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莫去试着做那九百九十九件事中的一件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建议提得对不对，因为后来的那一段时间我们几乎见不着面。一开始我们在网上有过联系，他说他在肖雨的工作室一切都好，他每周去不了几次，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在线工作。他说他有空会来店里，我说用不着，忙你的吧。后来他真的忙碌起来，我也就不去打扰他。肖雨路过我的书店时跟我聊过几句，她说陈莫一切都好，跟大家也都合得来，工作也很顺利。夏晓风也来过几次，他说陈莫一切都好，每周都去康复中心复健，情绪也还不错……
一切都好。我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多么不容易，我几乎要为他的离开庆幸了——
可我很快发现我不是真的替他高兴。我高兴不起来。以前他也离开过，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很想念他在这里的日子。
我很想他。
***********************************************************************
驴子先生要去旅行了。他这样告诉娜娜。
娜娜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要去哪儿呢？”
“离开这里的随便什么地方——风能吹到的地方——任何地方。”
“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任何事情——到了那里就会知道。”
“好吧。”娜娜说，“祝你一路顺风。”
驴子先生点点头，踏上了旅程。
人和人总是会分开的，分开的人会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驴子先生没法带着书店一起旅行，但他始终记得书店的窗台上有一盆绿油油的常春藤。
***********************************************************************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决定到康复中心去看望他。很久没见他了，有些事情，我希望能在见到他的时候变得明了。
他变得精神了，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一味的苍白。夏晓风说，他现在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康复中心。
我欣喜地看着他：“哟，这么能干啦？”
他冲我一笑：“那是。”
夏晓风推着轮椅，我们一起到康复中心的花园散步。我原本准备了一大堆慰问的话，真见到他却又一句都不想说了。只要看到他就好，看到他在阳光下的微笑，我还是为他庆幸。
但我很快就觉得自己今天来得不巧——肖雨也来了。她熟门熟路地跟夏晓风打招呼，然后惊喜万分地蹦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娜娜！好难得啊！怎么都不见你来呢？”
我只是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在和我聊完女孩子之间的话题之后，肖雨转向陈莫，开始谈正事。我便像从前那样闪边。很快夏晓风也跟我一起躲开了，人家在谈工作上的事，他和我一样感觉无法介入。真奇怪，我对肖雨始终觉得生疏，对夏晓风却不会——可能是因为他知道我和陈莫之间的事吧。
我胡思乱想地踩着花坛的边缘东歪西倒地走着。不远处陈莫和肖雨说说笑笑，言谈正欢。
“想什么呢？”夏晓风笑着问我。
“啊？哦……”我发现他正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我。
“心不在焉。”他评论道。
我正想反驳，却一脚踩空，从花坛边上滑了下来，险些撞上他。
他伸手扶了我一把，取笑道：“小脑发育不全。”
我顺手推了他一下：“你才大脑病变！”
他嘿嘿一笑：“我这可是医学家的脑子，要重点保护。”
我笑了：“说起来……你的心理学研究得如何了？”
“我正在研究……”他又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我。
“研究什么？”
“一个人要如何才能直面现实，直面自己，直面问题。”
我一愣，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有所指，但我没再多问。“够深奥的。”
他犹豫了一下：“你不是来看陈莫的吗，怎么不跟他好好聊聊？”
“不用了吧……陈莫……他看上去很好嘛……”
“你真的这么想？”
我一愣，抬头看看陈莫，正好迎上陈莫的目光。他看我的表情有点奇怪，我忽然感觉不安。夏晓风的眼神也让我心烦。我把脸一沉：“我走了。”说着也不去道别，冲他们摆摆手，转身就走。
一周以后，我接到夏晓风的电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这样含含糊糊的说话方式，听了好久我才明白，他是想告诉我，陈莫今天练习站立的时候摔倒了，扭伤了手腕，现在正不知怎么的跟他生闷气呢。我一方面有些担忧，一方面又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他老妈，他巴巴地跟我汇报这些干什么。
