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天还黑着,街边路灯未熄,宗炀在小区门前等了五分钟,孔泉的车才姗姗来迟。
后备箱自动打开了,宗炀把包放进去,开门上了车。
出发太早,宗炀有些困倦,再加上天色无光,车内昏黑,他只看清身旁之人是何文岛。
宗炀向孔泉和他的朋友打过招呼,便想补觉。
“孔泉,前面便利店记得停车,我买几瓶水。”
宗炀条件反射似的坐起来,困意全无,愕然望向发出声音的左边,只见颜鹤径安然坐着,车外灯光不时滑过他的面容,宗炀眼前忽明忽暗,心中霎时堵了一口气,憋闷得难受。
两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何况中间还相隔一个何文岛,气氛实在不妙。
后来是宗炀先开口:“我不知道颜老师也要来。”
宗炀压低了嗓音说话,像是十分不悦,颜鹤径自然也不好受,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自找苦吃的窘态,有点想立即下车,可是这样更不甘心。于是他不甘示弱,反呛回去:“要是知道我要来,你就不来了?”
这时孔泉停了车,街边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冒光,其余铺面静悄悄的。宗炀像找不出应对的话语,下了车,颜鹤径跟着也下车。
何文岛也想跟下去,孔泉在前面尖着嗓子叫住他:“你现在过去不觉得尴尬吗?”
他的声音如细蚊,在何文岛耳内横冲直撞,起了一阵密密的嗡鸣声。
何文岛怔怔抓着车门把手:“你为什么不告诉阿炀,颜鹤径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看见阿炀活得这么累,你不想帮他一把?”孔泉反问,堵得何文岛失语。
何文岛看着宗炀的背影,颜鹤径在宗炀旁边自顾自说着什么,何文岛看他嘴唇一张一合,车门却厚,什么也闻不见。
“颜鹤径就能让他快乐?”
“这个我没法确定,不过那天晚上团年阿炀总是心神不定,比平常还要淡漠,”孔泉问,“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是我让孔泉不要告诉你,”颜鹤径冷得在原地跺脚,鼻尖微红着,“也是我提议去看雪的。”
宗炀并没有深究颜鹤径这样做的原因,或许因他心知肚明,不愿敞开来细谈,便逃避这个事实。
既然已经坐上车,宗炀也没办法反悔回家,颜鹤径看宗炀暗自苦恼的样子,洋洋自得,认为宗炀蛮好骗,还错失了回家的良机。
半晌,宗炀的表情有所缓和,嘴角松弛,但稍稍锁眉,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说:“这么怕冷还看什么雪。”
颜鹤径把手伸出来,向前拉了拉宗炀的手,小声感叹:“正好你的手很暖和。”
虽碰到了手,但宗炀没让颜鹤径拉太久,他将五指抽出去,颜鹤径的手在冷空气中晃了晃,很像一支无依无靠的枯藤,软弱得没什么力气。
宗炀看见颜鹤径的表情凝固了,想着他的手果真很冰,耳鼻都透着粉红。宗炀的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想朝前又迟迟不肯动。
颜鹤径把手放回口袋里,说:“你躲我是因为害怕?”
“不是。”
“那我挺好奇,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宗炀侧转了身体,想要从颜鹤径身边绕开,他有些强硬地对颜鹤径说:“你回车上,我来买水。”
开车从市区到雪山需要三个多小时,春节的高速十分拥堵,等到达住处已经十一点半。
孔泉在车上连声抱怨,赌咒再也不选春节出行,等上了山,纯白的雪景纷纷向他们砸来,车上的疲惫与倦怠便无影无踪了,孔泉只顾照相,势必在沿途每个点留下他的姿影。
用颜鹤径的话来说,孔泉爱美爱得连命也愿意舍弃,他穿得极少,嘴唇都快冻乌了,颜鹤径不忍,准备将自己的手套和围巾给他。
宗炀正沿着颜鹤径在雪地里留的脚印走路,抬头看见孔泉要接过手套与围巾,有些急迫地制止:“孔泉,你戴我的。”他把颜鹤径的手向里推了推,“我不冷。”
孔泉笑得朝后仰,闪到他朋友大谷的身旁去:“我抱着大谷取暖算了,你们两个自己争去吧。”
宗炀看了一眼颜鹤径,挠了挠后脑勺,把围巾收了回去。
颜鹤径第一次被满是雪的世界包围,走走停停也照了许多风景照。
