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盲降>第69章 《星星》——凌渊

  我抛去了山峦被天空映衬出来的轮廓,逐渐无法辨识掩藏于其间的陷阱。我进入了黑夜。我继续航行。我唯一剩下的,是亮晶晶的星星……

  ——《风沙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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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什么是星星?”

  “星星啊,星星是黑夜的眼睛。”

  “那我想到天上去抓个星星下来!哥你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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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哥帮你摘星星。我摸摸小孩的头,笑着答应道。

  我叫凌渊,家里三口人,爸爸走得早,剩下妈妈和一个弟弟。我只比凌潭大三岁,但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需要保护的幼弟。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他哥。

  凌潭身子不好,从我有记忆起,这个孩子就一周一小病两周一大病,皱巴着一张小脸喝很苦的汤药,却从不耍赖撒脾气。

  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起码我这样认为。如果苹果有两个,他一定要把更大更甜的那个给我;如果苹果只剩下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与我分享,倔倔地塞进我手里,扭头就跑。

  但是妈妈有时会多埋怨他几句,因为给凌潭看病的那笔不小的花销。我虽然可以理解她,因为爸爸走的早,支撑一个不富裕的家庭,养两个半大小子,这些压力对她来说的确过于大了。但这些...明明都不是凌潭的错啊。

  十五岁那年我要考高中,我一直很喜欢音乐,所以想考省里最好的音乐学校学小提琴。中考前的一个晚上,妈悄悄找到了我,跟我说:“渊哪,妈供不起你上那个学校了,学音乐的学费实在太贵......妈也不能不管你弟弟。”

  “没关系的,妈,那我考普通高中就好,音乐我可以自学的。”我说。

  妈就攥着我的手,沉默了许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我对自己的天分和实力有很大的自信,我也相信人生的道路很宽,不差这小小的一步。

  但凌潭,这个敏感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在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他偷偷摸到了我屋里,爬上床,抱着我就开始哭。

  凌潭是个坚强的人,不爱说话,所有委屈全憋在心里,就连哭都没有声音。他很瘦,身板显得很单薄,上小学的时候被别的孩子欺负,也默不作声,直到被我发现。

  这孩子在外面受委屈也表现得云淡风轻。等我把那些小毛孩教训了一顿后,他才一头扎进我怀里,抱着我哭起来。

  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我摸着他的头,想着。

  他是那样信任我,只愿意把强压在心底的伤心难过暴露在我一个人面前。

  “诶诶,怎么了?离了哥都不敢自己睡觉了吗?”我开玩笑道。

  小时候我们一直睡在一张床上,直到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张小床有些拥挤,他才搬去了爸原来的屋子。

  “哥,”他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也格外的亮,“我不会让你委屈的,我也不会白白让妈受累。”

  “说什么胡话呢。”我一惊,随即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他不说话了,眸子里充满了倔强。

  “你呀,不是喜欢飞机吗?那就乖乖地学习,以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凌潭摇了摇头:“我做不到的。”

  “你可以,”我严肃了神情,“不许胡思乱想了,听见没?”

  他一向听我的话,闻言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个弟弟有属于他的大好前程,我知道的。我一直忘不了那天晚上,小小的他仰望着天空,问我什么是星星。他说他想要飞到那天上去。

  我不觉得那只是个孩子的童言无忌,因为他是特别的,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坚信他真的能够做到。

  我们两个之间,谁都不需要牺牲,我们都会好好的。

  那天晚上我跟他在床上挤着睡了一宿,和小时候一样。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即便过去了数十年光阴,我还是能记得他的那一句话——

  “为什么你总让着我?就因为你是哥哥?才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也会让你开心的!”

  我的眼眶有些微微的湿润,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从小没有爸爸,妈妈又忙着挣钱养家,顾不上关心我们。所以这漫长的人生路上,能互相扶持着往前走的,也只有我们兄弟自己了。

  高中我没有选择住校,因为后来妈妈的情况有些不好,她甚至开始有一些神经质。她与凌潭的关系也越来越差,对凌潭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偏偏凌潭又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越沉默,妈妈越生气,越要把苦水向我倾倒。

  明明是两个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的人,却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接近对方的心。我总是不能劝和他们,只能在中间勉强当个缓冲而已。

  我十七岁那年,凌潭着实送了我一份“大礼”。

  十四岁的他,愣是找到了整个南方地区最出名的一位小提琴家,求他出山做我的老师。那位先生姓徐,年纪已不小,是个很低调的人,从未收过弟子。而我这个年轻的弟弟,四处询问要到了先生的联系方式。后来像刘备三顾茅庐一般,亲自上门拜访了多次,把我的事迹讲了又讲,先生才终于点头应允。

  凌潭送了我一颗最闪亮的星星。他知道音乐之于我,就像天空之于他。

  从那之后我一直跟着徐老学习,也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音乐学院。徐老是我音乐生涯中的伯乐。后来徐老告诉我,他很欣赏我弟弟。

  “你弟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胆识又有毅力,若仔细雕琢必是块良玉。他有什么目标吗?”

