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浮图关>第四十三章

  陆诏年第一次在重要的算学课上走神了, 她两三下收起课本和笔记,拎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不能待在这里,可她能去哪儿?

  陆诏年想到了又绿, 她唯一可依靠的人。

  *

  为了节省开支,尹又绿和石森搬进了联大为宿舍管理员提供的房子,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阴暗而潮湿。

  陆诏年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收拾房间。他们本来就打算请陆诏年吃顿饭, 但她在这个时间出现令人意外。

  “我来讨杯热茶。”陆诏年笑。

  尹又绿热情地将陆诏年引到窗边的椅子, 捧来一壶热茶:“刚烧的。”但没有像样的点心,她难免有些拘谨。

  “没关系,我来看看。”看到夫妇俩这样忙碌,陆诏年自觉来的不是时候, 坐了会儿便走了。

  “陆小姐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石森顾虑道。

  尹又绿宽慰道:“小姐没有那么多心思, 我看, 她似乎有点心事......”

  “什么事?”

  “总归不是你我的事。”尹又绿想了想, 叹息道,“可你我的事, 欺瞒着小姐,甚至有点利用她, 我心头过意不去。”

  “哪能是利用?”石森压低声音,“我们是地下工作者, 集体面前, 不谈个人!”

  “可是,ᴶˢᴳᴮᴮ小姐同我是有感情的。”

  “你别忘了, 当初你怎么向党承诺的, 你起了誓。当然, 我知你们情谊深厚,陆小姐只是一个学生,我们又没把她怎么样,只不过由这便利,到学校里展开工作……”

  ?“小可小声些!”

  尹又绿打开了收音机,将声音放大。

  “最新消息,我军在缅甸进展顺利,如火如荼……”

  *

  “顺利?日本人都打到仰光了;爪哇岛的荷兰军向日本投降,印支英军节节败退,南洋诸国任日本□□……”

  “政府新闻讲大话不是一日两日了,反着听就对了。”

  “诶,我听说我们学校里有特务,专门抓地下党的。”

  “同学里持□□意见的人不少,但要说情报分子——”

  陆诏年走上楼,就见围桌而聚的同学们瞧着她。

  她疑心情绪还在留在面上,摸了摸眼角。

  “陆诏年不像!”

  同学们哄笑。

  “像什么?”陆诏年奇怪。

  “他们说中/统特务潜入学校,为了抓地下党。”

  “可现在……”陆诏年想了想,回房间休息。

  *

  “他们去印度,帮中国人把P-43运回中国,结果你猜怎么着?哈!飞行途中中国飞行员一死四伤,六架 P-43 坠毁。”

  “我们拼命把燃料、军火和各种物资运到昆明,当然,还有香烟。那群小少爷在做什么?弄毁战斗机,祈祷平安地待在地上。”

  “也别这么说,回美国的运输上,有中国的锡、钨矿石和猪鬃。”

  “猪鬃?”

  “美国海军指定,他们需要用这个制作——刷漆!”

  飞行员们笑起来,很快又沉寂。

  “妈的。”

  “他妈的黄皮肤的人!”

  五月,日军闪击缅北腊戍,攻下滇缅公路其中一段的畹町,继而进入怒江之上的惠通桥。

  垒允制造厂接到消息,不得不将来不及带走的飞机器材全数焚毁。

  日军为了快速通过惠通桥,发起轰炸,并于沿途扫射,造成上千人死伤的惠通桥惨案,其中有大批制造厂职工及家属。

  边境各处岌岌可危,盘旋于上空的飞行员分身乏术。上校调了正在云南作战的一支先锋队率先飞怒江,中国飞行员紧随其后。

  陆闻恺驾驶老式战斗机,同SB型轰炸机组成机队。他们在厚密的云层和大雨里,冒险翻阅一万两千英尺的山峰,以往,再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他们会直接返航。

  乌云遮蔽了视线,轰炸机必须俯冲向下,接近地面才能准确命中目标。一架又一架飞行沿弧形掠过小城,雨中的小城燃起熊熊烈火。

  “发现不明飞行物。”

  “是日机!”

