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阳?”
顾青闻扶着她做到椅子上, 见她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他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
前后看了看, 屋子长时间没有住人, 到处都是灰尘的味道。
他扶着周阳坐好, 然后走到卫生间, 卫生间物品陈列整齐,环视了一圈, 没有看见毛巾。周阳大概是收起来了,他回头看了眼, 周阳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
眼下问她, 也问不出点什么。顾青闻犹豫了下, 上前两步, 径直打开壁橱。
柜子里的东西照样摆得很整齐, 甚至分类清楚,每一排都贴了相对的标签。
顾青闻找到毛巾的标签, 从中取出一条淡绿色的新毛巾, 过水一遍,稍微拧干,来到周阳身边。
甫一抬手,他再次犹豫住, 然而看到周阳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又微叹了声气,伸出手,帮她擦脸。
他动作放得很轻,怕惊到了周阳, 每一下都把握好了分寸。
周阳毫无反应,任他擦了一会,待顾青闻收回手,打算把毛巾脱一遍水帮她擦另外一边时,周阳忽然抓住他的手。
她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眼底浸着一层薄红。同时她抓住他的手劲很大,大得超出了她以往给人的文静的形象。
像是走到绝境处,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在求救。
念头甫一出现,顾青闻将毛巾放到一边,在她面前蹲下,他抬头看着她,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想说什么都可以说。”
周阳的手很细很长,这种形容放在一位女性身上,很容易就和瘦弱一词挂钩。
但握在自己手上的劲道,与瘦弱一词并无任何关系。
他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手背的手,像是为了进一步安抚她,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周阳的手背上,保持着男女之间的分寸,温柔地拍了拍。
“如果你面临着一件很危险的事,不能避开只能面对,你会怎么做?”寂静中,周阳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
“以前,我的父亲教育我,生而为人,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答得不假思索。
顾青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周阳看着他,目光直接而大胆。
“如果要以你现在平静的生活作为代价呢?”
顾青闻沉默了一会,似在思考着什么。
周阳看着他,目不转睛。
她在等他的答案。
好长一段时间,顾青闻没有说话。
其实接连两个问题已经越界了。周阳无声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起身。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握住了。
“我想,我不会介意我的人生重头再来一次。”
他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周阳低下头,他的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她的目光长长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有些温热,在这寒冷而寂静的冬夜里,徐徐地度了一点温度给她。
她抬起眼,正好落到顾青闻的眼睛里,她想对他笑,可尝试了很久,却一点笑意都攒不出来。
努力了几次,还是无果,她放弃,继而问:“如果事情的真相很残忍,你也愿意吗?”
顾青闻目光和煦:“上次医院那次的真相也很残忍。”
她恍然记起前来跟她道歉的程溪。
他和她都各有难以向外人诉说的过去。
周阳微微握紧了另一身侧的手,声音轻轻的:“上次说要在过年之前去南普陀拜拜,还算数吗?”
顾青闻微微笑着:“算数的,一切看你的安排。”
这就够了。
周阳想,这就够了。
哪怕接下来她还要面对疾风骤雨,有这句话就够了。
两人下楼,顾青闻在前面开楼道的灯,周阳走在后面。
途中,顾青闻看她在发短信,不由放慢了步速。
周阳发完消息,抬起眼,见他等着自己,她上前,说:“对不起,我待会还有事,要从另外一侧走。”
顾青闻:“我送你?”
“不用,”她神色有些躲闪,“这么晚了,你忙你的。”
顾青闻看看她,没有进一步多问。
出了楼,两人告别。
周阳再次向他道歉:“对不起,刚才的事,我……”
“没关系,”顾青闻不大在意,想起她适才的反应,顿了下,他说,“要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周阳正要回点什么,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阳阳。”
她如五雷轰顶,被震在原地。
顾青闻看看她的脸色不大好看,皱了下眉,朝她身后看去。
夜色下,灯光散着一层昏黄,声音的主人恰好站在暗处,对于那人的容貌,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目光再次回到周阳身上,他正要说什么,周阳先他一步开口:“你先回去,过几天我联系你。”
她的神色很急,眼里满是渴求。
顾青闻心下不定:“是否需要我留下来?”