  我说:“他想做飞行员,一直都非常努力。”

  “不错,”徐老又赞了一句,“你们两兄弟,都是有出息的人。”

  我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我喜欢听见别人对凌潭的认可,因为那是他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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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潭十八岁时我二十一。有了徐老的帮助,我的人生开始走向正轨。有乐团愿意要我做小提琴手,这是件令人自豪的事,也代表我即将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我没想到,妈会擅自改了凌潭的高考志愿。我匆匆从学校赶回家里,却恰巧碰上他们的对峙。

  妈的声音很尖:“你一天天的不好好读书,做什么飞天梦?我辛辛苦苦养你那么多年,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钱,不求你上进,起码能给我规规矩矩考个大学吧?就你那个病病歪歪的模样,还想考什么航校,哪个航校愿意要你?”

  “我现在身体很好,不会过不去体检。”凌潭说。

  他究竟为了招飞付出了多少,妈不知道,我是清楚的。

  “老老实实考个师范大学不好吗?你看那个李叔家的儿子,当了老师,日子过的多安稳!”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生活!生活是你想干嘛就干嘛吗?你妈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哥为你放弃了多少,你干什么都随心所欲,对得起我们吗?”

  凌潭的拳头攥的死紧,青筋迸出,整个人都在颤抖,却还是平静道:“我只是去上个大学,没偷没抢,委培的钱都是航司出,我只用交和普通大学一样的学费。大学毕业直接进航司,当上机长后年薪六十万起底,您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妈显然被噎住了,但却不愿意服软:“总之我就是不许!梦想是什么东西?你妈是过来人了,难道还不明白吗!梦想又不能当饭吃,又不是十岁小孩了,醒醒吧你!”

  “您把梦想当什么?”凌潭却突然火了,声音陡然拔高起来,“别人不能实现梦想那是因为他们没种,他们是怂蛋,那为什么我就一定不行?如果我光说不做白日做梦,那我承认是我的错,我现在就乖乖滚去读师范。但我已经把能做的全做了,错的就是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却非得插一脚的人!”

  在妈发更大的火之前,我连忙过去把凌潭扯开,先安抚了妈几句,然后拽着他进了屋。

  在我记忆里,凌潭是个内敛隐忍的人,今天他发这样大的火,我也是第一次见。

  想必是伤害到了他内心最珍视最宝贵的东西吧。

  凌潭就静静站在我面前,睁着那双幽黑的眼睛看着我。那一刻我突然发觉,他真的已经长大了。

  他从没有对不起谁。从他上高中开始,就一边忙着学习,一边背着我到外面打零工,把赚来的钱全给了妈,自己一分不留。

  凌潭现在已是十八岁的成年男人,和我差不多高,有着常年锻炼而形成的强健体魄。他再也不是那个矮我一头、瘦瘦小小的小男孩,不需要我保护了。

  他也有能力,去决定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生活。

  “现在先别跟妈对着干,她在气头上。那个招飞行员不仅仅只有一次机会吧?”我问道。

  凌潭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答道:“也招大学生。”

  “那你就先好好去师范读着,我帮你跟妈说,一切慢慢来。”

  他依然很听我的话,乖乖地点头,收拾好了东西去上学,从此再没提过他的梦想。

  凌潭大一结束那年夏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要去穆安的飞行学院学飞。他已经把一切手续办好了,体检和面试也都过了。

  我说你这可真是先斩后奏啊。

  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的弟弟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像只羽翼丰满的雄鹰,只等待着时机一飞冲天。

  没过几天我约他出来吃了个饭,看着他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却又多带了几分坚韧的面容,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自豪得很。

  吃完饭后我们回了家,在楼顶的天台上吹风。那个小天台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据点”,凌潭喜欢在这里看星星。

  现在他依然站在这里,手撑在铁栏杆上,仰望着那片夜空。我依稀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瞧,是他上高中时我送他的那个飞机胸针。

  我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同他一起看着那些星星,然后说道:“去吧,是时候去飞向属于你的天空了。到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北方的气候干燥,你肯定不适应,记得多吃蔬菜水果。家里你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哥,谢谢你。”他无比认真地说。