  陆闻恺看见穿云而来的九七式战斗机,可顷刻间,它们的身影又被云层遮住了。

  *

  空袭警报声一瞬间就惊醒了陆诏年,隔壁房间的同学来敲门,见她正在收拾细软,忙过来拉人。

  “我的飞机模型……”陆诏年一手攥着包,一手还想去够飞机模型。

  同学拽着她走,“你没听到这是最后一道警报?轰炸机已经来了!”

  自“飞虎队”美国志愿航空队在昆明上空大显身手后,日机来袭的频次减少,市民对日机不再那么恐惧。

  突如其来的警报令人困惑而惶恐,不少人慢腾腾地收拾细软,抬头一看,炸弹如雨般落了下来。

  隆隆声震天,街上乱作一团。

  陆诏年与同学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朝着马路尽头跑去。炸弹爆炸的冲击波震荡而来,仿佛无形的刀剑伤人,她们双双跌倒。

  房舍轰然散架,砖块碎瓦倾倒,将人掩埋。

  陆诏年半截腿被埋在里面,同学艰难地爬起来,把石块推开。

  “走啊!”同学喊着。

  “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被埋在里边了!”陆诏年喉咙呛了灰,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救他们?救下你自己!”

  “我反正也跑不远了……”陆诏年跛着脚,转身去移动砖块。

  瞧见联大几个男同学,同学急忙招呼他们,他们把陆诏年背起来,一起往城外跑去。

  原来的小山丘,已经变成了一座乱葬坟。

  人们躲在墓碑后、树影下,捧着书,甚至玩扑克牌,像是一场奇异的郊游。

  陆诏年被同学们安置在人多的地方,她的脚踝以下的部位乌肿了,他们用手帕把脚踝捆了起来,可这无济于事。

  腿脚快的同学去找医生了,不知道多久能回。陆诏年疼得没法子了,想拿刻刀来放血。可是她了解一点医学基础,脚部软组织损伤,形成血肿的话,甚至需要通过手术治疗,放血可能造成其他血管破裂以及感染。

  陆诏年浑身发冷汗,没坚持住,睡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

  窗外天光还亮着,忽听见一道声音说:“终于醒了,谢天谢地……”

  陆诏年转头,挤出一点笑:“顺儿哥。”

  周耕顺说:“昨天你昏倒了,联大的同学把你送来医院。我今早上花街南路找你,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陆诏年注意到周耕顺握在手里的腕表,想来过去许久了,“你就一直守着我?”

  周耕顺微微蹙眉,“嗯......我其实不该在这个时候出来,厂里忙。可是,三个他......”

  陆诏年心里咯噔,“三哥怎么了?”

  “报国了。”

  陆诏年抿着唇,眼泪就从眼角落了下来。泪花簌簌,她抬手蒙住脸,扯到手背上的针头,冒出了一点血。

  “幺妹。”周耕顺去握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别着脸,不愿看他。他把腕表塞到她手心:“三哥的表。去年圣诞节,二哥送我们的,Rolex,瑞士表,也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不肯跟我们说。等二哥回来,你把这表给他吧......”

  陆诏年转头,有些不可置信,“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就让三哥戴着——”

  “烧得什么都不剩了!”周耕顺再忍不住,咬紧牙,手握成拳,抵着额头。

  “人都不在了,要如何入殓啊......”

  陆诏年闭上了眼睛。

  他们三哥,才刚过了二十四岁生辰。一个广东人,吃碗她做的云吞,就算是庆祝过了。

  “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我还要......。”

  “顺哥儿,烦请你们等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我得送送三哥。”

  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尹又绿推门而入,瞧见陌生男子,噤了声。

  “这位女士,医院现在接受这么多伤患,你要找人......”跟在后边的护士劝阻道。

  陆诏年道:“没事,这是我朋友。麻烦你了,护士小姐。”

  周耕顺同尹又绿颔首,离开了病房:“昏迷的病人醒了,去通知你们医生罢。”

  “吓死我了!”尹又绿几步来到病床前,“小姐,你不知道......”

