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盲降>第16章 曾经的少年

  下午他们回了那个熟悉的小县城。坐在一家学生时代常去的小店,吃着最朴素不过的米线。

  “我前天梦到了我爸妈和我哥,”吃到一半,凌潭突然开口道,“我梦见他们三个开开心心地吃晚饭。”

  樊盛拿筷子的手一顿,闻言抬头,然后轻叹一声:“你还是没走出来。”

  “不是走不出来,是忘不掉,”凌潭挑着碗中剔透的米线,却一口也没放进嘴里,“为了自己的梦想抛下整个家不管,不就是自私吗?”

  “一个梦而已,你又钻牛角尖了。生死有命,你抓不住的,何苦折磨自己。”樊盛把筷子撂下,试图跟他讲道理。

  “我没有折磨自己,但是我的错不应该被原谅。”

  樊盛反问道:“你有什么错?”

  “......”凌潭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有点发蔫,拿起筷子继续开始吃,良久才从嘴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樊盛觉得自己要发火了:“你跟我说哪门子对不起?”

  凌潭只埋下头吃吃吃,有些话还是没说出口。

  两人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一时间只能听见店里来来回回循环播放着的歌曲。

  “扛下了梦想,要毅然决然去流浪。”

  他轻轻随着歌曲的节奏哼道。

  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凌潭突然间很是感慨:“我想起我刚到北方时,除了不习惯还是不习惯。穆安的冬天那么冷,我只能躲在宿舍里,在暖气片上焐手。”

  樊盛笑着说:“可不是吗。我学医那几年,外面飘着大雪,我在实验楼和图书馆之间来回跑,跑的袜子都湿透了。”

  “你说我人生地不熟的吧,还偏偏碰上个也看我不顺眼的死对头。天天跟我对着干。”凌潭道,“话说,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看不惯卫重霄吗?”

  “怎么?”

  “那时候太年轻气盛,就觉得世界不公平。我花了那么大力气,闹到快要众叛亲离,他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我期盼至极的人生。”

  “你想啊,出身飞行世家,爹是业界出名的老一代飞行员,一辈子零事故,德高望重。又从小就接触了航空领域,航校时大家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必定子承父业,将来成为一个优秀的机长。”

  “我就想,凭什么我没有那样带着光环的家庭背景,凭什么我走上这条路,就饱受质疑。”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气息有些不顺。碗中的米线早俨然已经被他心不在焉的手搅得乱七八糟。

  良久,他的语调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不过是当时太年轻,现在想想,何必呢。可是我不讨厌他了,他依然讨厌我。”

  “其实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告诉卫重霄,他会愿意听的。”樊盛瞅着他,试探着开口道。

  “我能告诉他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个多烂的人,”他突然又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些颓败的意思:“况且,樊盛,我有点想放弃了。”

  樊盛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认真,也知道“放弃”这两个字从凌潭嘴里说出来,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

  他想放弃什么?

  放弃追回对他失望的爱人,放弃追寻他坚持了多年的梦想。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放任凌潭自暴自弃。卫重霄不了解事实真相,那么他现在必须拽凌潭一把。

  “吃完咱们去趟二中吧。”他提议道。

  凌潭有些疑惑:“回二中干什——”

  “我想回去看看,”樊盛坚定道,“咱们回去看看。”

  -

  通远二中是所不错的学校,也是凌潭那个小县城附近最好的中学。他们在这不大的校园里度过了三年高中时光。

  他们试着联系了曾经的班主任老师,那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听闻他们回来,很是意外,十分欣喜地把他俩从校门口接了进来。

  凌潭走进校门,四处张望着:“杨老师,我看咱们学校没什么太大变化呀。”

  “嗨,咱们学校穷,硬件就是跟不上。但是咱的成绩可不差!”杨老师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十分感慨地说道。

  杨老师刚带他们时,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教师,如今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孩子,也送走了她的青春。

  她把这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小伙子领到办公室,一人挪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细细跟他们聊天。

  杨老师对凌潭说道:“说实话,我教书教了二十多年,好多学生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总有几个学生是我忘不掉也很牵挂的,你就是其中一个。”

  她嗔怪道:“毕业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回来看看。”

  凌潭笑道:“平时工作太忙啦。”

  “你们两个现在都怎么样?”