  “跟你哥客气上了还!”我笑他,“我也要送你一颗星星,是你这个臭小子小时候非跟我要的,我可没言而无信。”

  他也笑了:“我知道,所以谢谢哥。”

  “当不上个机长,就等着回来我揍你吧,”我又跟他开玩笑,“有机会的话再领个女朋友回来,哥帮你参谋参谋。”

  “参谋个屁,”他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你好意思说我,你都二十二了还没谈过恋爱,倒催上我了。”

  “嘿你小子!”我佯装发火,抬起手就要打,被他轻松接住,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笑累了,我说:“你呀,以后得找个真正爱你的人,他得懂你的梦想,你的追求...反正!最后总得领回来让我看看,过了你哥这关才能进凌家门,听见没!”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我们一起吹着夜风,那天的夜幕非常黑沉,但星星格外亮。

  后来的生活就和我预想的一样,凌潭很有出息,毕业后进了云际航空,一步步攀升,最后终于成了机长。

  那一阵子我逢人就说,我有个机长弟弟,可帅了,追他的姑娘排队能排到候机大厅外。

  他们笑我是弟控,但我就觉得我弟弟天下第一帅。

  凌潭这小崽子,从小到大什么事都瞒不过我。我不拆穿他只是想给他留点儿尊严和面子,但这小子以为他一个人跑穆安去,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吗?居然谈恋爱都不告诉我!我可是确定了关系就把小镜带给他看了的!

  那个男人也是个机长,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看样子是个正经人,具体行为举止有待考察,这个倒也不着急。

  只要是小潭喜欢的,并且能理解他包容他,那么这个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那些世俗的压力,有我帮他一起扛。

  我是他哥,我们有着相通的血脉,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彼此。我会永远在他身边陪着他,而他也会永远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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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潭说要我搭他开的那趟飞机。

  他一身挺拔的飞行员制服,手里拿着帽子,说起话时,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妥妥的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

  那天的阳光很好,空气湿度很低,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喜悦的味道。

  好像云开日明,我将要去伦敦参加一场很重要的音乐交流会,而凌潭已升了机长。我俩挣得都不少,妈妈得以在家颐养天年。如此,我们都踏过了风吹雨淋,走向美好的未来。

  只是我这些年忙的有点过头,经常日夜颠倒。陆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就会觉得胸闷气短,后来又开始胸痛。小镜拖着我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是冠心病的初兆,给我开了些药,要我过几天再去复查。

  小镜和小潭都吓得够呛,总催我去医院。但无奈工作实在走不开,马上又有这场无比重要的交流会,乐团不能没了我。

  不说这些了,我更喜欢关注一些让人开心的事。我也不想让一些身体上的小不适成为打破这欢喜气氛的罪魁祸首。

  我也不想让凌潭过于担心,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这趟从伦敦回来,我就去医院检查,看看到底是做手术还是吃药。

  还有回来之后,我要去会会凌潭的小男朋友...这小子都对他哥有秘密了,得治。

  飞机渐渐离地升空,我好想大叫告诉所有人,在驾驶舱里开飞机的是我弟弟!

  舷窗外的云多了起来,挂在湛蓝的天空上。这就是凌潭热爱的一切啊。那一瞬间我感同身受他的热爱,如同三万英尺上奏响的夜曲。琴弦拨动发出的美妙声音,每一个音符都是馈赠。

  能翱翔在这蓝天之上...多好啊。

  —

  我想我可能也学会飞翔了。

  耳边人们焦急的声音我听不到,我只死死盯着那扇隔开驾驶舱与客舱的门。胸口的剧痛抽离走我所有的力气,但我真的想再看他一眼。

  我欠很多人一个道别。

  想告诉小潭,别害怕,他是机长,他一定可以处理好一切。想给小镜道个歉,没能陪她走完这一生。想跟妈说,儿子不孝,要走在您前头了。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像隔了一层膜,连飞机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也再听不见。太阳没有了,我的世界到了黑夜,但我还在前行,我还拥有星星......

  我看到小潭的脸了,他在对我笑。我摸摸他的头,仔细地嘱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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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潭,你得听哥的话。

  天黑不一定就代表着道别。

  我只是摆脱了时间的束缚,获得了永恒的自由。但我从未离开你身边,所以不要因我而悲伤,因我而难眠。

  哥要到你最爱的天空上去帮你摘星星了,离开前我祈求了所有不知名的漫天神明,他们都会替我爱你。

  我也会化作一颗星星,在夜空中远远凝望着你,所以你要坚强,要继续往前走。

  哥一直一直陪着你呢。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