  “坐吧。”陆诏年声音还有些喑哑。

  尹又绿顿了顿,“怎么哭了?是不是,刚才那个人已经告诉你了?花街南路......”

  “什么?”

  “花街南路的房子塌了。”尹又绿急忙道,“不是全部!你那儿只是房顶掀翻了,塌了一堵墙。同学们正在想办法,现在都挤在一楼睡。”

  “我的东西呢?”

  “有些清点出来了,有的恐怕......你重要的东西都应该带在身上的吧?”

  “小哥哥给我做的飞机,挂在房间窗户上的。”

  尹又绿摇了摇头:“小姐,那个......”

  “就是找到,应该也断了。”陆诏年抬头瞧窗外,天色空濛。

  “又绿,你还记得杜恒吧,同小哥哥一起从学校里出来的。他走了。”

  “小姐。”尹又绿靠过去,握陆诏年的手。

  陆诏年用大拇指抚摸劳力士腕表的表盘玻璃,自说自话似的道:“人们都说瑞士表好,精密,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小哥哥送的不是手表,是时间的祝福。可是杜三哥......三哥甚至不舍得带上飞机。”

  “我都这样痛心,我怎么敢告诉小哥哥,他的兄弟,他的战友,那么天才的人......”

  陆诏年伏在尹又绿肩头,啜泣着,“对不起,我只是,太久没有人说知心话了......”

  *

  医院没有检查出昏迷原因,医生判断,可能是由于过度劳累。陆诏年脚上的血肿需要时间恢复,她觉得这算不什么,打完点滴便回了宿舍。

  同学们知道这是陆家的房子,都很照顾她,大家一起挤一楼,睡大通铺,却把楼梯下那间管理员的床舍让给了她。

  陆诏年翻来覆去地找“Lady L”的座驾,都没有踪影。同学抱歉地说,可能打扫的时候,同石头碎块一起挪走了。

  “没关系。”陆诏年更像安慰自己。

  之后陆诏年参加了杜恒的葬礼,他们把只装有死者遗物的棺椁埋在了飞行员墓园里。

  陆诏年轻声问,这里有多少这样的空坟。他们说,大部分飞行员都是烧死,幸运的会留下一幅遗骸。

  *

  陆诏年回到学校,日子和ᴶˢᴳᴮᴮ平常一样。

  学生间最为激烈的,除了占座,便是预购参考书。

  教授们学贯中西,通用读本里不乏外文原版书,可几乎没有同学买得起,就算在黑市上找到了,也需要对应的参考书,因此学生们必须提前预约参考书。陆诏年抢到了陈教授的经济学课作选秀,需要菲尔柴尔德、弗内斯和巴克合著的《经济学概论》这本教材,为此向施芥生求助。

  他们书信往来不频繁,但一直没有中断。工程是门复合的学问,施芥生就像她的导师一般,引领她去研究那些理论与实际问题。

  六月,陆诏年到邮局寄信,出乎意料地收到了陆闻恺的信。

  「三妹亲鉴:

  兄于前日抵重庆,“飞虎队”解散在即,委员长及夫人亲自为诸位战士颁发容易勋章,兄幸得嘉奖,一枚九星序章,送予三妹留作纪念。滇缅公路是战士们的生命线,现尽握于敌手,兄不才,请缨执行空中运输任务,司令部已批准,即日调中国航空公司。愿三妹康健。

  兄惜朝」

  陆诏年读了好几遍,忽然在信笺背面看到一行字:

  “两地停云,念与时积。”

  他说,他想她。

  陆诏年抬头,望见厚而白的云。

  天空湛蓝,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