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浮图关>第四十一章

  最后一刻, 他抽身,倒在了她旁边。

  在密林里淋了场大雨一般,他们身上汗津津的, 还有轻微的痉挛,使他们蜷缩起来。被褥凌乱,陆诏年快睡到冰凉的地板上去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翻过来,面对他。抹开她汗湿的发,他轻吻她额头, 温柔得ᴶˢᴳᴮᴮ与方才判若两人。

  阵雨过后, 天又晴了。陆诏年换上陆闻恺母亲的棉袍,把地上的衣服抱去溪边。陆闻恺走在后边,手里绞着鱼线。

  像是失语了,又像是天生的默契, 他们没有说话。

  夜幕降临, 他们升起篝火。溪水潺潺, 树梢上的衣服飘荡着。

  陆诏年靠着陆闻恺肩膀, 想象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在蒙自度过了两天后,陆诏年回到春城。

  云南局势紧张, 父亲寄来亲笔书信。

  家中期望她能回去过年,陆诏年琢磨了很久, 回信称, 学业紧张,来回耽误时间, 今年暂且不回去了。

  即使远在昆明, 与同学们在一起, 陆诏年也害怕着,何况回去面对一大家子人,面对母亲的灵位。

  可再给陆诏年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然会做那个不孝女。

  不仅仅是与小哥哥的结合,身体感到充盈与完整。一旦想到这是彻底违背家门的行径,她隐隐有种超脱的感觉。

  仿佛曾经那个被迫定下亲事,总是被关在大宅里的小女孩,迎来了复仇时刻。

  这些念头一开始令人惊慑,出现得多了,她渐渐接受了。

  也许她就有这么坏,这么肮脏。

  不可否认她的童年充满欢乐,但那欢乐里没有一点被训诫吗?如果没有训诫,她应该是怎样的,是否更大胆,更热烈?

  原本只是一个胚胎,一颗核,从宇宙尘埃化作原子力量,她变得具象,有形。

  数学逻辑与物理公式堆满了陆诏年的稿纸,老师与学长说,她比她看起来善于思辨,甚至深邃。

  不似从前那般为夸奖而雀跃,陆诏年变得从容笃定。尽管,她感觉到这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寻找宇宙万物的谜题与那个渺小却唯一的自我,在这长路的尽头,等待她的,会是真理。

  *

  陆诏年以优异的成绩迎来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结束,她给陈意映写了封信,抬头恭敬地写“小陈老师”,以示对陈意映由衷的感谢。

  没多久,收到了陈意映的回信。陈意映玩笑道“一生中能遇到几个影响你未来道路的人?”,又郑重写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尽情享受你的青春与苦难罢!”。

  不怎的,陆诏年嚎啕大哭起来,以至于吓到了前来找她的学长。

  “抱歉,我看到门虚掩着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陆诏年拭去眼泪,破涕为笑:“找我什么事儿?”

  学长惊疑不定道:“你没事吧?”

  “读朋友的信,一时感动罢了。”陆诏年催促道,“到底什么事?”

  学长缓了缓,道:“那个......大部分同学都留在昆明过年,有几个前辈想筹办除夕晚会,让我来叫你。”

  陆诏年了然道:“且让那几个少爷小姐自己玩好了,叫我去,定是想看我笑话!”

  “不是的,这次主办的是文学院的师生,助教们也去的。大家听闻你会弹琴......”学长说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我一下说漏了嘴,如果你不愿意参加,我回绝他们就是了。”

  中国人很难遗忘春节,陆诏年不想一个人捱过这年关,邃答应了。

  毕竟她还要在联大待上许久,无法避免与交际积极分子往来,不如趁此机会那帮富家子弟言和,于是陆诏年给承办除夕晚会的临时“委员会”送了一笔资费。

  他们商量着,到底是海棠春、共和春、东月楼,还是护国路的日新西餐馆。

  陆诏年说工学院的门口贴着一首新春对联:望穿秋水,不见贷金,满腹穷愁度旧岁;用尽心机,难缴饭费,百般无赖过新年;横批天官赐粥。

  “什么意思?”杨家的辣妹子问。

  一位抹油头、戴进口腕表的青年回味过来,道:“她讽刺咱们太奢侈!”

  在四川,学生每月餐费大约十二元,昆明则是十八到二十元,枉论他们所说的知名餐馆,一顿饭就去了半月的餐费,根本不是一般学生消费得起的。

  陆诏年道:“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面向全校师生的一个活动,餐费的标准是不是该降低一些?”

  “照你这么说,我们全去吃路边摊好了!”

  “我可以啊。”陆诏年顿了顿,笑说,“我想过了,请厨子更好,可除夕这日子,谁愿意接这活儿?”

  “那怎么办?”

  “聘请会烹饪的同学担任厨师,另外表演歌舞的同学,也给他们免餐费,你们意下如何?”