  樊盛摇了摇头,示意凌潭先说。凌潭语气平淡道:“我现在在云际航空当飞行员,平时住在穆安。”

  “好啊!”杨老师由衷地赞叹,“你可能都不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阻止你去招飞。作为老师,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现在我再遇到像你一样怀揣梦想的学生,不管他们的家长怎样阻拦,我都会私下告诉他们‘去试试吧,孩子’。虽然有些时候梦想是不切实际的,但我现在觉得,孩子们身上总是带着无限可能,他们可以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凌潭一怔,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樊盛则低下头,企图降低存在感,躲开杨老师的目光。

  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他就算是被排除在那“一点点的可能性”之外的人。

  “你呢,樊盛?”

  猝不及防还是被点了名,樊盛无奈地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大学毕业之后当了医生,也在穆安。后来...遇到了点麻烦,就辞职了。现在也没个正经活儿干。”

  “没有关系,你才多大,有的是机会呢!”杨老师拍拍他的肩,“要不要去教学楼那边走走?学生们今天有一个外出远足的活动,正好没有上课。”

  杨老师说她还得接着备课,于是他们两个就与她辞别,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教学楼。

  他们在高三(1)班的门口晃了又晃,看着学生们摞的比山高的课本,又是一阵唏嘘。

  凌潭打量了一下这个教室,一边说:“嘿,他们高三还能出去远足呢,想想咱们那会儿,天天就是坐在教室里学学学。”

  “是啊。我就记得当时你一边准备招飞,一边应付考试,还怎么考都是前十,大家暗地里都嫉妒的不行。”

  凌潭好像又陷入了回忆:“我只记得我成绩一旦有一点点下滑,回家时就要挨我妈骂。其实我哪有天资过人,照样也得学到夜里两点,还要偷摸准备交给航校的材料。”

  樊盛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提议道:“去天台看看?”

  凌潭稍一颔首,先一步迈开腿与他一起上了楼。天台依然那样开阔,可以看见一片广阔的天空。

  这个天台上空空如也,所以一般没有什么人会上来。也正因为没有人,这里成了学生时期他们俩的根据地。每天在这里还可以看见数架飞机从天空中划过。

  那时他就站在这里,手扶着护栏,微微仰着头,看那万里长空中的云起云涌,仿佛深海一般变幻莫测。

  这里是梦想起航之后的一个站点,记载着那些青春时代的美好时光。

  他们刚推开天台的门,就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她面前架着画板,穿着一身蓝白色的宽大校服,手边是一堆颜料。

  女生抬起了头,大大的眼睛望向他们,略有些惊讶。一瞬间樊盛像是有了错觉,仿佛看见了十几岁的凌潭抬眸的那一刹那。

  “你好同学,我是你毕业了十几年的学长,回母校来看看。”他解释道。

  “哦哦,学长好!”女生向他问好,然后又拿起画笔低下头,似乎在苦苦思考如何下笔。

  凌潭向前几步,看见她画纸上的满天云舞,绽放在湛蓝的天空上。

  樊盛站在原地,没忍住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跟大家去远足呢?”

  女生微皱了眉:“因为我是个美术生,要准备艺考。但我现在还是觉得自己画的不好,只能多挤出一点时间练习。”

  “会觉得很苦吗?”

  “当然啦,尤其是当其他人跟我说‘你为什么要艺考?你不知道要多困难才能被美院录取吗?况且还有那么人多,走走关系就可以轻轻松松占了你名额’的时候。”

  “那也不要放弃,”樊盛站在门口,就那样远远地跟她对话,“既然热爱,就一定不能放弃。”

  女生有点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有点帅的学长会突然闯进来,还要跟她灌输鸡汤,不过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绝对不会放弃。”

  “要加油。”凌潭冲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展眉笑了,樊盛也侧过身去,微微勾起了嘴角。

  曾经,同样的心灵鸡汤是高三时他对凌潭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只不过白驹过隙,一晃十几年过去,终究他们还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就在樊盛看着凌潭跟小姑娘道了别,转身向自己走来时,突然他就想到了“前仆后继”这个词语。

  他在那女孩身上看见了凌潭的影子,究其根本,无非就是看见了“追梦人”的样子。

  “怎么了?”凌潭问他。

  他摇了摇头,没把这一切说出口。

  而后樊盛又拽着凌潭去了趟实验楼,樊盛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凌潭看着他只觉得一头雾水。

  “嘿,果然还在。”最后在一间实验室里,樊盛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指的是当年凌潭亲手制作的那架波音737航模。它静静地摆在橱窗里,和其他小制作一起,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故事。

  凌潭愣在了原地:“你......”

