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的风向瞬息间就变了。
“不是吧？方挚？四班那个有心理疾病的方挚？全市第一？没搞错吧？”
“没听见刘主任在主席台上点名表扬吗？这要我说本来什么心理疾病都是没影儿的事情。迎新会当天我就在二楼现场，方挚是一点儿毛病没有，就是人看着冷了点，他妈反而跟个疯子一样的大吼大叫，怪吓人的。”
“我就说嘛，学校再怎么不负责任也不会不考虑学生的安全，要真是有那种毛病，学校早就拒收了。”
“诶诶，那之前不还说四班学生家长联名要求校方拒收方挚吗？”
“那事都是被大家传夸张的，事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那天我经过刘主任办公室看到了，什么联名啊人多势众啊都是假的！整个办公室，除了刘主任，就一个卷发的中年妇女！她在那里撒泼大喊，口音挺重，我也没怎么听清，反正大概意思就是如果学校不拒收方挚，要就是拿学生的安全开玩笑，要求学校减免学费呢！”
“成绩难道就是一切吗？反正我看方挚还是感觉他不太正常，我还是看见他绕道走吧。”
“啧啧啧，这么看来，完完全全都是阴谋和心机啊！是我太年轻。我要好好反思自己，以后绝对不听风就是雨。”
“风向变得太快了吧？你们怎么知道这不是方挚背后的势力在搞鬼？我看这就是他们的手段，就是为了掩盖方挚真的有病的事实。”
“只有我一个人开始崇拜方挚了吗？第二名可是市一中的大学霸啊！结果他整整甩开人家十五分！可怕可怕！”
……
总之，新一波沸沸扬扬的流言的出现云淡风轻地揭过了上一波流言，连同隐没在里面的所有伤痛和误解。
高一四班。
全市第一的名头看起来相当好用，尤其是当方挚顶着四班一众同学们惊羡的目光踏进教室，然后看到自己的桌椅被调到教室最中央位置的时候。
“那个，你前几天去集训了不知道，我是我们班民主投票选出来的班长，我叫徐戴。”
还不等方挚做出什么反应，从他桌椅旁边座位上站起来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白白净净的少年朝他腼腆地笑着解释：“我跟班主任反映说你坐在那个角落可能会看不清黑板，他就让我先把你的桌椅搬过来，以后你就和我做同桌。”
四班的人数是单数，本来就应该有一个人是单人单座的。方挚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最终在讲桌边上找到了那个单人单座，而自己原本座位的那个角落，放置着四个贴着标签的垃圾篓。
“那个是我本来的同桌，叫江岸，因为上课老走神被班主任安排到那里的，你不要太有心理压力，不是因为你他才过去的。然后你座位搬到这里，那个角落不就空出来了嘛，我就……呃……你干什么？”
徐戴正兀自说着，忽然看见一直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方挚大跨步朝他走过来。
他站定在自己的桌椅边，在全班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一手勾着自己单肩背着的书包的背带，另一只手反手拉着自己的桌子，往现在放着垃圾桶的角落走去。
桌脚摩擦地板的刺耳声音骤然响起又戛然停止。
方挚把书包甩在桌子上，又把几个垃圾篓挪到了靠后门的那个角落，顺路抬回了自己的椅子，丢下一句“我视力好”之后，他就坐下趴在座位上不动了。
四班全体瞪着那个写着“我很冷酷”几个大字的背影，心声空前一致：卧槽！
徐戴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对身边突然空荡荡的一片，面露尴尬，片刻后，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噗！”
与此同时，高一一班，许榭正在遭受来自好友的无情嘲笑。
“许榭，许大佬，你的脑子还好吧？主要针对高二的竞赛你去凑什么热闹？”
何究在得知许榭以六十六分这个极度吉利的数字成功拿下此次集训的倒数第五之后，又是震惊又是好笑：“这位同学，你图啥？”
哀怨的许大佬：“……我也不知道我图啥。”
这场竞赛对于许大佬来说简直就是人生污点般的存在，不仅丢了脸面，还丢了成绩。
而作为新时代的优秀小少年，许大佬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后就努力弥补，在日后的每一天里，提高自己数学成绩的同时还日益增厚了自己的脸皮。
而最开始的那一点心疼在日复一日中发酵成他自己也没有办法明说的感情后，他和方挚的交集依然只停留在和那个小少年一次次擦肩而过后不知如何开口的招呼和每每都不可抑制的心悸。
直到这天。
他和小少年成为室友的这天。
他觉得他那些暗藏在心底肆意滋长的情感似乎见到了光，终于有了生长的方向。
等方挚吃完了馄饨，身边一直在观察的许榭自然地把一杯奶茶插上吸管推到他面前。
方挚眼角抽了抽：“喝不下。”
许榭因为小少年睡醒后变好了不少的脾气暗自愉悦，眉眼自然而然软下来：“慢慢喝，能喝完。”
方挚：“……”
行吧。
秉着不浪费粮食原则的方挚边捧着奶茶嘬，边拿出手机开了一把游戏。
许榭才不会轻易放弃和方挚搭话的机会，正想问问他正在玩什么游戏，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提醒，在兄弟和方挚之间抉择了一会儿后，决定还是先不要在方挚那里讨嫌。
