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又漆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时,审问刚开始了十五分钟。

  他走得太急了,气息都不稳,需要用手杖支着身子才能勉强不摔倒。几个手下不安地护送他走进门,白又漆见葛升卿坐在审问室外等,立刻冲了过去,抄起手杖想打他。

  葛升卿比他还气,几乎没了理智,一把揪住手杖,反手一个耳光把他打翻在地。

  几个手下想冲过去控制他,被他拿手杖直接撂倒;他用手杖指着地上的白又漆:是你?

  白又漆:什么“是我”?明明是你拖他下了水!

  葛升卿:还装?就是你设计陷害他!

  白又漆:瞎扯也有个限度!肯定是你做事没做干净,牵连到了他!自己手艺差还怪别人!

  葛升卿:我手艺差?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两人互相指责了好几句,气氛诡异又荒谬,几乎又要打起来;直到有个人从门外进来,一脸怒容地喝止了他们:小葛老师,你做什么?!

  见到那人,葛升卿呆住了——那是乔真。

  双方都坐回了等候椅上。乔真咬牙切齿,不断用手指指着他:小葛啊小葛,你太让我失望了!是我报的警。要不是我去查了查傅永季的身份,还真不知道这是个刑满释放人员!

  乔真: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体育老师?你这个负责教师怎么能那么不负责?对老师的身份履历,要核查核查再核查!

  葛升卿哪里敢答话,低头喏喏。乔真大发雷霆:你还……你还对我们市级杰出青年白又漆这样说话?你平时有两副面孔啊?

  ——对座的白又漆突然呜咽一声,捂着刚才被打的脸,好像伤得很重一样。

  葛升卿:你再给我装?!

  白又漆:乔县长,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那么多孩子,平时不知道被他怎么对待……

  葛升卿:装……装禁停标志……县长,白家那个别墅群三天两头的乱画禁停标志,傅永季吃了好多罚单……

  他只能卖穷博同情;白又漆直接捂着头,说被打得看不清东西了……

  就在葛升卿几乎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小门开了。傅永季低着头,从里面被推出来。

  做笔录的人点点头:刑满释放后,他确实没犯什么事,县长您放心吧。但肯定不能当老师。

  乔真松了口气,又狠狠瞪了葛老师一眼:你今年评优没了!

  傅永季连忙帮他揽事:县长,是我骗了他,故意把坐牢的事瞒住了……

  葛升卿和白又漆异口同声:你闭嘴!

  乔真怒气冲冲走了,让葛升卿“好好反省”。一群人站在派出所门口站了半晌,气氛尴尬。

  正当要分道扬镳之时,白又漆叫住他:永季哥,我有话想跟你说,回别墅区吧。

  永季:我不想说,也不需要什么工作。

  白又漆:上次,有人担心你没心思“工作”,这才替你把事办了。你回学校,只会更麻烦,不如……

  葛升卿一把拉开永季:离我们远点。

  白又漆:报警的人不是我,是县长。出了这事,你以为学校还能保得住吗?等通知吧,升卿哥。

  葛升卿一个箭步冲上去,想再给他一耳光;永季匆匆忙忙拦中间:算了算了,回去回去……

  葛升卿的眼神难以置信缓缓转过去:你护着他?你护着他干什么?

  永季:我没护着……好了,别和他们吵了……咱们走……

  双方终于分道扬镳。白又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得意的笑:永季哥,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

  两人回到家,没说几句话。升卿拿了钥匙,说要去姐弟俩的屋子里再看看,看还有什么能卖去二手的。

  那笔巨款,一部分给学校买了课桌椅,剩下的被永季送给了外卖员家属。姐弟俩家还留有不少奢侈品,升卿起初对这些不了解,后来发现一个爱马仕的鳄鱼白金包可以卖出几十万的价格,顿时起了兴致,打算把这些东西慢慢出手兑现。

  凌晨两点了,那人还在隔壁,没有回来。傅永季披上外套,也去了隔壁。

  灯没开,家里却不暗,因为月色很明朗。

  银白月色下,升卿穿着睡衣,盘腿坐在地上,手边是个闪闪发亮的钻盘表。

  满地都是奢侈品,爱马仕箱包、迪奥和香奈儿的定制礼服、江诗丹顿、百达翡丽、尚美珠宝……当然,还有一堆备用手机、武器、奇怪的药水……

  升卿坐在那,清点着这些东西,一边查价格。他知道永季进来了,但是没搭理。

  永季:瞧瞧,现在当打手都是这待遇了。咱们当年一次才几百,一把西瓜刀走天下。

  升卿没理他。月色落在他后颈,露出骨相分明的痕迹。

  永季:我想不明白,你生什么气?你从前就经常这样,我不知道,也不敢问。

  永季:你脑子好,能读书,当年县里唯一可能走出去的就只有你。你想的事,肯定跟我是不一样的。我就不敢问。

  升卿摇头:我没想事。

  永季:那你为什么生气?

