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浮图关>第三十五章

  风波过后, 章亦梦消失了,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陆家一切照旧。

  陆闻泽与冯清如之间的龃龉渐渐化解, 陆闻泽经常回乡下老宅,有时他们还一起散步去姨母家。

  冯清如喜欢小孩,可这么些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事关陆家香火,夫人在世时就惦记得紧, 而今冯清如年纪渐长, 艾维姨母也着急起来,让麦修打听专治生育的医生。

  民国三十年的春天,冯清如怀孕了。

  陆家沉浸在喜悦之中,唯独陆诏年, 与同学们一样, 牵挂《苏日中立条约》。

  德国进攻西欧之势如火如荼, 日本欲意借助德国势力向苏联施压, 促使苏联停止对华援助,以早日攻下中国。德国的威胁迫在眉睫, 苏联与日方开启了漫长的谈判。

  于四月十三日,苏联与日本正式缔结条约。苏联陆续停止对华援助, 更撤走了志愿航空队。

  数年以来,国府空军奄奄一息, 无论是飞行员还是战斗机都亟待补充, 外交部以国防供应公司的名义在美谋求解决方案,一切方兴未艾。

  陪都重庆及四川湖北一带的空域暴露在敌人炮火之下。

  陆诏年不知道陆闻恺在哪里, 做什么, 父兄似乎是知道的, 可讳莫如深。

  “知道他还安好,就够了。”

  从前不太主张求佛问道的陈意映,带着陆诏年上寺庙求了护身符。

  她说,不是为了陆哥哥,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但求陆诏年一举中第。这样一来,她这个家庭教师的身价水涨船高,以后不愁没学生。

  抗战爆发后,教育部成立了全国统一招生委员会,设置全国统一考试,分别在十二个考区招生。在陈意映鼓励下,陆诏年今年就打算报考。

  陆诏年一改好动心性,天没亮就开始温书,一直学到深夜。

  轰炸机隆隆地来,城市上空刮起飓风,地动山摇,陆诏年和同学们一起跑空袭,心里还默背着物理公式。

  总有一天,中国会造出自己的战斗机。它们比零式,比从大西洋的巨型战舰上起飞的战斗机都无可战胜。

  陆诏年笃信,只能笃信。

  在想象中把侵略者赶出国土,她以此获得片刻安宁。

  *

  炎夏,山城少雾。不怕晒的人们会惊叹于这里金黄色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江流、不断在废墟上重建的房舍,还有那如福音般庇护这座城的苍翠之色。

  纤夫们喝着川江号子,码头上飘来阵阵油辣子的气味,多么蓬勃啊。

  纵使敌人的黑烟一次次笼罩上空,也没有人认为这座城将倾覆。

  活着的信念从山上来,水中来,从巴人远古的石鼓之声而来。

  那天,却红陪冯清如前往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失去母亲与家园的孩子们欢呼着“冯妈妈”;陆诏年在南岸老宅解一道物理难题;又绿进城帮陆诏年取书店的包裹。

  傍晚,人们在茶馆歇凉,又绿正准备与石森道别,前往码头乘船回南岸。

  空袭警报轰鸣——

  人们不敢质疑只在日间活动的日机为何此时来袭,他们纷纷卷起包裹,逃往防空洞。

  十八梯老街长约四百米,中段有一处防空洞洞口,从洞口进入洞底后,平伸约两千米,中间分叉形成两个出口,一个出口通较场口磁器街,另一个出口在石灰市。防空洞隧道高宽约两米,每隔三四十米有一盏油灯,预估能容纳五千人。

  城中心的人几乎都躲进了这条大隧道,人挤人,直往底部涌。

  石森推着又绿赶在最后一秒挤了进来,没有持证的、来晚的,被栅栏隔绝在洞口外。

  顷刻间,轰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席卷一座城。

  书籍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又绿瑟缩着,同石森倚靠在一起。

  石森一开始还有余力安慰又绿,他的腕表分针转动,然后时针移动半格,一格,他渐渐不再说话。

  洞口紧闭,通风系统不起作用,大隧道容纳的人已超出负荷,人们全身是汗,头昏脑涨。

  婴孩哭闹不止,喂奶的母亲瘫软在地。灯油沿着石壁留下来,火光微弱,最后完全熄灭了。

  窒息感令人忍不住挠头发,挠皮肤,甚至旁边的人,惊叫声四起。

  洞口边的又绿感觉到那黑暗中的异常,攥紧了石森的手。

  “多久了……”就连又绿也感到不适。

  “已经过了四个多小时了。”

  轰炸声仍不绝于耳,焚毁城市的熊熊大伙仿佛烧到了防空洞来。天崩地裂的震动致使洞内灰尘四起。

  有人高喊着不知是“疯了”还是“死了”的话,很快又没了声。人群如潮水般回涌洞口。

  石森咬住牛皮包袋,将又绿护在怀里,独自承受人群挤压,那力道让人仿佛置身于海底。

  “小姐,不知小姐……ᴶˢᴳᴮᴮ”

  石森摇头,示意又绿别再想其他的了。

  石森的包袋断裂,他挫牙以忍耐。又绿想也没想,就把手臂递了过去。

  “咬我吧!若能让你好受些……”

  石森闭紧嘴巴,可后来也忍受不住了,咬住又绿的衣衫。

  撕扯之声不绝于耳,隧道深处的人推搡着,踩踏着,为了夺一口氧气。

  “放我们出去!”洞口的人痛哭流涕,拍打闸口。

  镇守的士兵说,空袭警报解除,不能放行。

  “死人了!”

