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很难体会到流年的残酷，总是会误以为时间足够宽容，会允许某些事一等再等，却忘了时间流逝中最常见的就是物是人非。所以等许榭终于有勇气找方挚开口的时候，他要见的那个小少年早就去Z大报道了。
同样奔去Z大的还有陈其若。陈木述追着她的脚步，高考发挥出奇得好，取得了跟Z大只隔两条街的一所名牌高校的本一线录取资格。严晴高考发挥失常，与Z大擦肩而过，其他学校她又不想去，于是准备复读，下一年坚持自己的梦想，以音乐生的身份参加高考。江岸这个整个高中生活都献给八卦的喇叭就不用说了，嘴上冠冕堂皇，说的是怕严晴孤单陪她复读，其实是四百多分的成绩捞不着好学校读，被他爸逼着复读的。
总之忙忙碌碌，大家各有各的奔头。
方挚还是没有放弃寻找许榭。暑假期间，他在这个城市和那个海边城市两座城市间反复来回跑，穿行在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街道中，幻想着和许榭重逢时的场景。他相信只要自己跑得勤，跑得快，跑得够多，迟早有一天，他会迎来命中注定的相遇。
这样反常的行为起初并没有人在意，方海生甚至觉得很欣慰，曾经一放假就在家里宅着不动的少年现在活泼多了，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我家有儿初成长的自豪感。
直到某天，何卉收拾屋子的时候，翻到了一大叠车票和机票——都是方挚的，目的地都是同一个城市。
方海生觉得奇怪，就在当晚的饭桌上提了一嘴，还是用开玩笑的语气：“怎么老去那里？海里挖宝啊？”
谁知道方挚在他这两句问话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快速扒光了自己碗里的米饭，而后匆匆说了句我吃饱了就躲回房间再也没出来过。
饭桌上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都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虽然方挚对这件事的态度很奇怪，但没人放在心上，而且第二天，方挚就恢复正常了。
本以为这顺嘴一提的东西已经没有后续了，谁知道后来送方挚去车站前往Z大的那天，他自己又重新提了起来。
大学开学的日子总是差不多，那天的车站门口格外热闹。方海生跟何卉跟每一对操心孩子在外过得不好的父母一样，拉着方挚千叮咛万嘱咐，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家里说。
“生活费不够了给叔说，知道没？你小金库那点钱就别动了，留着谈谈恋爱，给自己买买鞋知道了不？”方海生拉着方挚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怎么不放心，最后还是掏出手机又给方挚转了两千，“算了，我还不知道你，有嘴巴也不知道说的……再多给你转一点，在外别让人欺负了啊。”
方挚看着方海生絮絮叨叨的模样，心里酸酸涩涩的难受。
他不想把他跟许榭的事情告诉这个事事为他着想，待他如亲儿子的男人，但他知道，自己一天不肯放弃，那么早晚有一天，就是要跟家里摊牌的。
他不知道方海生知道之后会有什么表情，不管是怎么样的，他都不敢面对，所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说出那些话了。
说完，他就可以立马跑到别的城市去，至少有半年的时间，给彼此冷静思考。
车站广播已经提醒进站了，方挚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面对方海生跟何卉先是道了一声歉：“叔，何姨，对不起。”
两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对视一眼之后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等一个解释。
方挚左手紧攥成拳，拇指抠弄关节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件，于是力道顺势下滑，抚弄在了戒指上。
……就好像那个说会陪他一起面对的人还在一样。
方挚低了一下头，又很快抬起，表情认真中又掺杂着一丝愧疚地看着两人，说：“我去那个地方是为了找人。”
两人怔愣半晌，还是何卉先反应过来：“找人？找谁啊？”
面对她看过来的清澈眼睛，方挚不堪重负般垂下脑袋，声音却没有低下去：“找许榭。”
“他是我的男朋友。”
说完之后，方挚就很怂地跑掉了。好在现在这时候人不多，他很快进了站，然后在背后方海生追过来的高喊声中埋头跑向等候处。