  陆诏年循序渐进,连政治系的同学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谈判。他们轻易地同意了陆诏年的想法,按此展开了筹备工作。

  *

  除夕当天,担任“后厨部”工作的同学们带着准备好的食材,到举办活动的会馆进行准备。

  “演出部”的同学这些天在校舍里做了剪纸与彩带,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来,就闻到了厨房传来的米糕香气。

  交餐费、打白手的同学来的最晚,属男同学最多。其中不少人是为几位名媛而来的,工学院的陆诏年尚不在此列。

  可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被陆诏年吸引了去。陆诏年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及膝旗袍,挺肩窄腰,头发烫了蓬松小卷,特别在额边堆厚;尤其一双美目,染了淡淡的眼影,嘴唇涂成饱满的M型,风情无二。

  有男同学说:“堪比挂历上的四十年代新女郎。”

  还有男同学说:“时髦是顶时髦,可难免落了俗,像是有经验的成熟女子。”

  男孩们为“有经验”一词发笑。

  学长不快道:“什么时候成熟以有无经验作判断了?”

  “啊,你还没有过吧!”他们取笑起工学院木讷男。

  “说实话,她有没有不知道,不过你要是想,就该抓紧机会了......”

  “低俗!”学长拂袖离开。

  陆诏年调试了钢琴琴音,起身看到学长气冲冲地往外走去,好奇地追了上去。

  “他们都还没有上吃的,这么快就走了?”

  学长转身,欲言又止。陆诏年眨巴着眼睛,丝毫不知这模样有多可爱,学长面红耳赤道:“陆诏年同学,你......”

  “我?”

  “你有男朋友?”

  陆诏年愣了下,笑了:“原来你们方才在议论我啊,我有哥哥。”

  “哥哥是另一码事,我问的是……”学长又不好意思讲了。

  “哦,那么,我没有男朋友。”陆诏年笑容明媚,“可是我不打算交男朋友。”

  学长松了口气,却也失落:“哦,这样。”

  “我们进去吧,再玩会儿。”

  “我本来,只是出来透透气……”

  陆诏年双手背在身后,偏头道:“那什么,我会弹曲子作开场,希望学长也来听。”

  学长移开视线:“当,当然。”

  *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人差不多到齐了,陆诏年与乐团弹奏起西南联大的校歌,同学们接连唱起来,歌声飘扬。

  最后一个音落下,大厅里忽然安静了。

  这时,一位同学大声唱道:“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有几个同学跟着唱:“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陆诏年迎合他们弹走起来,众人齐唱:“要生存须把头颅抛,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

  他们这些知识青年,比谁都清楚,大后方腹地云南,正是当前抵挡日军的最后一道关卡。滇缅公路一旦切断,物资输送困难,不仅前线,大后方的生活也会变得困难。物价攀升,黑市猖獗,社会将乱下去。

  从北京到长沙,再到昆明,不知有多少同学不顾教授反对投笔从戎,眼看前线情势危机,中国还出动了志愿军进入缅甸,新鲜血液坐不住了。

  接着唱起《知识青年从军歌》,男孩紧握拳头,高喊:“我要从军去!”

  同学们喝着粗制的酒,吃着难得的肉,彼此相拥,跳起舞来,踢踏声震响。

  期望这是一个纸醉金迷的爵士晚会的富家子弟也被感染了,将准备好的情诗塞回了裤兜,搭上同学的肩膀,舞蹈起来。

  *

  缅甸敏加拉洞机场,幽暗光线下,陆闻恺正聚精会神地用锉刀削手上的木头。

  “伙计,做什么呢?”

  陆闻恺同英国飞行员不甚熟悉,他耸了耸肩,道:“小玩意儿。”

  “飞机,你在刻飞机对不对?”

  “战斧。”

  “噢,你竟然在刻‘战斧’。”飞行员坐下来,打趣道,“听说你们的最高统帅曾经委派飞行员试驾驶‘战斧’。”

  这些西方面孔的人总有点歧视他们,陆闻恺平淡道:“损毁了一架。”

  “只损毁了一架,真是奇迹!”

  陆闻恺笑了下,把手中的机身模型拿给对方看:“怎么样,像吧?”

  “我说,老兄,你这活儿真不错。”

  陆闻恺抚了抚木屑灰,用布包起来。飞行ᴶˢᴳᴮᴮ员又道:“送给谁的,情人?”

  “如果我有的话。”

  “得了吧!你在仰光没有相好的,在昆明也一定有。”

  陆闻恺掀起眼帘:“你结婚了吗?”