  “你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蓦然,如洪水决堤,人群冲破闸口,冲上台阶。

  石森被撞到了,又绿伸手去拉他,也倒了下去。无数的脚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又绿拽着石森的衣衫,拼命往外爬。

  石森恢复了一些力气,趁一个空袭将又绿捞起来就往前方跑。

  不太能看得清,石森手脚并用,纵使石阶磨破了皮,仍奋力往前跑。

  忽然,他感觉手松了。回头一看,又绿不慎跌下台阶。

  他几步下去逮住她的衣服,踩到了别人的手也不顾。

  他们终于稳稳站在了台阶上,待呼吸缓过来,才看见眼前的景象。

  重庆城璀璨而明亮。

  残垣断壁之中,到处都是人的肢节,有的甚至烧焦了,焦糊味道裹着血腥气。没能从隧道爬出来的人伸长手,仰长脖颈,血从眼睛流下来。

  平凡一生中最后一刻,是恨。

  又绿感受到绵延不绝的恨意,呜咽,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

  重庆城一片死寂。

  墙缝间的野雏菊凝结露水,凌晨微亮的天空静默地望着地上成堆的尸体。

  皮卡车走了又来,尸堆旁的木箱塞满了搜刮下来的家当与细软。石森举着镁光灯损毁的相机,与警察队长争辩:“你们准备把这些搬到哪里去?清点工作还没结束,你们还有良心吗,抢死人的钱!”

  “大隧道工程是否存在问题?通风系统——”

  几个警察把石森铐起来架走。

  又绿追了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决定先去找老爷他们。

  *

  一家人齐聚南岸大宅。

  沉默令人难捱,陆诏年起身道:“我要去找勇娃子!”

  “小年……”冯清如劝慰道。

  “你们怀疑章亦梦之事与赵小姐有关,为什么不让中央的人去调查?如果勇娃子出了什么事,你们……!”陆诏年说着攥紧心口衣衫,大口喘气。

  又绿忙拍抚陆诏年背脊,低头悄悄抹泪。

  陆闻泽解释道:“勇娃子一直在做这些……”

  陆霄逸道:“不必说了,小年小孩脾气。又绿,你扶小姐回房。”

  回到房间,陆诏年见又绿眼眶红红的,一下没忍住,落下泪了。

  她蒙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

  *

  勇娃子的入殓仪式上,陆诏年看见父亲偷偷背过身去,抹了下眼睛。

  国府一开始瞒报死亡人数,在各界压力下,将数字一改再改。在那些虚拟的数字中,有勇娃子,赵小小,成千上万的中国人。

  纷扰之中,陆诏年收到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国立西南大学工学院航空工程学系。

  没有人再帮陆诏年办升学宴了,陆诏年请小陈老师和施芥生一众朋友到酒楼吃了顿晚餐。

  “我就要去昆明了。”临行前的一夜,陆诏年平静道。

  又绿收拾起最后一个行李箱,开朗道:“听说那里气候宜人,不知二少爷……”

  “我一个人去。”

  “小姐?”

  陆诏年从妆奁里取出一张信笺递给又绿。

  又绿踌躇地打开,看见清秀小楷写着三个字。

  “那年元旦,我们去梁山,他们嘲笑你没有姓名,我一直没法忘记这件事。那次勇娃子看我不开心,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后来去找你的家人了,可惜迟了一步,你弟弟已经替人充军去了。”

  “小姐,我不要找我的家人……”又绿说着,一下哭了。

  “又绿,你母亲姓尹。”

  “我……小姐,你不要又绿了?”

  “你常常去探望石森,你的心意,我知道。我给你留了一盒首饰,你自己做主吧。”

  “没有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又绿,我要去过我的人生了。”

  又绿哭着摇头,“我想跟着小姐,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别说傻话了,经受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这样下去,没有往后的,我有我的出路,你一定也能找到你的。”

  “我和石森,根本……”

  “恋爱也是一种追求啊,又绿。从现在起,我们都不要胆怯了。”

  *

  陆诏年把印有缅甸邮戳的明信片放进行李箱,带上道格拉斯运输机,从重庆启航,飞往昆明。

  刚下飞机,陆诏年就感到一阵热浪。她不禁咕哝:“说好的春城呢……”

  陆家安排的司机来接陆诏年,车驶出巫家坝机场,尘土飞扬。窗玻璃外,高大的乔木与灌木丛好似森林。

  车往城里开,路上渐渐出现了背竹篓的行人,还有别着簪花的当地姑娘。路愈宽阔,景象愈摩登,西方面孔的人自在地走在路上,不远处是一片法式建筑群。

  酒店喷泉前站着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发觉他们是来接她的,陆诏年急忙让司机调头。

  “幺小姐,大少爷吩咐一定要把您送到……”

  “哎呀你听我说的,我在南开已经受够了,可不想再做学校里的celebrity。”陆诏年嘀咕,“多让人耻笑。”

  陆诏年让司机把她送到北门街,直接到新生报到处报到。

  司机下车帮陆诏年提行李,陆诏年也道不用了。她没带又绿收拾的那些家当,只带了一个皮箱。

  距离还有好几天,老师们不在学校里,办公室里只有助教和干部学生们,都忙碌着。

  陆诏年敲了敲门,一位短鬈发的年轻女人看了过来。

  “您好,我来报到……”陆诏年讲起不那么标准的国语。

  许是难得见到穿丝绸衣裳的学生,且没有一点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模样,女人有些讶异:“哪个学院?”

  “工学院。”

  办公室里的人都看了过来,陆诏年不解其意,心下窘迫。

  “工学院不在这儿报道。”女人搁笔起身,“我带你过去吧。”

  “小施助教,我也去!我正好送材料。”一位男孩道。

  几位同学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陆诏年微微蹙眉,提起行李同他们一道走出办公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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