一路上，他的心脏都在砰砰狂跳。他不知道半年之后两人的态度会是什么样的，至少现在方海生特别暴躁，短信电话微信消息视频电话，从他进站起就一直没停过。他不敢看，就把手机响铃关了丢进兜里，直到坐上车缓了十分钟，离方海生已经很远了，他才摸炸|弹似的把手机拿出来查看。
未接电话5个，未读短信20条，点开微信更是不得了，消息48条。
持续的消息轰炸已经停了，微信的最后一条是，看到消息了给我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是不可能解释了，傻子才在这时候往枪|口上撞。方挚买了一瓶水，边喝边决定把这件事暂时搁置，如果自己能在半年内找到许榭，放假的时候就把许榭拉回去顶火，如果半年内找不到许榭……那就再想办法。
他这边想着如何找人顶火的时候，许榭正在搬家。
他在林与风的搭线帮助下，找到了一份薪资不错的工资。他本身有大半年的工作经验，有能力，同时又有林与风的面子加持，老板非常看重他，知道他的难处之后非常大方地给他预支了半年工资，并表示以后有困难也可以找他帮忙。
“啧啧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魅力呢？”林与风靠在门框上，边看许榭收拾东西边摸着下巴啧啧称奇，“不愧是许大佬，做什么事儿都游刃有余的。”
许榭：“……”
他回来这些时日，林与风跟他说话就一直是这个调调，尤其是在知道他居然还没有去找方挚和好之后，每次跟他说话都带着微微的嘲讽。
许榭想了想，觉得是错觉：“林哥，你是在讽刺我吗？”
林与风很不走心地惊讶了一下：“啊，居然被你这种蠢蛋听出来了吗？”
许榭：“……”
哦，原来不是错觉。
林与风看他那怂样就来气：“我就弄不明白了，你以前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在方挚这事儿上你就这么傻×呢？”
许榭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落寞地在手指戒指上徘徊半晌，才低声自嘲道：“林哥，你看我现在，哪有资本哄人啊？”
以前他好歹还有一个年级第一的头衔撑面子，现在呢？高中没毕业，漂泊不定，找工作都要别人帮忙，每天庸庸碌碌，都在为生活烦恼。而方挚，名牌大学在读学生，他本身学习能力又好，未来是看得见的光明。
他们的人生早在不知不觉间，没了一点交集，甚至越来越远。
哄人，说得简单，就算方挚对他还有感情，愿意被他哄回来，然后呢？未来呢？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方挚被他拖累。
以前他跟方挚站在一起还担得起一个“郎才郎貌”，现在估计只能得到“无法相配”的评价吧。
林与风看着他明显低落下去的情绪，又气又急。
作为旁观者，他理解不了当事人百转千回的心思。他只是看着两人明明相爱，却一个不敢踏出脚步，另一个像无头苍蝇一样地到处寻找，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相互错过，感觉无奈又心焦。
但他打定主意不帮忙，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旁人插一手就能解决的，所以他只能劝劝这个，看看那个，好让两个人走得不那么艰难一点。
林与风看着兀自盯着戒指出神的许榭，叹了口气：“哄人看的是态度，要什么资本？你这人就这点不好，老想着以后啊，未来啊，可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跟你想象中的未来的日子有一点相似吗？都说及时行乐，你倒好，把未来计划好了再回头过日子，除了走得更加谨慎小心翼翼能得到什么好处？反正我就明确告诉你，没有人的感情是经得起耗的，你现在不说，等方挚对你没感情了，彻底把你当成陌生人了，你哄鬼去都没人理你。”
许榭被他说得心里又闷又痛，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嘟囔：“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没感情了……”
“你特么这什么渣男发言！”林与风气得捶了他一拳，“没感情了他暑假天天两头跑是闹着玩啊？”
许榭被他连捶带吼的弄得有点懵，隔了几秒反应过来之后，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什么两头跑？”
看他一脸疑惑，林与风反而有点懵了：“怎么？我没跟你说过，方挚这一个暑假什么都没干，净往你之前在的那个城市跑了吗……我没说过？”
金光漫进窗内，一点点染亮了许榭的眉眼，如同他在某个瞬间死去的东西，在这一刻死灰复燃。
这个城市的蝉鸣总是热烈而又嘈杂，隐匿在树荫间的昆虫见证着一批批少年的成长，某些灿烂如阳，某些永恒不变，某些迷途知返，某些幡然醒悟。
