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生一直觉得“嫁女儿”的那种心情，怎么样也得等十年后，李之禾长大他才能体会到，不曾想，自家儿子一朝遭人拐，竟然也能让他感觉到那种难过受伤和不舍。
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方家客厅，方海生翘着二郎腿，跟对面十指交握的两人无声对峙。
静默良久，他率先开口：“不行，我不准。”
许榭被他突然的开口吓得一个激灵，差点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
屁股抬到一半，身边的小少年收紧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着他的手把他重新摁回到沙发上。
方挚望向养殖场主，淡淡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方海生哼笑出声，“你才多大？你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吗？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办？”
“我十八岁，从法律层面来讲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已经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方挚顿了顿，在方海生的审视下有点心虚地垂了一下眼，“……而且，许榭是我男朋友，跟他同居能出什么事儿啊？”
无意参与叔侄两人争执的许榭：“……”
方哥别扯我，我害怕。
果不其然，在方挚这句话之后，方海生凌厉的眼神带着愤怒的眼风，狠狠扫了许榭一眼。
在眼神震慑下下意识挺直腰背的许榭：“嘤！”
接下去的一个小时里，不管方挚如何据理力争，方海生通通当听不见，被惹得烦了就甩出“我不准”“想都不要想”“要搬出去就先踏过我的尸|体”威胁三连击。
方挚在发现跟他讲不进去道理之后，沉默了几秒，最后握紧拳头，愤恨道：“行，这是你逼我的。”
“逼你怎么了？”方海生嘚瑟地抖着腿，“反正你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旁观叔侄二人互放狠话的许榭及何卉：……好幼稚。
这场并没有得出任何结果的谈判最终以幼稚的养殖场主冷哼一声，回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告终。
被留在客厅的何卉看了看对面不知所措的许榭和冷着脸闹别扭的方挚，笑眯眯地一合掌：“难得回家，你们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呀？”
吃饭是肯定要吃的，哪怕是闹别扭，方家叔侄也不会让何卉做的饭菜收到冷落。
所以当何卉三请方海生上饭桌之后，这位尚在闹脾气的养殖场主极不情愿地被何卉拉着衣袖摁在了饭桌上，冷着脸吃了三大碗米饭，顺带风卷残云般扫完了桌上的所有菜。
饭后，何卉笑眼弯弯地收叠好光溜溜的碗盘，喊上许榭一起去厨房帮忙洗碗，把空间留给吃饱喝足后，明显脾气都好了不少的方家叔侄。
二次谈判开始。
方海生扫了垂着眼不说话的方挚一眼，率先表明立场：“我不是不准，是现在不准。你现在在上大学，小榭他工作还没稳定，这之间的变数有太多，为什么不能等你们都稳定了之后再同居呢？”
方挚抿了抿唇：“我们之前约好了的，上大学之后就同居……而且，叔，我怕，我怕我不看着他，他又一声不吭地跑走。”
“他敢！”方海生瞪大眼睛，正要发火，又猛然意识到这不是这次谈判的重点，复又平和下来，“他如果真的会跑走，那你现在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和一个随时会不见的人同居，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是为了看着他，可一个人真的想跑，你怎么看都没有用。”
方挚不说话了。
躲在厨房偷听的许榭心急如焚，刚想冲出去说自己不会再想着跑走了，一旁的何卉拉了他一下。
“别去。”何卉朝他摇了摇头，“他们叔侄间的有些东西，只能他们自己说清楚。至于方挚害怕的，哪怕你现在不去说，阿姨也相信你以后会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不再让他害怕的，对吗？”
许榭望着何卉的温柔眼眸，顿了顿，而后狠狠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我会的。”
关爱孩子的家长在同自己孩子的争辩斗争中总是会处于弱势，因为他们总是不忍心叫孩子难过。
就比如现在的方海生。