  这么多年,他已经快忘掉了最初的自己有着那样单纯的热爱,并且敢于不顾一切的横冲直撞。

  樊盛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来递给凌潭,凌潭翻到机翼下,果然看到了几行小字。

  [高三(1)班 凌潭 未来的一名优秀机长(划掉)机草]

  [高三(1)班 樊盛 将来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这是曾经樊盛借着凌潭的光写上的。他还记得当时他用签字笔划掉凌潭写的“机长”改成“机草”,还非说他将来必定风流倜傥大富大贵时,那样吵闹又充满活力的样子。

  凌潭将粘在飞机上一张折叠的纸条取下来摊开,赫然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尚稚嫩的笔迹。

  [不管迎着多少冷眼与嘲笑,我偏要逆风飞翔。]

  他捏着那张发旧的纸,指尖在微微的颤抖。

  记忆像开了闸一样纷至沓来,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总是倚在天台栏杆上仰望着天空的少年,那个咬紧牙关从不说放弃的少年。

  那个少年,他是不是已经迷失在时光的罅隙里了呢。

  他看见少年在竭尽全力奔跑,然后狠狠地栽了个跟头,满脸伤痕。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他,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那张和他无比相似的脸上却无比严厉:“凌潭,你必须坚持下去。”

  凌潭的心里百味杂陈,痛苦在心里无情翻搅,他索性蹲下了身去,把脸埋在手臂间。

  良久凌潭感到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臂,他仰起脸,正对上樊盛炯炯的目光。

  “你已经走过十几年了,凌潭,想想你为这次回到穆安付出了多少?你分明还拼得动,那就不能放弃。”

  凌潭攥紧了拳头,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力之大,他甚至在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

  你不能倒下。

  你的的确确扛着梦想走过了十多年的光阴,在陌生的城市摸爬滚打,尝遍了酸甜苦辣,却从来没被打倒。

  那么现在也依然不可以。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将手里的纸条和航模放回原处。然后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良久,他看了眼手表说道:“走吧。”

  樊盛无言地拍拍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走出了实验室。

  夕阳西下,两道影子被拉的很长。他们站在简陋的校门口,对这个满载回忆的地方无声地说了声“再见”。

  -

  因为要赶时间,他们不得已买了机票去赶飞机。

  凌潭其实是有免费乘机的外挂的,只要航班上有空位,他总能安排到一个座位。但是他说只要他坐在飞机上,就一定要坐在驾驶舱里,在客舱总是别扭。所以他更喜欢坐火车。

  不用做航前准备,也不用想着签飞行计划,只用瘫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这着实让机长先生有点不适应。

  所以他又站起来四处乱走。机场里总是有一些神神奇奇的店家卖着土特产或者是什么纪念品。凌潭溜达到一家什么都卖的杂货店门口,突然就站住了脚。

  “这个是不是挺好看的?”他指着一条领带问樊盛。

  “呃...还可以,挺好看。”

  “宝石蓝,挺配卫重霄的,”凌潭自己低声念叨着,“老板,这条我要了。”

  “你..买了卫重霄要吗?”

  樊盛对这种行为其实很不认同。因为那根破布条根本不值那些个钱。

  这人乱买东西的习惯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对象只限于卫重霄。哪怕是之前他年薪几十万的时候,自己也老穿着某宝上几十块钱一套的衬衫牛仔裤,一件衣服非得洗的褪了色才肯丢掉。

  偏偏不管到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只要他看见适合卫重霄的东西,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不管那东西好不好值不值那个价。

  而且买完了的东西还不送,就自己囤着,也不知道是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不可描述的仪式。

  “他不要就不要呗。”凌潭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小塑料袋,漫不经心地答道。

  樊盛追问:“那他如果永远都不要呢?”

  凌潭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一语双关,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嘻嘻地答:“那我就永远自己留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