“诶！不是！你特么跑什么！我是真的忘了……卧槽！你现在找人得去Z大找啊！他开学了啊！”
身后林与风喊的什么，许榭已经听不太清了。他只知道他现在想要见方挚，迫切的，渴望的。
心脏在剧烈的奔跑中狂跳，努力像四肢百骸输送血液氧气，有点窒闷，但许榭只觉得无比畅快，像是郁结在心口的某些东西突然被打散，化为了尘灰。
他忽然明白了，相较方挚，他总是顾虑太多，自以为是，胆怯懦弱地把自己藏了好久，也白白让方挚的那份炙热，蹉跎了好久。
是个懦夫，也是个混蛋。
许榭一口气跑到方挚家楼下，才撑着膝盖开始喘气。
其实他的房子就租在这附近，等会儿收拾好东西过来也是一样的，但他等不了了，一秒都等不了了。
抬头看到那个熟悉的窗口，许榭忽然想到高二的某个晚上，自己也是这样，身心轻松又愉悦地来找方挚，然后就是在他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等到了匆匆而来的小少年。
那时候，少年抬着被路灯映得晶晶亮的眼睛，语气大概是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惊喜，问，你怎么来了？
他还记得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担心自己欲望扩散会吓到方挚，觉得分开冷静对彼此都好，但后来见到那个为他而来的少年之后，这种想法就烟消云散了。
那晚，他就想明白了，什么分开冷静都是自欺欺人，没有什么比看不见方挚更糟糕。
……明明是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就想明白的东西，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忍心让方挚一次次扑空，一次次失望的？
许榭粗喘着气，弯腰缓了好久好久，才在心脏慢慢褪去钝痛中直起腰。他刚刚混乱又难过，林与风喊了什么他大半没听清，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问问。他摸出手机，却发现林与风三分钟前给他发了消息。
是几句话和一张车票订单截图。
[林哥]：给你买的票，晚上八点就能到，没意见吧？
[林哥]：[图片]
[林哥]：我正在往车站赶，给你送东西，你也赶紧过来。
[林哥]：我这么帮你，你要是不把人哄好你就别回来了。
[林哥]：搞快。
[林哥]：还有，票钱记得报销。
方挚一个生活废材，在第五次铺被子宣告失败之后，彻底没了耐心。
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在半个小时前为什么要因为面子，而拒绝室友表示可以帮他铺被子的好意？
现在好了，室友们铺好床相约出去逛校园了，自己还在跟套芯分离的被子作斗争。
……麻了。
在发现不论百度还是视频都没有办法教会自己铺被子后，方挚随手把被芯团吧团吧暴力塞进被套里，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出门了。
夏夜的大学校园一般而言都不会太平静，尤其今天还是新生开学，校园里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方挚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环境。他在校园里绕了好久，总算找到一片比较清幽的地方，匆匆的脚步这才慢下来。
这一慢，方挚才发现自己七绕八绕的不知道把自己绕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四周都是树和石凳，还有一些黏靠在一起的学生情侣，热闹的那片地方在河的对岸，在某个瞬间，像极了三中的学子林。
方挚找了个远离情侣们的石凳坐下，思绪在想到三中的时候就开始飘远了。似乎不管哪个学校都有这么一片地方，专供小情侣们约会，之前他跟许榭在一起的时候也总往学子林跑，因为那里隐蔽无声，可以阻隔所有看着他们的视线，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肆意亲吻和拥抱，脱掉朋友兄弟的伪装，告诉林间树木叶间夏蝉，他们相爱。
方挚又不自觉地摩挲起了戒指。
今早，有个室友好奇地问过他，这个是戴着玩儿的还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他没怎么犹豫地就回复了：“是情侣戒指，我跟我男朋友的。”
他以为别人会厌恶或者嫌弃，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除了震惊，什么都没有，甚至还道了句恭喜。
而且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种态度。