“其实……他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夏晓风继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他大概是在生我的气……其实……他这个星期都没怎么理我……”
“到底怎么了？”我终于不耐烦起来。
“我在想，”夏晓风在电话那头苦笑了几声，“他是不是……误会我们了？”
我一愣：“误会什么？”
他又苦笑几声：“你说误会什么？”
我发了一会儿愣，还是决定去康复中心看看。
陈莫在花园的草坪上休息，他的轮椅旁搁着一副拐杖，他正望着那副拐杖出神。阳光洒在他身上，好像一幅色彩迷离的画。
我喊了他一声，他扭头看见了我，顿时露出一个有点愉快又有点苦恼的表情来。
“扭着手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腕有点红肿。
“没事。”
“小心点嘛。”
“……我还以为自己在练习站立，其实只是在练习摔倒。”他淡淡地说。
我心中一紧，故作轻松地说：“别着急嘛……就像学自行车，摔着摔着，有一天忽然就会了……”简直不像话的比方。
他默然半晌：“我以为我能站起来……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要不要再试一试？我来帮你！”我的跃跃欲试可能有点过头了，他看着我，愣了半天。
于是他搂着我的肩，一手拄着拐杖，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可刚离开轮椅，他就摔倒在地。我扶不住他，差点被他一起带倒。我扶他坐起来，他忽然把手中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表情因为痛苦和绝望而扭曲：“我站不起来！我早就知道站不起来！我还抱什么幻想，做什么大梦！”
“陈莫，别这样……”
他咬着牙，恨恨地捶打他毫无知觉的双腿：“累赘！废物！干脆锯了才好！锯了就不会再做白日梦！”
他的情绪很激动，我知道他需要发泄。我跪在草地上紧紧地拥住了他。
他也紧紧抱住我，大声说：“你让我不要执着于做不到的事，我尝试了……我也早知道我大概是站不起来了……我就没想过再站起来！可……可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就做到了，为什么我就不行？！我真没用，真……没用！”语声渐渐哽咽。
“不是这样的，陈莫……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看不到他是否在哭。我们就这样在草地上相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我松开双臂看着他，他的面上挂着宣泄之后的沮丧和倦怠，还有一丝困惑和茫然。
面对这样的陈莫，我竟是出奇地耐心：“再试一次好吗？”他无望地看着我。我说：“再试一次，这次我决不会让你摔倒。”
我自己都被自己坚定的语气吓了一跳。他看着我，目光也渐渐明晰起来。他点点头。
于是我扶着他先坐上轮椅，然后又一次尝试。他全神贯注地维持着平衡，他的重心大部分都靠在我身上，以及右臂下的拐杖上，他的双腿基本不着力，但这一次他竟勉勉强强地稳住了身体，成功地直立了好几秒钟。
他扭头又惊又喜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傻笑。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我都能看到他眸中我的身影了……我们傻呵呵地对望了几秒，他忽然笑了一声，顿时浑身泄了劲，再次摔倒在草地上。这一次他把我也带倒了。我跌在他身上，听到他的喘息和心跳，还有□□。我急忙跳了起来，原来他为了护住我，右手在地上撑了一下，本已扭伤的手腕肿得更厉害了。
“要不要紧？疼不疼？”我扶他坐起来，帮他揉搓红肿的手腕。
他微笑看着我：“没事。”
“对不起……说了不会让你摔倒的……”
“小娜，你真是……一支好拐杖。”
我白了他一眼，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在他已经恢复过来了。
“还要试么？”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累了，不试了。”
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看他满头是汗，心里一阵难受。类似的努力很可能还是会白费，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小娜，谢谢你……”他还是那样看着我，我忽然有点不安。
我猛地站起来：“对了……你渴吗？”不等他开口，我就转身从我的包里拿出两罐饮料，一罐交给了他。顺便，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我们坐在草地上，喝着饮料，晒着太阳，时光好像停滞了一般。
好一会儿，他开口了：“……店里还好吗？”
“嗯，好。”
“……我哪天再回去帮帮你吧。”
“不用，你忙你的。”
“没关系，最近很闲，有时间。”
“肖雨那里很闲吗？”
“嗯，有时闲有时忙，一阵一阵的。再说我又不用坐班……”
我想了想，问他：“你喜欢那里吗？”
“嗯，喜欢，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里没有什么归属感。”
我一愣：“什么意思？”
他想了一下：“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上，好像被拴住了。”
“嗯……正常。工作嘛，赚钱糊口，身不由己……”
他歪了歪脑袋：“可是，要是只为了挣钱的话，我光做业余写手也够了，用不着把自己拴在一个地方。”
