔三差五地有活第一个就找他,他也是来者不拒,有钱挣总比在学校里混日子来的体面。

  卸货前,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少爷的羽绒衣脱下,裹在干净的塑料袋里放在干净桌子上。

  这一批要搬运的货是一批原木家具,多多少少积了灰,他不想脏了白衣。

  后背昨天打架负了伤,又背了个大活人跑上跑下,被家具一硌,疼得他打了好几个摆子。看得记录货件的窦立春一惊一乍,生怕他伤了骨头。

  好在小混混身子骨扎实,卸完货喝了一缸水跟没事人似的。

  窦立春从包里拿了一千块塞他手上,白降没数,三张和十张的手感不同,他能摸出来。

  抽了三张,把剩余钱侧着身子塞到窦立春兜里,顾了四周:“窦叔,我只要我今天的工钱,你给多了,别人有意见对您不好。”

  窦立春是知道他的牛脾气,也不多说,在他手上拍了拍:“听惊蛰说,你去三中了?那可是个好学校,好好读,将来能有大出息。”

  就那样吧。

  反正他从小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至理名言:读书这事靠天赋。

  他吃不了这碗饭。三中教学质量全市第一,教师资源出类拔萃,但对于那些像小少爷一类的拔尖生有影响,对他而言,无非是换个地儿听天书。

  “嗯。”他不好扫窦叔的兴致,随口一答。

  窦叔请他喝了瓶可乐,走到巷口时,他才记起羽绒服没拿,撤回去时他本想披着,但细想自己干完活,满身臭汗,只得把羽绒服塞包里,缩着身子吹冷风。

  羽绒服的牌子是个英文名,触感柔弱,穿起来还暖和,应该挺贵。

  自己这几天打了小少爷这么多回,他可不想被抓到把柄一通训斥,丢了穷人的面儿。

  握着手机和窦惊蛰扯了一会皮,等到那边说要翘最后一节体育课,让他提前在树下等,他才回了个OK。

  微信收到了个验证消息。

  【黄芩申请添加你为好友】

  备注信息:我是你弟弟。

  白降愣了神,被上赶着吹他的寒风当头一刮,人都清醒了。

  小少爷要加他微信?

  这是脑子治好了伤,要找他问昨晚脑袋开瓢的罪吗?

  他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地点了同意,陷入了漫长的被无尽恐惧和略微期待支配的烦恼中。

  以小少爷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绝不纡尊降贵的心气儿,接下来的大概率事件是:“你是傻逼吗?你为什么砸我?”

  然后就是「对方已不是你的好友」。

  他把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猜透了,决定回个疑问号探口风,没成想对方率先采取攻势。

  【黄芩: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白降脑子里缓缓打出一个疑问号。

  这事不太对劲吧?

  以这顺毛呼呼,逆毛炸的脾气,他都参不透对方是用一种什么表情打下的这一行文字。

  咬牙切齿?

  还是感激涕零?

  事实证明是秦鸯偷偷拿了小少爷的手机低头求和。

  因为这事,小少爷气得开了瓢的脑袋都差点炸了,和他妈怄了两天气,连药都不肯吃,还是他表哥连哄带骗,抚着他的狗头:“咱能屈能伸,这叫以德服人,让那混混看看咱们小少爷的气度。”

  五点刚过,夜幕四合。

  白降蹲在老树下踢石头,觑着校外炸串摊贩相互扯皮。如果许商晚没死,爷爷就还在育才外摆摊,自己的轨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偏的跟以前八竿子打不着。

  肩膀一疼,头顶有人掷石头。他抬眼蹙眉一瞄,窦惊蛰穿了件红配绿花衣,套了军绿大裤衩一跃而下,大有九十年代乡村杀马特之风。

  “操!那大忽悠拖了二十分钟堂,连体育课都差点中途夭折!”窦惊蛰上手往他胸口摸,“烟呢?”

  白降瞧了他一眼没出息的样,扔了根烟过去:“还有半小时,抄东西。”

  窦惊蛰顿了脚步,他在课上就在琢磨今天干架这事儿。

  昨儿打人就已经有几个上了医院,好在他们腿脚利索,没被警察逮着。

  今早上育才周围多了好几个巡警,严纪。顶风作案,一经发现绝对开除!

  他可是和他爸立过字条的,再打架被发现,以后他家的物流公司继承人就是福利院了。

  “降哥,要不咱们忍忍?”

  “怕了?”白降目光一定。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何政他们几个早就不读了,那雷子媳妇他妈都物色好了,就那小哑巴,他们这辈子就烂这儿了,可……”

  他手掌裹着拳头,“可你不一样,你现在去了三中,我打听过了,三中高考录取率贼高,只要不是傻子,三本随随便便考!万一出了点什么事,那阿姨拉下脸皮找他们秦家不是白瞎了吗?”

  白降冷脸一笑,终是把卑微咽在了肚里:“文盲,三本早就取消了。”

  窦惊蛰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我就打个比方,你脑子比我好使,就是不上心,我爸都说了,你算数比我快,只要肯努力,二本也能拿下来!”

  二本?那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是不切实际的梦就应该早早被扼杀掉,以免祸害人。

  “以前他们招惹我也就算了,这次就算是退学,我他妈也得卸了何政一条胳膊!”白降压低嗓子,眼眸中有了血色。

  他片刻后望了望窦惊蛰,心生恻隐:“这次的事儿你别参与了,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啊?去他妈阴曹地府吗?”