“不用,”周阳使劲压着自己的颤抖,声音听着很是镇定,“他是我的叔叔,家里那边有点急事,他过来接我。”
怕他不信,她拼尽了全力挤出一点笑容:“顾青闻,我很期待能和你去南普陀拜拜。”
她这么一说,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等你的消息。”
随后,顾青闻离开。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下的身影,周阳紧紧绷着的脊背一点一点松懈下来,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整个人彻底地出了一口气。随后她蹲下身,慢慢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从头至尾,她没有回过头看身后的人。
一次都没有。
-
周阳接连几天没和徐风林说话。
徐风林很生气,偏偏又无从下手。他坐在偌大的后院里,看着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手上的烟,一支又一支地换下。
烟雾缭绕里,他压了压眉,心里的愤怒还是无处消解。
接着点了一支烟,还没抽上两口,被迅速碾灭在烟灰缸里。
想起那晚她至始至终没看过他一眼,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甚至连反抗都难得给他。
他要她走,她就乖乖地跟他回家。
不对,她不能如此吝啬,一点情绪都愿意给他。
徐风林起身,穿过走廊,来到二楼。
他站在周阳的门前,脸色沉沉的。
半晌,他抬眉,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抬手,不紧不慢地叩了两下。
不出意料的,门内毫无动静。
徐风林厉声道:“阳阳开门,不要让我到一楼拿钥匙。”
静待两秒,里面的门应声而开。
周阳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这样的她,徐风林心里不禁一动。
他掩嘴咳嗽了声,瞧她一眼:“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周阳冷冷地,一脸嫌弃:“把你身上的烟味处理掉,我们再谈。”
说着,她反手就要关上门,却不料,徐风林比她更快一步。
她低下头,看着堵在门里的皮鞋,微微眯了眯眼,抬头,徐风林正一脸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徐风林敛神,抬手看了下腕表:“等我十分钟。”
周阳毫无反应。
他又说:“不许关门。”
徐风林转身,往走廊的反方向走,走出四五步,身后传来一阵关门的声音。
回头一看,周阳的房门如他刚上来的时候一样,紧紧合着。
他笑了笑,心里积郁已久的闷气一下子消散而去。他一边解开手上的腕表,一边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周阳确实不喜欢烟草的味道,或者说很抗拒。
以前读书时候,徐风林每每忙完工作回来,总要去学校接她出来吃一顿,问问最近的学习情况;更重要的是,他要了解她最近的个人情况。
助理那边得到的消息不够,他要亲自来问她:
吃得好不好,在新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宿舍生活是否还习惯……
他问得事无巨细,周阳答得毫不保留。
但每回下来,她似乎都不大开心。
有回,正聊着天,她又不大高兴,甚至悄悄地将椅子挪开了些。
徐风林看在眼里,过了会问她原因。
周阳踌躇了会,只是看着他,没回答。
徐风林鼓励她。
她琢磨了半天,才说:“叔叔你的身上有股烟味。”
原来她讨厌烟味。
当时徐风林笑着向她抱歉,等到下次再见面,他身上再也没有一丝烟草味。
甚至,在后来的几年里,徐风林没再碰过烟。
时寒和周嘉容都笑他变脾性了,身边的合作朋友也接连调侃他“改邪归正”,争做五好青年。
而他自己,更是说不清其中的缘由。
十分钟很快过去,徐风林身上已无一丝烟草的味道。
他再次来到周阳的房间,抬手,正要敲门。
里面的门先他一步打开。
周阳站在他面前,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徐风林却笑着道:“看来你比我心急。”
意料中的,周阳并没有搭理他,她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从他眼前穿过去,然后步履不停地下楼。
徐风林的笑意一滞,良久,他跟着她下楼。
-
楼下大厅,灯火通明,映着不远处落地窗外的景色,一片漆黑。
很是寂寥。
周阳手里捧着一个水杯,默默地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眉眼间一片愁色。
身后脚步声趋近,她微微低头,收敛情绪。
再抬头时,徐风林已然站到她的身旁。
一股清润的味道缓缓传过来,顷刻间,窜入她的鼻息。
周阳皱眉。
徐风林像是知道她所想的一般:“前几天我让阿姨把家里的洗浴用品全部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在周阳听来,却是恶心至极。
他将家里的洗浴用品全部换成她喜爱的牌子,然后再亲自用这些味道来恶心她。
周阳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我人生的两次重新开始,都是你们给我的。”
忽地,周阳忍下心里的不快,开始今晚的话题。
徐风林微怔,她的开头太过正式。
稍许,他有些奇怪地问:“两次?”