“呃？”我讶异地看着他，“眼界挺高嘛。那你想干吗？当职业玩家，周游列国？”
“这主意不错，搞不好玩出一个旅游版专栏作家。”
我笑：“陈大作家，失敬。”
他也笑：“后悔放我走了吧？是不是真想高薪反聘我了？”
“不想，谢谢。”
“或者原薪？”
我一扬眉：“大作家，别取笑我了，就我那小破店对你来说是大材小用。”
他却一笑：“怎么会？真想好好做点事的话，在哪里都可以。”
这话说得有理。他又说：“不过说实话，真的很想念在你店里的日子……很轻松，很自在，很愉快，没有被拴住的感觉——虽说没什么生意。”
我白了他一眼，他又笑：“我说真的，我很留恋那段时光。”
他很认真地说，还用很认真的目光望着我。我装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哼，胸无大志。”
他却依然很认真：“不是，只是最近明白了一些事……既然要放开了生活，不如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呆在想呆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我一时怔忡，不知他往下会说出什么话来。
他停顿了一阵，然后好像下了决心，认真地说：“小娜，我是真的想念那里，我喜欢那里，而且……我也……”
他停了口，因为我猛地坐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只是那样望着我。
我脑子都不转了，想了好久，才脱口而出：“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觉得肖雨那里挺好的，有发展，有前途，机会多……总比一个小破店好吧……你……别总是这么患得患失……不要总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我的语气有点冲。他愣了半天才说：“……不是的，我没有。”
我觉出他语气中的不快，但我自己也有点上火。“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又乱发表意见了……”
他看着我，还想说什么，我却摇摇头。我不想听。
他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明白。”说完忽然身子往后一仰，躺倒在草地上。我吓了一跳，却见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天气真好。”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意是那么困倦。“小娜，你……不希望我回去吧……”
我愣了半晌，不做声。他又是一笑，无力的一笑。我的心里却开始憋闷，我忽然想起了卫东。如果是卫东在这里，就绝对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如果卫东还在，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如果卫东……
如果卫东还活着。
我被自己这想法憋得喘不过气来，急忙仰头灌下一口饮料，却被呛得连声咳嗽。
“……呛着了？”
“嗯嗯……”我的眼泪冲了出来，也不知道是被呛得还是怎么了。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站起身：“我要走了……要扶你上轮椅么？”
他闭着眼：“我自己能行……再躺一会儿，这样很舒服……”
我抓起包，转身就走，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离开时我碰见夏晓风，他叫住我。“聊完了么？谈得怎么样？”
我心烦意乱：“谈什么？”
“那个……误会啊……”
“哪有什么误会！”我没好气地说，“我们怎么了吗？——就算我们怎么了，他又有什么好误会的！”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一团邪火，说着又要走。
“怎么回事……等等！”夏晓风拉住我，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你跑什么？你今天跑了，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再以后……”
我不明白：“什么怎么办？”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近乎严厉地盯着我，“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话说开？还是一直这么逃下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感觉失魂落魄。
他看着我，轻叹了一声：“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撞了鬼丢了魂……真叫人看不下去……”
“你知道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了，冲他大吼，“你什么也不知道！”是的，除非他也失去过最爱的人，除非他也失去过双腿，否则他永远不会知道，永远……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我夺路而逃。
我真想永远逃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表催偶嘛~~偶最怕催了……ORZ
想多写一点再贴，方便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