消息来自一个微信群。
[老周]：[图片]。
[老周]：新拟的菜单，给点意见？
[林哥]：没啥意见，挺好的。
[余]：为什么没有我最喜欢的麻小？！
[余]：
[老周]：你小子又玩手机！好好听课！
[余]：[图片]。
[余]：已经下课了。
[余]：饭点！吃饭呢！
[老周]：又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林哥]：泡面能算饭？
[何]：@余 我还有两分钟到你学校，校门口等我。
[余]：过来干嘛呀？
[余]：
[何]：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许大佬]：@老周我觉得可以加点汤水类的，比如蟹粉鲜肉小馄饨这样的，不然全是这些菜啊饭啊的太干了。
[林哥]：有点道理。
[老周]：
“多少钱？”
少年独有的清冽嗓音骤然响起，正在群里跟一群人扯皮的许榭瞬间回神，看向方挚：“什么？”
方挚朝他摆了摆手里拿着的手机：“多少钱？”
张嘴就想说“不用给”的许大佬忽然瞥到了自己手机上还停留着的微信聊天界面，话音一转道：“二十，微信，你扫我吧。”
说着，就把自己的微信二维码名片调了出来。
方挚没在意，直到扫完之后，看到微信名叫“许大佬”，头像是一只简笔画熊猫的某大佬微信资料主页，他愣了愣。
他的微信通讯录里，除了班级群，就只有方海生和江岸，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因为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人愿意出现在那里。
“怎么了吗？”
听见身边的人带着疑惑的问句，方挚收起纷乱复杂的思绪，点了好友申请。
那头许榭很快就通过了。
方挚给他转了账，和那只简笔画熊猫对视了半天，才收回手机，慢悠悠地嘬了口奶茶。
暮色渐沉，金光逐渐黯淡，朦胧地勾出314宿舍桌前的两道身影。
晚自习时间将近，许榭收拾完桌面，手里提着几份压根就没动过的吃食，看向吃完饭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打游戏的小少年：“快要上晚自习了，要一起去吗？”
小少年睡了一觉身体舒服了，扭头瞥了他一眼，锁了手机扔进兜里：“走吧。”
两人沉默着并肩走在梧桐大道上。
许榭挖空了心思也没有找到两人之间可以聊的话题。身边的方挚倒是一如既往地顶着冷脸走得悠闲，丝毫没觉得两人干走不说话的场面有多尴尬。
“那个……你……”许大佬给自己做了好几分钟的心里建设，好不容易开口准备说点什么，一转头，正看见方挚头顶飞过来一本书。
他一急，抓住方挚的胳膊往自己身边一带，结果力道过大，小少年直接摔在了他怀里。
书的主人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眼看自己丢的书差点砸到人，匆匆道完歉之后就跑走了。
接收到怀里小少年如有实质的犀利目光，许大佬心里一凉，呐呐张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方挚推开他站直身体，饱含质疑的目光在许榭身上巡了个来回，最后不咸不淡地轻声回了个“嗯”，自顾往前走了。
许榭心虚地瞄了一眼方挚，发觉他好像并没有生气，暗暗松了口气，正打算跟上他的步子往教学楼走，背后冷不丁挂上来一道冲击力不小的重量，伴随着一声欢喜的“许大才子”，许榭被撞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但手里提着的粥却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往前洒了出去。
许榭被身后的重量压得微微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方挚黑白相间校服的下摆，此刻上面是一片大濡湿的痕迹，还黏着几粒白生生的米粒。
许榭：“……”
方挚僵硬地缓缓扭过头，先是看到了他和许榭之间一片狼藉的地面，接着视线下移，看到了自己左边的衣服下摆接连到腿根，黏糊糊湿漉漉的一片。
看起来特别不雅。
方挚：“……”
现在是即将上晚自习的时间，动静这么大的一出很快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而作为焦点中心的方挚在万众瞩目下面无表情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这操蛋的人生。
几分钟后，314宿舍。
方挚黑着脸拿了一套干净的校服去浴室换衣服，徒留心虚跟了一路后被隔绝在浴室外的许榭倚在床头，心如死灰。
罪魁祸首余由在这时发来微信——
[余]：这边我和何究都收拾干净了。
[余]：我今天跟方挚相克啊。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余]：不过他平时看上去就这么傲的吗？我刚刚跟他道歉，他都没理我。
[余]：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要不你问问他，脏衣服我给他洗？
[余]：或者我请他吃顿饭？
[许大佬]：算了，这事交给我吧，你忙你的去。
[余]：