他叹了口气，看向明显情绪低落下去的方挚，颇为无奈：“为什么非得是现在呢？小挚？再等几年，等你们的感情稳定了，确定彼此是会一起走一辈子的人了，确定你们之间不会再存在变数了，到那时候，你们要干什么，叔叔都是不会反对的。嗯？你说呢？”
“可是叔啊……”半晌，方挚抬起脑袋，神色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点苦恼，“我等不了。”
方海生一怔。
“我很喜欢他，有很多很多想跟他一起做的事，同居只是其中一件。”方挚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带给我的影响，我总是觉得时间很赶，总是做什么事儿都等不及，好像晚一点就做不成了。”
偷听的许榭心脏一震，渐渐泛上一股无言的酸涩。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之间还没有那么稳定，其实应该再等一等的。”方挚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眼直视方海生，“但是叔，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我连一辈子都觉得短，我……真的不想等。”
头顶的水晶灯闪烁了两下，在两人对视的间隙投入片刻阴影，一瞬间隐没了两人眼里的情绪。
待接触不良的那段时间过去，方海生注视着方挚，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因为不想叫孩子难过，不想叫孩子希望落空，所以家长总是会在那样一开始就不公平的争辩斗争中无奈妥协。
“好吧。”方海生挥了挥手，在话出口的瞬间，他一直绷紧挺直的脊背一松，瘫靠在身后的靠背上，像是疲惫般，闭上了眼，“随便你吧。”
他养了方挚这么久，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个从他接手开始，就一直冷漠的小孩儿能高兴，能对生活多点儿向往，多交朋友，多感受人的情感。
……现在有一个人能带着他这么做，他有什么理由不放手呢？
当晚入睡前，一直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方养殖场主罕见的有点多愁善感。
“小崽子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方海生边看一共有一百二十多集的大型家庭伦理剧，边愤恨道，“有了对象忘了叔……果然，我晚饭的时候就应该强势一点，你看看现在这个家里，哪里还有一点人气儿？”
何卉目不斜视地编写着食谱，淡淡道：“出门左手边的房间里，禾禾在，右手边穿过客厅，小挚房间里，是你一再要求今晚住下来，明天再走的小挚和小榭，再不济，现在你身边还有我——”
“——这叫没人气？”
方海生：“……你哪边的？”
何卉：“我中立。”
方海生：“……哼！”
何卉无奈了，收了手机，准备和养殖场主来一场心与心的交谈：“你现在苦恼什么呢？人你也放了，小挚也挺高兴的，再说他们都那么大了，凡事心里都有度，你不能总像对小孩儿似的对小挚吧？到时候你也烦，他也烦，现在这样皆大欢喜不是挺好的吗？”
“我没有苦恼。”方海生撇了撇嘴，“我就是有点不甘心。自家养大的小孩儿，说跟人走就跟人走了，在家跟我们都没待多久……”
他越说越委屈，伸手抱住何卉的腰，脑袋在她肩窝处蹭了蹭：“小没良心的，明明上大学之前还答应我会在家多待几年的，这才多久啊……”
“小挚就是跟男朋友住一块儿而已，你这怎么搞的跟嫁女儿一样？”何卉哭笑不得地给他揉后颈放松，“你要是想小挚了可以上门去看他啊，又不是多大的事儿，咱们一家还是可以一起吃饭的呀。”
方海生点点头，半晌才闷闷的“嗯”了一声。
养殖场主的这种消沉情绪，截止到第二天送方挚及他的行李一起到许榭的出租屋后戛然而止了。
他站在许榭出租屋的阳台上，放眼而望，不远处，就是自家房子。
目测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
……养殖场主为自己昨天付出的愤慨难过情绪感到深深的不值。
就这么点随便散散步都能到的距离，拉开窗户就能看见对面在干什么的距离，好像搬不搬的……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许榭边收拾屋子边偷偷瞧背着手站在阳台上一动不动的方海生，颇有点紧张地问何卉：“姨，叔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地方啊？您放心！这是暂时的！等我攒了钱一定会换更大的房子给方哥住的！”
何卉看着连背影都透着一股沧桑的养殖场主，努力憋笑：“没事，这里就挺好的，离家近。”
“以后啊，你和小挚不管有事没事，都要常回家看看我跟叔叔知道吗？”
“嗯，我会的。”许榭目光越过养殖场主的背影，望向不远处的方家，肯定道，“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