另一个室友知道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他只是开玩笑一般调侃道：“哦吼，这下我们班女生要失望了，还以为小哥哥单身可撩，没想到人家早就名草有主了。”
其他人附和地善意一笑。
方挚也跟着笑了笑，心里轻松又难过。
因为他忽然想到自己因为害怕跟许榭疏离的那段时间，如果早知道其实一切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可怕，那段日子也不会成为他每每想起都觉得遗憾和憋闷的时光。
不远处，有一对情侣开始接吻了。声音有点大，听得方挚有点不好意思。他慢慢收回自己飘远的思绪，准备起身离开，却在这时，看见不远处路灯下，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有点像奶球。
也不知道这边的路灯是为了增添约会氛围还是怎么样，暖黄黄的，落在小猫身上，显得它特别乖，特别可爱。
方挚手指一抽，不知不觉就走上前去，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蹲在那只小猫面前了。
小猫是学校里待惯的，不怕人，看见方挚过来了也不躲，就仰起小脑袋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方挚咪咪叫。
猫奴方挚被萌化了。
他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最后在裤子口袋里翻到了一包中午吃剩下的小鱼仔零食。
还挺幸运。
他撕开包装袋，挤出里面的鱼干喂给小猫，这才心安理得地摸起小猫柔软漂亮的毛发。
触感也像奶球。
想到奶球，方挚这才生出一点点想家的情绪。
也不知道现在叔跟何姨怎么样了，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出远门上学，连报平安都没报，会不会不太好？或者再等等吧，等他们接受自己跟许榭……
“方哥！”
方挚抚摸小猫毛发的手指一僵，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先一步有了反应，一股酸涩迅速漫上了鼻腔。
他想象过自己和许榭重逢的场景。
如果许榭心软一点，愿意回来，他们可能会重逢在三中某个他们一起待过的地方，驻喜的店门口，老翁山山顶，或者中心游乐场的某个游乐设施下。
如果许榭心硬一点，不愿意回来，那他们也可以重逢在那个陌生城市的海边，人来人往的街市里，或者某个声名远播的旅游景点中。
他想了千千万万种跟许榭重逢时的场景，也想了重逢之后他会做什么，可那些设想里，没有一次的地点是在这里，所以他也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许榭看着不远处蹲着不动的那个熟悉身影，忽然有点犹豫。
送他过来的那个司机开车很野，一路急刹急停，弄得他头昏脑涨，胃也翻江倒海般闹个不停。他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难受得不行，看东西也带着重影，但在校园里匆忙行走，捕捉到暖黄路灯下那一抹熟悉人影时，他下意识就喊出了声。
但那个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作。
许榭疑心自己看错了，但心脏跳得那么快，那么剧烈，那么炙热，跟每次和方挚待在一起时的频率一样。
他的心脏替他记住了他的爱人。
于是他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的犹豫，快步上前，却在对方猛然起身的动作中停住了。
那个人慢慢转过身，眼眶红红的，看清来人的时候顿了一下，而后眼眶的那抹红慢慢延伸到眼尾。
许榭的心尖像是被掐了一下，瞬间酸软成了一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熟悉这样的方挚。
……所以自己总是在惹他难过。
他上前一步，想要靠近方挚，但就像此前的无数次一样，他喜欢的少年总是要比他先一步开口。
方挚眼里不知不觉落下一滴泪，顺着面颊从眼下一直蜿蜒到下颌，划出一道泪痕。他像从那个被许榭反复看过十几遍的视频中走出来一样，嗓音轻柔又嘶哑：“正常情况来说，这个时候你应该马上过来抱住我，然后说一句……我喜欢你。”
这个时节的晚上还残存着一点白天的余温，方挚感觉一阵强烈的热风袭过，下一秒，他就在许榭的怀抱中了。
那个看着已经成熟的少年埋在他的颈窝处，声音哽咽：“……对不起。”
方挚攥紧他的衣服，鼻尖轻嗅着他的味道，眼泪噼噼啪啪全落在来人的衣服上。他委屈又难过：“不想听这三个字。”
“好，那我换一个。”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