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不大的宿舍空间里一片寂静。
许榭就在这样的寂静里一动不动地侧躺着，直至听见下铺的清浅呼吸渐渐平稳，他才动作缓慢小心地把衣服穿好。
套完衣服后，他长舒了一口气，神经一放松，刚刚没来得及注意的东西便丝丝缕缕缠上了他的感官。
比如从下铺飘上来的淡淡青柠香，比如小少年翻身时床板轻微的颠动，比如对方衣料相蹭时发出的细小摩擦声……一切都在静谧里被放大了无数倍，许榭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能感觉到方挚的存在，好像他的所有，不管是呼吸味道还是声音，都在将自己攥取牵引，包裹浸润。
没由来的，许榭想到了何究的话。
——你也不是他。
言下之意，你不要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去推测揣度方挚的想法。没有交流，光是拿来猜，有时你以为自己猜中了真相，其实可能是偏离得越来越远。
所以……
许榭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床板，不很响，声音微弱得像是轻柔的提醒。
但下铺的人却像受到了什么惊扰，动作挺大地翻了个身。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
怀着沉沉心思，许榭这一觉睡得格外不踏实，凌晨一点模糊醒来过一次，盯着白茫茫的天花板看了几秒后意识便又昏沉了过去，再醒来时许榭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才凌晨四点半。
这个季节的天亮得很早，才这个点儿，天光便透过窗帘柔软地映进来，打亮了窗边书桌的轮廓。
因为没睡好，许榭的意识有些混沌，大脑空白宕机了好一会儿才重启成功。
重启到耳朵的时候，他听见了来自卫生间的动静。
谁啊？这么早……
许榭揉了一把睡得凌乱的头发，迷糊间勾头往下铺看了一眼——
薄被团成鼓囊囊的一团堆在床脚，枕头斜七八歪地横在床中间，而床铺的主人不知所踪。
脑子正迟钝地想方挚会去哪里，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刚刚想着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身上白T领口的位置有一块不规则的水渍，像是刚洗漱完。他注意到坐起身的许榭，被水浸润过而显得越发漆黑的眼睛看过去，轻声问：“怎么醒这么早？”
许榭翻身下床，几步走到方挚面前：“你呢？怎么醒这么早？”
眼前的人似乎有些尴尬，视线胡乱地飘了一会儿，最终垂向地面：“……热，睡不着。”
这倒稀奇了。许榭是知道方挚不太怕热的，没道理自己在宿舍都没觉得热，方挚却被热得睡不着。
……更何况小少年一副心虚不已的样子，显得这更像一个掩饰真相的借口。
所以到底为什么睡不着呢？
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被某些苦念许久却闷而不发的心思纷扰缠绕，所以才睡不着？
许榭感觉自己大概是被何究洗了脑，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那个可能，突然在这个泛着青白天光的清晨里占据了自己的所有思绪。
探入窗内的光线渐渐染上了一层橘色，停歇在窗沿的飞鸟感受到日出，扑棱棱地扇动翅膀，打在防盗窗的栏杆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像是被这一声惊动，久久未有动作的方挚忽然转身，想要退回到卫生间里。
他不知道现在的氛围是怎么一回事儿。或许是因为自己蹩脚的理由似乎没有取得对方的信任，又或许是现在站在他身前的许榭过分沉静，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面对的是熟悉的人，他却本能地觉得有点慌乱。
……不想面对这样的许榭，也不想被他逼问昨晚失眠的理由，如果问起来——
手腕被某人骤然握住。
方挚回身的动作瞬间一僵。
飞鸟啾鸣着离开，直至最后一声消散在耳侧，许榭开口了，嗓音带着点早起时的喑哑：“方哥，为什么睡不着？”
方挚：“……”
他沉默着，脑中却走马观花般闪过昨晚梦境中的一帧帧荒唐画面。梦的主角是他和许榭，梦的内容是纠缠不休抵死缠|绵。
其实这个年纪做点这种梦是正常的，青春期躁动的产物，之前他也不是没有做过，甚至梦的另一位主角还是老熟人。
上一回做这种梦时他躲回家冷静了好几天，这回他挣扎着从梦中转醒，盯着上铺的床板琢磨了半宿到毕业那天，他要对许榭说的话。
