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光》>第7章

  倒不光是为了那点钱,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人。即便是逐渐适应了和蒋剑鲲的相处,缪晨光仍会不时感到郁闷。

  蒋剑鲲这个人,他偶尔冒出来的和善友好,就如同冬日的阳光一样难得和珍贵,也同样的短暂和稀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再怎么和善再怎么友好,缪晨光告诉自己,蒋剑鲲还是一个自私固执坏性子臭脾气的怪人。

  缪晨光其实并不喜欢随便评价别人、轻易给人下定论,但当时的她毕竟还年轻。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经历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和社会上的种种磨砺,缪晨光才逐渐明白了一个为人处世的道理:当你自以为客观的时候,只不过是在重新安排自己的偏见;而对这世上的大多数事,如果不花费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是无法了解其本质的。

  人也一样。

  今年入冬以来北京的第一场大雪,在一个阴霾的早晨悄无声息地降临了。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在空中飞旋着飘落,铺洒在大地上。洁白的初雪,让缪晨光这一天的心情格外敞快明亮。

  上午,蒋剑鲲接到一通电话,之后他告诉缪晨光用不着准备他的午饭了,他有饭局。

  “要出门吗?今天路可能不好走……”

  “是不是下雪了?”

  “是……”缪晨光有些惊讶,因为早上根本没见他出过门。

  蒋剑鲲似乎听出她的疑惑。“今早不冷,而且特别安静。”

  缪晨光不由侧耳听了听屋外的动静。还真是这样,下雪的时候,到处听不见一点响动,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雪花缓慢地下落,被大地安静地吞噬了。

  “需要我去么?”

  “我叫了大曾,你不用去。连我都不想去……吃什么饭,无聊……”

  他发着牢骚,倒让缪晨光有些好奇。不知什么人会约他吃饭,还能成功地约到他吃饭,让他尽管不乐意却也不得不去。是家人?朋友?圈内人士?还是……

  缪晨光当然不敢打听。她当然也情愿一个人呆在家里。

  等大曾接走蒋剑鲲,缪晨光感到了一种好久不曾有过的轻松和自在。今天不用去给隔壁的小鬼补习英语,她至少可以做半个白天的自由人;因为天气不好,还可以偷懒不洗衣服;她跑到院子里玩雪,看着晶莹的雪花消失在手掌心;午饭时她为自己煮了热乎乎的番茄汤面;下午她躲回自己的屋子里,看看小说,哼哼歌儿,逗逗猫咪,在心里安排着新学年的新生活。

  这段短暂的惬意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她听见汽车驶近的声音,然后是大曾喊她的声音。她跑出去,一阵酒气扑面而来。大曾扶着蒋剑鲲跌跌绊绊地走进院子。看到喝得醉醺醺满身酒气的蒋剑鲲,缪晨光不免傻了眼。

  “小缪,开门。”

  大曾的提醒让缪晨光回过神来,她忙掏出钥匙打开蒋剑鲲的屋门。大曾把蒋剑鲲搀进屋里,扶到床上躺好。

  缪晨光这时才想起来发问:“怎么回事?”

  “喝高了呗,一杯接着一杯的……要不是有我拦着且停不下呢!”将人安顿好,大曾急着要走,“他就交给你,我得走了,下雪天路上堵。”

  “啊?……”

  见缪晨光一脸不安,大曾笑起来。“没事儿,别怕,他不会撒酒疯,也不会吐,还没醉到那份儿上……我看他是个酒鼾子,会一直睡,他要醒了胡说八道你听着就是了……”

  “他……不会乱发脾气吧?”

  大曾哈哈一笑,“一看就是被他训怕了的……这你得跟我,还有跟老张学学。蒋艺术家这人,吃软不吃硬,你别跟他怄,顺着他说点软话,他就没辙了。”

  送走了大曾,缪晨光回到屋里,看着躺在床上酣睡的蒋剑鲲。他蹙着眉,额头和脸颊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里,嘴里偶尔冒出几句醉话,都是让人听不懂的喃喃低语。缪晨光没料到他这副失态的模样竟能让她瞧见,她想离开,却又不放心他一个人。万一他要吐,或是不舒服呢?最后她还是决定在一旁守着,并打定主意等他清醒以后决不让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他的睡相。