山和路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把树枝压得向下垂,又不至于折断,远处高低起伏的山的中端被薄雾旋绕,颜鹤径觉得,他仿佛正走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他踩着雪,看着脚印凹陷的深度,听着清脆的风声。
孔泉请路人给他们拍合照,颜鹤径和宗炀最高,一起站后面。
几人照好后围拢在路人周围观看,颜鹤径发现宗炀嘴角平平,一如既往神色淡淡。
颜鹤径便拜托路人再多拍几张,他们五人退回拍摄点,此处景色很美,雪景尤其无瑕,颜鹤径看照片中其余人都眉开眼笑,唯有宗炀似乎闷闷不乐,像被人欺负似的。
“笑一笑,阿炀。”颜鹤径悄悄说,待宗炀扭头看他时,做了一个颇为搞笑的表情。
宗炀没忍住笑意,颜鹤径匆忙地催促他看镜头,最后的Live完整记录下了宗炀发笑的过程,以及颜鹤径的鬼脸。
他们建议颜鹤径删除,颜鹤径却摆手不在意,说人生在世,也要留下一些滑稽的印迹。
住处在山上小镇的双层木屋中,一共四个房间,孔泉和大谷住一间,其余三人各住一间,颜鹤径和宗炀的房间单独在二楼。
他们准备在山上待三天,第三天下午回家。
雪山是前几年新开发的景点,也因位置较偏,并无太多游客,小镇还很安宁,也少了许多徒有其表的浮华,更多是本地居民特有的淳朴,让颜鹤径不禁想起了海岛。
从家中离开的前一夜,父亲又和颜鹤径畅谈了一次,颜鹤径当时坚定许多,坦言他有钟意的人,并且认为父亲在某一天一定会见到他。
父亲的神色难以捉摸,似乎正提前做心理准备,最后不停重复嘀咕着:有人陪着就好。好像就此可以放心,不再担忧颜鹤径余生会孤独。
几人在镇上闲逛,顺便物色吃饭的地方,最后选中一家吃豆腐脑的饭馆。
店面装修得十分别致,铺面看起来虽小,走进却发现里面极为深,像个洞穴一般,站在门外稍远的地方都能闻着香味,颜鹤径本来就饿得不行,此刻口中更不断分泌涎水。
热气腾腾的几碗豆腐脑端上来,香气铺满了整张桌子,香葱榨菜花生辣油混着软化的豆腐一起下肚,五脏六腑都像灌入了热水,暖得不行。
颜鹤径吃了挺多,饭后去外面抽烟,孔泉也跟来索要香烟,两人在门外闲谈了一会儿。
路边走过一些游客,现在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颜鹤径无言抽了会儿烟,孔泉有些讶异地问颜鹤径:“你真的喜欢阿炀?”
颜鹤径吸进一口烟,眯着眼回答:“真的喜欢。”
“还以为你们就只是玩玩呢。”
“他有可能是,我不是。”颜鹤径想了想,犹疑着,“你觉得他是?”
孔泉轻轻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有些认真只能维持一个月,有些能维持好几年,他是哪种,我还真猜不出来。”
宗炀从不过多透露心事,心思深重,别人如何也猜不完全,孔泉算是宗炀最亲近的朋友,不过相识多年,他也渐渐熟悉宗炀与人的相处方式。
“你呢,大谷是你男朋友?”颜鹤径换了一个话题。
“暧昧对象。”孔泉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摆了摆,“我不恋爱。”
“怎么这么坚决?”
孔泉很少如此严肃,他的两只手交互插在袖子中,声音低沉下来:“因为我要做自己,但做自己就意味着没人爱。你说我装女人扮妖娆,又不是真的女人,有几个人真心喜欢,想要待我好?”
白烟在空中转了一圈,就像呼出的气,孔泉悠然地咬着香烟,神色像在说个笑谈。
“我前男友某天看见我从舞台下来,对我说‘孔泉,你天天浓妆艳抹的恶不恶心啊,我和你在一起不如去找个女人’,那刻我心都死了。”
因时常带厚重的妆,作息日夜颠倒又喜欢玩乐,孔泉素颜时的皮肤状态并不太好,眼下的乌青明晃晃的,眼角也有几丝细纹,很是憔悴。
颜鹤径第一次察觉孔泉的憔悴,往日他总是伶牙俐齿,不叫人占他半分便宜,总也有软弱的时候。
孔泉细长的手指摆过来,点了点颜鹤径的脸侧,笑着说:“真羡慕你,像个正常人。”
颜鹤径顺手将孔泉的衣领向里拢了拢,心无由来一阵隐痛和怜惜。
“不要说自己不是正常人。”
孔泉勉强地笑,说不是他刻意悲观,而是现实如此。
恰好一支烟燃尽了,孔泉看向颜鹤径身后,示意他向后看。
宗炀从饭馆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两人,表情似乎不太好看,孔泉趁机溜走。
宗炀问颜鹤径他们在聊什么,非常开心的样子。颜鹤径深深看了宗炀一眼,手指贴在宗炀的下巴上,慢慢绕了一圈,像在逗一只猫。
“你想知道?”
“不想知道。”
“可我偏要告诉你,”颜鹤径浅浅地弯着嘴角,“我们在说你最爱——心口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