从余由手里揽过道歉这个活儿后，许榭内心哀嚎一声倒在了床上，自认自己在方挚心目中的印象是彻底不好了。
“嗑哒——”
轻微的一声门响，许榭赶在黑脸少年方同学走出来的前一秒从床上弹起来，殷勤地凑了上去：“不好意思啊，我那个朋友也不是故意的……要不把脏衣服给我吧，我给你洗。”
“不用。”方挚躲过许榭伸过来的手，绕过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脏衣篓，原地站着停了一会儿，偏过头问正站在他身后，把苦恼写在脸上的许榭，“要去上晚自习吗？”
许榭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那走呗。”
方挚的手指不自在地抽动了两下，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烧烧糊涂了脑子，跟个完全不熟悉的人说这种不符自己人设的话。
真正意义上的冷漠无情方同学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于是在话音落下的后一秒，方挚就带着点尴尬地转身朝宿舍门外走了。
许大佬终于回过味来，原本已经耷拉下来的眉眼一下子有了神采。他匆匆跟上方挚的脚步，声音都带着笑：“来了来了。”
在所有人看来，方挚和许榭之间存在着一种水火不相容的竞争关系。
原因无非就是两人是逑阳三中这届高二唯二够得上数学竞赛标准的两个人，难免会被拿出来做各种比较。
浅层的比较当然就是数学成绩，深层的比较就多了，从相貌身高到性格人缘，根据江岸跟方挚聊到这些就暴躁的反应来看，方挚完败。
“你知道我听见什么了吗？说你长得不如许榭有气质！我就服了，你俩根本就不是一卦的，有什么好比较的。”彼时，江岸早起到教室抄补作业，手下一支笔唰唰唰，脸上一张嘴嘀嘀咕咕，“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多冷酷，多霸气，哪跟许榭似的，看见谁都笑，怪瘆人的。”
然而，方挚并没有半分被比较的不适感。
他就着江岸的絮絮叨叨，想的是另一件事。
高一时候的流言事件，方海生为了他专门跑到学校来跟刘主任商量对策，当时他站在政教处办公室外抠手指。
办公室隔音效果不好，所以哪怕里面两个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词一句还是一丝不落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当初方海生把他接到身边，生意才刚刚起步，没什么钱，带着方挚挤在一间不大的单身公寓里，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托关系给方挚办转学，结果方挚转到新的初中刚读了不到一年，就被方海文和刘云鸢在放学时候堵在了学校门口，哭着闹着喊着要把他带走。
几乎是和高一这次差不多的套路，先是刘云鸢娇娇弱弱地看着他掉几颗眼泪，然后上演一场虚情假意的母子情深，指责他为什么看不到父母的好，再由方海生出面解释，字里行间表达的意思就是说方挚有心理疾病，他们想把他送去医治，结果他非但不同意，还欺瞒了父母跑到这里上学。
两人配合默契，一出大戏打得方挚措不及防，反驳了几句之后被围观的群众们指手画脚地指责，莫名成了众矢之的。
好在当时方海生看护方挚看护得紧，在车里等了十分钟没等到方挚之后就下车打算去校门口接人，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在校门口人群团团围住的方海文。
就在前几天，方海文刚联系了他，表示刘云鸢得了病，需要方挚配合，他想也不想就给拒绝了。令他没想到的是，后脚，方海文这对夫妇就已经恶心到了直接来校门口堵人。
方海生顿时红了眼，一把扒开熙攘人群，一拳挥在了想强行把方挚拉走的方海文脸上，愤怒地嘶吼：“他娘的畜生！”
他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方海文被他挥倒在了地上，震起一片尘灰飞扬。
方海生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反手拉过方挚的胳膊挤开人群，把人拉上了车。
直到车门被用力关上，纷乱嘈杂的声音才被彻底隔绝。
方海生急喘了几口气才缓缓压下心口的暴怒，转眼看见方挚坐在副驾上抠弄手指，好好的一双手愣是被他摧残的东起一块皮西开一个口，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地一拍：“又抠！说你多少次了还抠！”
他知道方挚的这个小动作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知所措，意味着他的害怕，意味着他的惊惧。
方挚停了动作，默了一会儿后看向方海生：“叔，别气，不值当。”
养了方挚这么久，方海生也多少看得出，知道这小孩儿内里是个知道疼人的，只是嘴上不说，面上也不显，总顶着个冷脸。因而被他这么反常地直白安慰，方海生的一颗老父亲心狠狠酸了酸。
他边在心里唾弃方海文真不是个东西，好好一孩子让他给弄自闭了，边调转车头往家的反方向开：“是，不值当。咱去吃顿好的，去去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