  她无所事事地在他的屋里转了几圈,想要翻翻他的书,又对那里的酒瓶子们望而却步。她疑心他原先就是个酒鬼,至少也是个酒徒。她忽然又想到他的那些书,她注意到那只是些普通版本的书,可他放着这些干什么呢?这些东西如今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

  缪晨光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床上醉酒的人,心里头胡思乱想着。没过多久,她发现蒋剑鲲醒了,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直视前方。他是侧躺的,脸冲着缪晨光,没有焦距的目光仿佛落在她的身上。但缪晨光知道他并不清楚自己正看向何处,他此刻只是凝视着一片黑暗——和睡着时一样。

  “是谁?”他低声发问,嗓音嘶哑。

  他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呼吸声。

  “是我,小缪。”

  “嗯……”他坐起身,一手放到颈后揉捏几下,皱起了眉,“我口渴,帮我倒杯水。”

  “好。等等……”

  缪晨光跑到厨房给他倒了杯热水,又兑上点凉水。回到屋里时,却见蒋剑鲲自己下了床,摸到了书架前。他没拄盲杖,一手扶着书架,另一手漫无目的地摸索着他那些酒瓶子。

  缪晨光将水杯放在桌上。“蒋老师,水拿来了……你找什么?”

  “酒……”

  “酒?”

  “刚没喝痛快……”

  缪晨光一阵讶然。

  “还喝?都已经喝多了……”

  “谁说我喝多了?胡说八道!就那么几杯红酒跟喝水似的,喝酒就应该喝白的……你,去厨房拿个酒杯过来。”

  “蒋老师,别喝了……”

  他打断她:“你去不去?”听她没动静,蒋剑鲲便转身准备自己去厨房。刚一离开书架,整个人就直打晃。

  缪晨光眼看着书架上的酒瓶子被他的胳膊肘碰得摇摇欲坠,紧张得忙一把扶住他,将他搀回椅上。

  “好好,您坐着,我去拿……”

  大曾是没说错,蒋剑鲲既没发酒疯,也没吐。可他又喝上了。

  喝多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喝多了。想到大曾给她支的招,缪晨光决定还是顺着他的意。她从厨房取来了酒杯,是喝白酒用的那种小酒盅,上面绘着青色的竹叶纹。

  蒋剑鲲果然开了瓶白酒。他自己摸索着酒盅,自斟自酌起来,也不管那小酒盅斟得太满,让酒白白地流了满桌。

  缪晨光自知管不住他,只能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边在心中默念120和999这两个急救号码。

  “你也来一杯?”蒋剑鲲忽然冲她举了举酒盅。

  缪晨光一愣,“我不会……”

  “不爱喝白的?”

  “……我不会喝酒。”

  他抬手冲书架方向挥舞了一下。“你要不喜欢白的,那儿还有其它的……随便挑,别客气……”

  缪晨光发现他好像理解不了她的话,而且他交代过绝对不能随便碰那些酒,这会儿却又这么慷慨大方,这让她更加确定他是喝多了。

  然后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什么。“不对……除了那瓶不能动……那瓶……”他想了好一会儿,“sake……”

  缪晨光一愣,“什么?”

  “……你不是学外语的么?”

  缪晨光扭头望向书架,“……清酒?”

  “对,清酒……”

  那瓶清酒好端端地搁在书架最顶层,它的酒瓶子有着与众不同的设计,像是一节竹筒,直不楞登的,没有一般酒瓶的细长脖子,半透明的磨砂瓶身显得十分精致好看。

  “那瓶清酒,不能动,绝对……你要是动了……我会揍人……”

  “知道了……”他不会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是酒鬼吧,缪晨光心想。

  “……你要喝哪种?”

  “我不喝……”

  “……你酒量好吗?喝多少会醉?”

  缪晨光怎么说他也不听,她只得偷偷苦笑一下。“我不知道……我没喝醉过。”

  “没醉过?那是海量了。”

  “不是……我不会喝酒。”她只好再次重复。

  他这回像是听懂了。“不会喝?……总上过酒桌吧?别人敬你酒你怎么办?”