  飞行员从帽子里摸出一张照片:“我未婚妻。”

  借着油灯,陆闻恺看清小照上的样子。他也从帽子边沿摸出照片,一张合照,旁边写着“一九三九年”。

  “哦,漂亮!真动人,”飞行员拍了下陆闻恺,“你小子福气不浅。”

  陆闻恺但笑不语。收起木工活儿牛皮包,看到飞行员把一个沙丁鱼罐头递到他面前,“我最后一个。”

  “多谢,不用了。”

  “收着吧,小子,这补寄物资不知道多晚才能到。”

  陆闻恺又道了一声谢,打开罐头。

  “有一次,我就从日本陆军的头顶上飞过去,缅甸的森林与佛塔燃起熊熊大火,他们把英印军打得屁股尿流,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我会坠入这地狱,天呐……”

  陆闻恺用刀作勺子,把沙丁鱼干送进嘴里,一边听着一边咀嚼起来。

  凌晨,两架道格拉斯运输机进入敏加拉洞机场,英美飞行员谈论起新的趣闻,日前,英王授予蒋委员长爵位。

  陆闻恺等他们稍作休息,为其中一架运输机护航,飞往仰光。

  *

  清晨下着小雨,仰光机场的人忙着搬运生活物品与弹药,几乎没空去想后边躺着一位战友的遗体。

  那是一位美国飞行员,人们找到他的遗体后,用福尔马林溶液处理过,然后用浸了福尔马林的布单包括,装进密封的金属容器。

  举行葬礼之前,他们将金属容器放进一具柚木棺材——这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棺材。

  人们来不及换体面的黑色衣裳,甚至没有几个人参加葬礼。

  从圣诞节与日军交战以来,焦躁而烦闷的气息就笼罩着飞行员们。由于美国正式参战,军方希望调整这群“雇佣兵”的编制,陆军派来了新的指挥官,飞行员认为他的作风同英国人一样死板,并不服气。

  这天,陆闻恺奉命送几位长官到昆明开会,与此相对,他能得到半天的假期。

  二月,昆明的温度有些低,但湛蓝的晴空给人好心情。

  陆闻恺回宿舍楼梳洗了一番,到厨房给自己煎香肠吃。也不知学生们闻到香气还是怎么,陆续走出房间,围到他身边。

  “你们要吃,自己做啊!”陆诏年拨开人群,来到陆闻恺身旁。

  方才一眼望到他,她的心一下空拍,似真非真,一时不敢接近,直到来到他身边,闻到油脂的气味,感觉温度。

  “小哥哥。”陆诏年轻声唤。

  “嗯。”陆闻恺朝她扬起笑,接着对学生们说,“要吃的都坐着吧。”

  大伙儿欢呼,忙在餐桌落座。陆诏年鼓了鼓腮,对陆闻恺咕哝道:“可你好累了。”

  “你又知道?”陆闻恺斜睨她一眼,眼神温柔,“我不累,你坐着吧,一会儿就好。”

  “我也帮你。”陆诏年才舍不得离开他半寸。

  “你?”

  “怎么,你小瞧我?”

  “嗯……我想还是不必了。”

  陆诏年暗哼了声,还是乖乖去坐着了。

  陆闻恺煎了些香肠、火腿和蛋花,烤了面包片,还给每个人倒了杯牛奶。信天主教的同学倡议大家一起祈祷,然后才开动。

  陆诏年也知道这样一餐来之不易,小声同陆闻恺说:“辛苦你,还带这些回来。”

  “知道你们馋。”

  其他同学附和起来,道辛苦。

  “缅甸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局势?”

  有人问出大家最关切的问题,陆诏年道:“军事机密,岂是能给你说的?”

  “大致说一说吗,都很焦心……”

  陆闻恺便讲起来,只不过是好的一面。

  陆诏年不高兴他迎合大家,桌底下去勾他的脚。

  她的脚趾在他脚踝周围摩挲,然后划落脚背。

  陆闻恺趁机踩住了她的脚。

  陆诏年尚不知这样的触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暗示着什么,见陆闻恺带有警告意味地看向她,她还不满地瞪了回去。

  吃过这餐,旁边的同学自主地去洗碗,陆诏年想说她来,陆闻恺却发号施令:“过来。”

  怎么他倒还生气了?她小哥哥真有些计较。

  陆诏年做着鬼脸,跟进了房间。

  门刚合拢,她被抵在了门壁上。

  陆闻恺的脚趾压在她脚上,“好玩?”

  “不好玩……”

  他轻轻地碾,沿着脚背,探进她棉裤。他耐心地把她的袜子拢褪到脚踝以下,瘙痒感觉使她踮起了脚尖。

  陆闻恺始终注视着她。

  “小哥哥......”

  他抬手按住她下唇。他喜欢她饱满的嘴唇,更喜欢吻。

  陆诏年微微张开嘴,想学着他那样,用舌尖流连唇齿。可是他一点不给她机会,她只能闭上眼睛,感受着。

  片刻,陆诏年就发汗了。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陆诏年——”

  周身汗毛竖了起来,陆诏年推着身前的男人离开门背。

  门被推开时,陆闻恺的手将将离开陆诏年。

  “什么事?”陆诏年想藏起半穿在脚上的袜套,反而藏起了双手。

  同学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