周阳转过头看他:“是的,第一次是15岁那年,你带我去南城,帮我改名换姓,开启了新的人生。”
说到这,她微地一顿,没再往下说。
徐风林眼眸一凛,等待她的下文,然而等了一会,她是始终没再开口。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腕表,却扑了个空,这时,他才想起刚刚洗澡时被他摘下放在浴室了。
这个惯性很快被他忽略,她忽然长时间不说话,他不禁问:“第二次呢?”
忽然,周阳就笑了。
这么些天下来,她第一次笑。
笑得很明朗。
徐风林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恍惚间,他似察觉到,周阳这个人,他并没有琢磨透。
或者说,他不够了解她。
“第二次重新开始的人生,是阿姨和奶奶给我的。”
周阳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徐风林眉间皱紧,据他所知,他对此毫不知情,姐姐和母亲更不曾向他提起过。
“现在,”周阳不紧不慢地说,“我需要第三次新的人生。”
至此,徐风林脸色巨变。
周阳还在说:“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生活,我会在临城定居,以后每年的传统节假日我会回去看你们。我们的关系还是和以前一样,阿姨和奶奶始终是我至亲的亲人,而你依旧是那年向我伸出救援之手的叔叔。”
她说完,偌大的厅里陷入一阵沉寂。
和着窗外的漆黑的夜色,寂静如死亡一样吓人。
周阳紧握着水杯。
之前,她在等待另一种审判——
能否接触新生活。
现在她在等待另一种审判——
与过去彻底割席,永远不说再见。
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但都是向阳而生的开始。
一端,她已然得到答案;现今,她在等待另外一端的声音。
良久,徐风林身影微动,他目光锐利,嗓音幽沉。
“你要和我们一刀两断?”
“不是。”周阳一下子否决。
徐风林步步紧逼:“那是什么?你请求什么?”
周阳被他逼得紧紧后退:“我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每一秒都活在你的监视下。”
“那你愿意什么?是跟那个姓顾的一起吗?”他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
周阳的手在颤抖,声音却很坚定:“我有权利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
徐风林一把抓过她另一只手的水杯,看也不看地朝一旁的墙上甩过去。
杯子撞墙而碎,落了一地。
周阳浑身一颤,徐风林冷笑:“周阳,你没资格。”
周阳,你没资格。
周阳被这句话震住。
她皱着眉,眼神涣散,眼里已有泪意。
和徐风林抵抗的这些年,他说的很多话,她都极为不赞同,始终将那些话认作是他单方面的压制,是对她人格的剥削。
然而,此时此刻,在浓而静谧的冬夜里。她头一回觉得,徐风林有句话没说错。
她确实没资格。
无论挣扎多久,噩梦与阴影时刻存在,是与她同呼吸共命运的存在。
只要她稍微有一丝想要开始的念头,似乎都不要别人提醒。
存在身上的痕迹,会无时不刻地提醒她。
周阳,你不配。
周阳,你没资格。
明晃晃的灯光下,周阳的眼里蓄满泪水。
徐风林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微低下头,眼睛与她保持同一水平线。
“阳阳,不要再挣扎,不要再跟我闹了,我答应你,从今往后,你要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定居,我都尊重你,但是我也请求你,不要试图想着和另外一个人组建家庭。我可以保证你永远自由,只要你答应我这个条件。”
他很认真地在跟她讲。
周阳却想推开他的手,碍于他的力气实在过大,她挣脱不得,她也不再强求,而是用同等的语气跟他说:
“徐风林,别再干扰我的生活,不要再监视我的一切,让我好好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答应你,只要你做到这些,我会一直尊重你,你还是我心里那位对我很好的叔叔,我永远感激你。”
她每说一个字,徐风林的脸色就越难看一分,到了最后两句,似乎是彻底恼怒了他,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阳阳,我说了,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周阳也毫不客气地回:“我成年了,我有自主能力意识,我有权安排我自己的生活,你没资格管我。”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退让一步。
徐风林忽然一笑,他放开周阳,往后退两步,摸了摸后脑勺,然后笑道:“我会告诉你我到底有没有资格。”
话音刚落,周阳的手腕就被他抓住,他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周阳拍打他的手:“放开,放开!”