  升卿还是摇头,把那个百达翡丽的钻盘表拿了起来,绕在永季的手腕上。刚刚好。

  永季:这手表还挺花里胡哨的,要几万吧?

  升卿:二百二十。

  永季:……什么?

  升卿:这个表,回收价二百二十万。

  永季的手抖了抖,想把表摘下来,又怕弄坏了。升卿满不在乎地把它摘下,丢到一边。

  升卿笑了:人是不是很有意思?二百二十万,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也花不掉,很多人却拿它去买个表。

  为了买这样的表、这样的车,人们前仆后继地跳入物欲,被卷得粉身碎骨。他们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展柜,需要用这些东西填充在柜子里,才能证明展柜的品牌水准。

  他们并不在乎人的本质是什么,更在乎能不能往自己身上堆满钻石和黄金,然后以此来判断自己的同类。

  升卿问永季:你想要吗?

  永季呆住了:要、要什么?

  葛升卿瞪了他一眼:这个表!

  永季:当然想啊,谁会不喜欢。你不想吗?

  升卿:那你为什么不去和白家混呢?

  升卿因为妹妹的事和白家决裂。但永季其实和他们无冤无仇。就算是白朝宗的案子,白又漆也不在乎了。

  葛升卿记得,自己当年加入白家时,永季身边总跟着白又漆,分不清谁是跟班谁是主人。那时候白又漆年纪很小,话少,但每次他们说话说久了,他就会出声打断,硬插一个话题进来。

  永季:因为我不想混啊。为什么你觉得我只要有钱拿,就什么都愿意做?

  永季躺在满地奢侈品上,把那些皮包当成床,伸了个拦腰:这个地方是白家说了算的。只有白家能活得像人,其他人都是“混”。

  上不了好的学校,做不了好的工作,大部分人的一生都是读完小学,然后在初中混一段时间,就去工厂流水线。

  每个月拿几百一千,下班了就钻进网吧、烧烤店、足浴店,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周而复始的生活里。他们明明赚得比种地的祖辈要多,可不知为何,却像骡子一样,日复一日围着一个磨在打转。

  忽然有一天,升卿出现了。这个少年在学校里的成绩甚至引起了白家的注意,以至于被免学费进了当年的龙池中学。

  那年龙池拿了四个全国竞赛的金奖和铜奖,升卿一个人占了两个。但得奖名字刊登的都不是他,都是白家的孩子。他们把自己的准考证给他,让他代替去考试。

  永季想,这个人要是在这小县城里“混”,那真是浪费了。可白家是不会让这种人走出去的,升卿最后的下场,大概率就是和白家越缠越紧,不得脱身。

  永季是没能力走出去,只能混。有些人在日复一日的拉磨中,觉得世界就是脚下那个圆圈型的路线;有些人知道,自己拉磨,是因为嘴上带着嚼子。

  有的骡子看见同类挣扎掉嚼子逃出院子,会说,你凭什么不拉磨?骡子就是要拉磨的,你快滚过来一起拉,一起安分守己地啦。

  有的骡子会觉得开心,想让同类跑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头。

  他们把那个丝绸床垫拖到客厅,一起趴在垫子上,把那堆完全没有实际价值、却贵得惊人的东西一样样把玩过去,先赌它们的价格,再查价格,输的人要喝一口威士忌。

  到后面大家都醉醺醺的,笑得像两个疯子,在床垫上依偎如两头疲惫的困兽,入睡了。

  -

  周末的医院,升卿再去给妹妹取药。

  他还是很在意黎慧慧,于是顺路去病房区看看。黎慧慧的病床已经住进了新的病人,一切如常。

  就在升卿打算离开时,某间病房里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女声,声音熟悉。

  鸿袖:别给他跑了!叫保安来!

  ——接着,一个男人仓惶逃出病房,跳入了人挤人的电梯;朱鸿袖追打出来:你这种人就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冲出来撞见葛升卿,顿时找到了帮手:猫哥,你要小心小猫最近回县城。这男的在病房里找女病人,专挑重病的问!

  鸿袖送堂妹来开阑尾,麻醉还没过,所以看起来病怏怏的。男人以为小姑娘病重了,凑过去问鸿袖能不能“卖了她”。

  葛升卿:他……他问女重病人想干嘛?

  鸿袖:结阴亲啊!还能干嘛?

  下一秒,葛升卿已经丢下塑料袋里的药,向着男人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