  不远处一个平头少年肩膀上抡了根手臂粗的钢管,一瘸一拐走过来。

  身边跟着的狗腿子手一挥,好几个穿着育才校服的少年把他们团团围在老树边。

  何政叼了根烟,把嘴里的槟榔渣滓一吐,钢管指着白降:“妈的蛋!他妈滚去三中还在育才管闲事?!”

  白降突然冷笑:“老子在哪,哪儿就是我的地盘,我去了三中,育才,三中我他妈都罩了!有本事,你他妈动一个试试?!”

  话毕,白降顺手抄过那钢管往后一顶,猛力把何政顶回去。

  何政怒火中烧,拽着那钢管子往外一斜,刚才的战局被瞬间扭转,白降手臂一抖,脸色煞白。

  他手臂有伤,何政借机抽过钢管,朝他胳膊猛扫过去,骨头「嘎吱」一响,听得慎人。

  “降哥!”窦惊蛰吓得要去帮忙,被人一棍子抡在膝盖,跪在地上。

  “受了伤刚卸完货,你倒是狂啊?操!”何政猛地抄着棍子往他脑袋上抡。

  白降混了这么多年,哪里会任人摆布。在棍子砸下来的瞬间,脱下书包一挡,书包带缠绕上钢管往后一带,抄起钢管去扶地上的窦惊蛰。

  他战斗力极强,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大小伤无数,从没败北。这次他们手无寸铁被偷袭,实属意外。

  “给我弄死他们!”何政丢了兵器,怒不可遏,“打断我一条腿,今儿我他妈让你死在这儿!”

  一声令下,那几个原本按兵不动的学生都从裤腿里抽出木棍,见人就打。

  白降抱着书包甩飞几个,钢管也是见人就抡,打趴下好几个。

  他只觉得后背,手腕,大腿处痛感萦绕,寡不敌众。

  这群无赖!操!

  路人吓得堵得老远,育才周围打架家常便饭,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打,也是牛逼。

  白降身上负了伤,肋骨都抡得疼得厉害。

  “他妈的!给我往死里打!”何政气得牙痒痒,大仇得报,更加肆意,一脚踩在白降的脑袋上,碾了碾,“你他妈也配!”

  狗腿雷子卸下他的书包,恭恭敬敬地递给何政。

  何政扯开书包,露出裹着的纯白羽绒服,摸上去倒是柔弱,还是一件外国牌子,小混混没什么文化,连英文都念不通。

  “哟,还是件外国货呢?”何政展开羽绒服,觑了几眼。

  白降心里猛地一惊,身体从地上弹起来,被人一棍子打趴在地上。

  “早听说你这乡巴佬靠你妈的关系送有钱人家去了,和以前那些烂布比起来就是不一样哈?”

  狗腿子雷子乐忠于拍马屁,关键是雷子成绩属于中等,算是混混里的高材生,不识字就一通胡侃:“老大,这可是美国的Prada旗下一个子品牌,那些什么包都是上万的,这件衣服一看就不便宜。”

  “是吗?”何政那也是稍微见过世面的,子品牌没听过,Prada听他表妹扯过,那可是奢侈品,不便宜。

  育才老大也得穿一件配得上名头的衣服,跟猴子披袈裟似的一裹,果然是逼格不同。

  “妈的!这件衣服你碰一个试试!”白降顺脚把刚才押他胳膊的人拽出一米远,抡起拳头就往何政脑袋上砸。

  “操!”一拳又一拳,周围好几棍砸下来都没有动摇他。

  白色的羽绒服被压在地上,一来一回磨损了好几个口子,从他身上扒下来后猛地就听见有人在吼警察来了,抱着羽绒服拽住窦惊蛰就跑路。

  这群混混斗殴虽然明面上不怵谁,但毕竟都是怂学生,看到警察个个都跟耗子遇见猫似的,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两人负伤,青一块紫一块地跑了二里地。黄北子巷出租屋没人,白露去别人家当保姆,现在还没下班,两人在柜子里找药酒,趴在床上相互抹了药,才换干净衣服。

  白降趴在床上把白色羽绒服看了又看,心生绝望。

  雷子说这玩意牌子他妈一个包上万?

  这衣服这么大,还怎么厚实,按体积按面积算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得搬多少快递才能赔的起啊?

  “降哥!”窦惊蛰从老式冰箱里拿了两袋冰块冷敷。白降经常干架,家里跌打损伤药和冰块比零食还常见,“你要是舍不得,就找块像样的白布打个补丁吧,这年头流行,挺洋气的。”

  “洋个屁!”

  想起小少爷全身名牌的人穿个补丁衣服,真是要了命了。

  窦惊蛰本想等白露回来蹭饭的,哪成想白露拖着一身疲倦到家,看到他儿子连招呼也不打,就拿鸡毛掸子把两人迎头打了出去。

  在外被仇家追杀,要不容易到屋,却被老妈轰出去。难兄难弟嗦了碗螺蛳粉,难弟要回家,难兄总不能以天为盖地为庐吧?

  刚到手的三百块全压在碗底下给白露补贴家用,嗦粉都是窦惊蛰那孙子买的单,身无分文。

  把手机看了个遍,目光终是落在小少爷的微信上了。

  【大白:你能捞我一下吗?】

  【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