徐风林视而不见。
“徐风林,我恨你。”焦急之中,她脱口而出。
走在前面的人这时候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停下来看向她,笑得阴恻恻的:“如果恨我能让你感到痛快,你就恨。”
周阳愣住。
徐风林冷笑一声,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转眼间,徐风林拉着她直接往大门口走。
这很不对劲,周阳油然而生一股恐惧,心跳得很厉害,随时有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意思。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你要带我去哪?”
“去找他。”
“谁?”她恐惧更甚一分。
徐风林回头,微微一笑:“你说还有谁?”
周阳摇头:“我不去。”
“你不是想见他?”徐风林坦然笑道,“阳阳,我不会伤害你,伤害你,你又不在意,但是我心疼。只有伤害他,你才会眨眨眼,对不对?”
他一贯说得到做得到,看着他势在必得的神情,周阳心里焦急,她四处环顾,玄关处边上竖着一版架子,从上往下分别布置了一种花瓶。
住了近半个月,这是周阳第一次看清上面的东西。
这是大二那年,徐风林带着她去国外游玩,她从淘货市场上淘到的东西。
不是些什么值钱的玩意,但市面上已然很少见。物以稀为贵,便也就慢慢的成了“古董”。
当时她第一眼看见,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徐风林见她喜欢,也由着她随便买。
没想到,现在它们被他完好无缺地安置在这栋房子里。
他是认真的。
周阳又环顾了一圈整个一楼的布置,每一处她都感到一种熟悉。
这让她很心慌,同时也让周阳更加确定。
徐风林来真的了,不再像是以前的小打小闹。
思及此,她猛地用脚揣了他一脚,趁他疼痛之时,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然后跑到玄关处的架子旁。
徐风林看了眼自己的脚,灯光下,他的脚背红红的,显然,周阳那一脚用尽了全力。
他毫不在意地移开目光,转而望向她:“没勇气去?”
“不是,”周阳微仰着头,脸上带着微许笑意。
徐风林皱了皱眉。
“我是真的恨你,从大四那年的冬天起,我就一直恨你。”她说完,转向身后的架子。
徐风林瞳孔一缩:“你敢?”
周阳笑,抬起手,往前一推。
瞬间,房子里响起一声声巨响。
这还不够。
周阳想,这些碎片的声音还不足够消灭她压抑了多年的恨意。
她走到另一处,白瓷桌上摆着一个雕塑。
这是大三那年,徐风林要去意大利出差,想着周阳寒假会无聊,便把她一起带去。周阳便带了这座雕塑回来。
她毫不犹疑地拿起来当着他的面砸了。
接下来,她把过去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全砸了。
砸完最后一样东西,她似乎也累了,就近靠墙贴着。
徐风林神色阴森森的,似风雨欲来。
周阳却朝着他笑:“大四那年你差点毁了我的人生,现在你又要重来一次。我不会接受。”
“毁掉?”徐风林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我还没开始。”
说着他抓住她的手,强行要把她抱起来。
周阳拼命挣扎,她一次次扬起手,又一次次落下。
她用力想要挣开他,徐风林岂能放过她。
就这样相互争执中,忽然,她的脚下一滑,身体直直地往后仰。
身后是一堆碎掉的玻璃,同样是某年两人外出游玩她看中,今天又被她毫不留情地砸掉的小玩意。
“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