方挚想象力丰富，边琢磨还边在脑中虚幻地构建出到那天两人对话的场景。他以自己对许榭的了解做基础，在场景里模拟许榭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推翻又重建了无数次，告白成功和失败的几率五五开，而方挚也成功把自己想清醒了。
左右睡不着觉，方挚翻身起床，准备写两套试卷摒除一下杂念，结果刚洗漱完走出卫生间，他就看见了坐在清晨朦胧光线中的许榭。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方挚的能把控的范围。
他本能想逃，手腕却被那人握住，明明是不很炙热的温度，贴着他刚碰过凉水的皮肤却隐隐发烫。
现实中发生的这些好像与昨夜想象的某个成功场景发生了重叠。
方挚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扑通扑通地敲击胸膛，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轻微发抖。
……然后，手腕上的力道就加重了一些。
像是要制止他的抖动，又像是刻意的一种挽留。
方挚回过头，就在这一瞬，金色晨光铺天盖地般闯进室内，把两人笼罩在一片暖色里。许榭恰时抬眼，于是方挚得以看见了他眼里的亮色，里面呼之欲出的什么东西和那次场景里的高度重合。
两人对视半晌，最后许榭像是受不了这样长久的沉默，把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方哥……为什么睡不着？”
方挚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眼里的微光消失了一霎，又很快重新出现。他没有回答，而是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为什么醒得这么早？”
他们视线相接，像对峙又像纠缠，像试探又像是笃定。
于是又是这样对视半晌，许榭先垂下了目光。
在深夜积攒起的勇气只能支撑他走到这一步，接下来他该后退，退回到他背后的阴影里，连同马上就要克制不住的情感一起。
他脚步微挪，握着方挚的手也顺势往下一滑，而后，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指尖搭在脉搏处，感受到了似乎要破皮而出的鼓动。
许榭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方挚。
——那些冲动，那些情绪，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都在这一次的对视中得到了最终归宿。
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被现实打破，那个他以为这辈子不会想听见他诉说自己感情的少年就着他握着手腕的动作转过身，在霞光中仿若琉璃的淡棕色眼瞳直视着他，嗓音是比他想的还要低哑：“我睡不着是因为在想你的事。”
许榭的喉结滚动了两下。
“……或者说是在想你。”方挚不敢再看许榭的眼睛，只好垂眸，将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地方。
许榭不再能看见他的眼睛，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方挚低垂的长睫。他等着下文，结果等了十多秒，对方也没再说什么。
像不好意思继续说，又像是等着谁发问。
这一刻，什么顾虑克制都比不上方挚耳尖的一点红，于是许榭听见自己说：“什么意思？”
他想听小少年的答案，想听他肯定自己心里的猜测，但在对方再次抬起眼的瞬间，许榭突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就此交缠剧烈的心跳声早就出卖了一切。
说不上是谁先碰上谁的，他们沐浴在金光里，鼻息交错纠缠，热烈而又安静。
少年心动无法遮掩，所以他们听见了彼此爆动的心跳。
被丢弃在床上的手机“嗡”地一声弹出了推送消息，是一则关于未来几天温度将持续升高，提醒大家注意防暑的新闻——
盛夏将至。
方挚在草稿纸上写了个“怂”。
想了想，又恶狠狠地把这个字划掉，在一团黑色墨迹下面写了个“傻×”。
两个词都是对自己的唾弃。
正值早读，本该用来背单词背诗词的时间，却被方挚一秒不落地用来回味清晨时分的那个吻了。
贴在自己唇上又软又凉的触感，落在自己鼻尖上的一点温热鼻息，以及后来许榭微微撤开一点距离，轻喘着叫自己伸个舌头。
……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
推开对方，踉跄逃跑，跌回床铺，钻进被窝，捂紧小被，龟缩装死。
四字概括，大写的怂。