  “我不喝酒,我喝饮料。”

  “那可不好……将来总有你推不了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总有你躲不了的事。比如……妹妹的儿子满周岁……这类无聊的事。”他将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又斟上一盅。

  缪晨光却听出了什么。她试探着问:“今天的饭局……是给您外甥过生日?”

  他哼了一声,“非要我去看看小鬼……看?看什么?都不知道谁看谁……”

  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家人,不免让缪晨光觉得意外。他这样特立独行地生活在远郊,她一直以为他孑然一身,可他毕竟还是有亲人的。

  “……满周岁啊……这年纪的孩子最可爱了……”缪晨光找着话题。

  “哪儿可爱了?一直闹腾,吵死人。”

  “……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她顺口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的语气又生硬起来,缪晨光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但他并没有生气,只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说道,“儿子肯定像妈……最好别像他那个傻瓜爹。”

  “……您抱他了吗?”

  “哼……沉得跟猪崽似的……”

  “……您抱过猪崽?”

  蒋剑鲲一愕,忽然哈哈一笑。“你这话说得,有点儿意思……”

  缪晨光不免愣怔。头一次看到他笑,不是挖苦,不带讥嘲,不是冷笑,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笑。嘴角和眼梢,还有时光刻在那里的细纹,都显出一种奇妙的弧度。

  她忽然觉得,酒这个东西有时也会带来一点好处。

  只是稍纵即逝的好处。

  “……你有兄弟姐妹吗?”他问。

  “没有。我家就我一个。”

  “一个好。省了那么多麻烦……刚一岁的小鬼,做什么生日,无聊……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说不定是个没出息的种……”

  这人真是愤怒派的,连自己亲戚都要数落。缪晨光觉得有些好笑,“……舅甥最亲了,有的舅甥连模样脾气都像……”

  他听了,默然半晌。“最好别像我。”

  缪晨光忽然觉得不那么好笑了。两人一时无语。

  蒋剑鲲顾自饮着酒。忽然一皱眉。“又来了……”

  缪晨光不明所以。

  “……你那只猫。”

  果然,缪晨光收留的小白猫从门缝里挤身进来。他的耳朵真是灵得可以。

  “……你不是说不会让它进屋?”语气听着有些不高兴。

  “大概是饿了,在找我呢……”缪晨光忙解释。

  小白猫在屋里谨慎地踱了几步,忽然无声无息地蹿上了书架。缪晨光吓了一跳,却不敢惊动蒋剑鲲。她正要去赶,却听蒋剑鲲大声斥道:

  “出去!”

  小猫似乎知道他是在赶它,喵呜叫了一声。还不等缪晨光上前捉它,蒋剑鲲一甩手,将喝空的酒盅砸了过去。酒盅哐啷砸中书架,又掉在地上,奇迹般地没有摔碎。小猫虽然没被砸中,却受了惊吓,发出一记尖利的叫声,全身的毛都炸开了。它嗖地蹿下书架,风一般溜出了屋门。

  缪晨光慌忙上前一步,扶住险些被小猫撞倒的某只酒瓶,又捡起那只酒盅。

  “蒋老师!”

  她有些急了,语气不免带着责怪。蒋剑鲲却是一脸阴沉。

  “别让我再听见屋里有猫叫。”

  刚才两人谈话时的平和气氛一扫而空。对于他突如其来爆发的酒疯,缪晨光无话可说。她放下酒盅,出门去找她的猫。小白猫不在院子里,也没在她的屋里。她想它一定是吓得逃了出去,一时半会儿可能不敢回来。屋外大雪仍下得紧,她不免有些担心它的安全。

  再回到蒋剑鲲屋里时,他已经径自在床上睡下了。看来这人果然如大曾所说,是个酒鼾子——只不过同时也是个酒侃子,还是个酒疯子。

  缪晨光只得上前替他脱了鞋,盖好被。这一回他睡得安分多了,眉头是舒展开的,也没说醉话。缪晨光忽然有了点无可奈何的感觉,只觉得这人总这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点儿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更不会给人留情面。这性子简直比猫还难以捉摸,让她这种老实人真有些吃不消。

  蒋剑鲲睡了一整夜,倒是替缪晨光省了做晚饭的麻烦。她又给自己煮了面条,然后准备好火腿肠和清水,等着她的流浪猫回家来。

  但小白猫始终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