偏偏某位许姓流氓并不轻易放过他。他躲在被窝里，听着某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自己就连被子带人被拥进了一片温热坚硬中。隔着一层几乎没有阻挡作用的薄被，那人也不知道怎么找到他耳朵的，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沙哑的声音紧随其后：“不伸也行，出来再让我亲一口。”
……自己当时又是什么反应？
掀开被子，避开许榭，在对方讶异的眼神中躲进了卫生间。
……傻×行为。
方挚又羞耻又有点高兴地把这一系列傻×行为反复回想了几遍，笔下不停，来来回回在草稿纸上画了无数个腮红笑脸小表情，直到放在桌兜里调成振动的手机轻嗡一声，他才停下笔去拿手机。
屏幕上弹出的小白框显示是许大佬发来的消息。
方挚没由来地有点紧张，耳尖悄悄热了一块儿。他咬着嘴上的死皮点开消息，小白框瞬间放大成他和许榭的微信聊天界面。
[许大佬]：下自习了找你一起吃早饭，记得等我。
明明是每天都会发的提醒消息，却因为清晨时分的那个吻，变得格外暧昧缱绻。
方挚指尖敲敲许榭的头像，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
虽然他们……咳，亲了，但似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为这个吻作出合理解释。
不怪方挚敏感，他至少表态说了个想，可许榭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早上结束了不明不白的吻之后，起床铃就响了，之后就是到各自班级自习，连个抽空说清楚的时间都没有。
从接吻后脑袋就一直晕晕乎乎冒金花的方挚突然就冷静了。
……所以许榭到底是抱着什么想法？那一瞬间暧昧上头做出的行为是不是一时冲动？
从头到尾，好像只有自己兵荒马乱的。而许榭呢？游刃有余地调戏完他，事后还能面色平静地对起床的彭晋说早。
好像，很无所谓。
陷入爱情的人似乎都有一个通病，就是容易想多，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杞人忧天。更何况方挚情窦初开，开的又是特殊案例，满腔的思绪都不知道该向谁开口说明。
他捧着手机纠结了半天，直到下课铃响，他才恍然回神，而后一抬眼，便看见了从后门向他走过来的许榭。
少年身姿颀长，踏着从门外射进室内的灿烂光线渐行渐近，最后站定在方挚面前，半垂着眼看他：“别看了……吃早饭去。”
方挚这才惊觉自己的视线居然一直跟随着许榭。他跟许榭愣愣地对视了几秒，而后猛地转回脑袋，闷头开始收拾书桌，那些纷扰纠缠的念头被这一打岔也短暂地收了声。
小少年的懊恼惊慌就差写在脸上了，许榭有点想笑，但顾及某人的薄脸皮，还是硬生生憋住了。
等方挚胡乱收拾好书桌站起身，许榭蓦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姿势简直有魔力，体温才刚刚相抵，方挚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少。
许榭的目光自方挚微红的耳尖往下，划到他紧抿着的唇角的时候顿了一下，脑海里快速地闪过清早的几个画面，闪得他心也跟着狂跳。
他克制地舔了一下嘴角，视线继续往下，落在方挚微微蜷着手指的手上，盯着看了几秒后，他又调转回视线，看向方挚的眼睛。他叫他，嗓音沉沉：“方哥。”
从刚刚许榭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始，方挚的视线就一直在四处乱瞟，瞟来瞟去，最后实在没地方瞟了，才又转了回来，这一转，恰好和许榭对上了眼。
然后，就再也舍不得移开了。
好不容易挨到饭点，这会儿教学楼的人全跑去吃早饭了。北校区这边教学楼和食堂离得近，那边吵嚷的喧闹传过来，便显得教室里更安静了。
他们身处这片安静中，相缠的视线里胶着着暧昧，有什么东西好像一下子填满了整片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许榭轻轻眨了一下眼，眸光因而落下，停在了方挚鼻子以下的位置。
停了几秒后，他忽然靠了过去。
不比清晨的紧密相贴，仅仅是碰了一下便退开了。而后，握住方挚手腕的手有了动作，五指指尖贴着温热皮肤一路向下，擦过脉搏，掌心，最后一一插进对方指缝间，扣紧。
方挚被扣住的那只手手指半弯，轻轻搭在对方的手背上，停了一会儿，才犹豫着用了点力。
许榭突然轻笑了一声。因为离得近，方挚能感受到他喷洒在自己脸上的热气以及胸腔的震颤。
他被他笑得心慌，为了不显得自己太不争气，先声夺人：“你笑什么？”
“没什么。”许榭说，手里扣着对方的力道又增加了一点，“就是想问问我的男朋友吃完早饭后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想让你听我表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