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黑夜, 雨声寂寂。
暖黄橘色灯光下,在看清手机屏幕上跳跃的一串陌生来电,顾青闻心里的某个地方忽地落了几拍。
指尖微顿, 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 末了, 顾青闻点下接听键。
“顾青闻, 救救我,我受不了了。”
听筒里漏出一道略带抽泣的求救声。
虽是陌生的电话来电, 以及莫名的求救声,然而声音的主人, 顾青闻并不陌生,相反是很熟悉的人。
他噤声, 平静地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数字。
约莫过了十来秒, 那边再次传出说话声:
“顾青闻你就那么狠心吗?跟你爸爸一样吗?因为你们家, 我先没了妈妈, 后来爸爸也没了,现在你又见死不救吗?”
眼睫微微一动, 顾青闻沉了沉脸。
“韩明迟, 你个变态,滚开!”
电话里的程溪又是哭又是尖叫,其中不乏玻璃制品落地破碎的声音。
窗外的大雨滴滴落落,嘈嘈杂杂, 仿佛在为这一切奏乐。
谩骂、责怪, 不休不止。
旁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亦不曾停止过。
顾青闻想起父亲去世前,父亲的好友叹气问他做这些值得吗,明明错不在你。
那时, 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顾青闻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笑着回答友人: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孩子总归没有错,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地址。”顾青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那边的争吵依旧,东西落地破碎的声音不断。
“还是之前的位置。”程溪急着说了一句,“你不要像……”
话音未落,顾青闻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下一秒,他没有表情地拨出110。
-
周阳比预定的时间多在新加坡滞留了一个礼拜,本来她只打算停留一天,见见母亲曾经工作的地方之后她就回国。
然而,事与愿违。
徐风林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计划。
接下来一个礼拜的时间,徐风林先斩后奏地把她工作和私人联系落实完毕,而后将她安排到一处住所,期间并限制了她所有的通讯设备。
周阳与外界几乎是失联的状态。
起初她还会心慌,等她看见徐风林的笑容后,渐渐的,她变得麻木。
这天,她坐在窗户前,望着落地窗外的城市街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安静地看着。
一言未发,一动不动。
好似成了雕塑。
身后的门口传来吱呀的一声,过了两秒,皮鞋着地的声音接而响起。
饶是如此,周阳如置身事外一般,不曾回过头。
徐风林放下手里的外卖袋子,走到她身旁,看了一会前方,他微地附下身体,不轻不缓地靠近周阳的耳旁。
他弯了下唇,略带着笑意道:“吃点东西,待会我们回去。”
周阳没有任何反应,明显当他不存在。
徐风林唇角的幅度弯得更大了些,丝毫不苦恼周阳此时的态度。
哪怕她是冷漠的。
与其说周阳习惯了他一贯果断的处事行为,不如说这些年他也逐渐习惯了她的疏远。
想来实在可笑,在这件事上,他们倒是难得达成一致。
思及此,徐风林起身,走到一旁,脱掉黑色西装外套,置在落地架子上;而后转过身,一边看着周阳,一边挽着衬衫袖子的边缘。
“七天时间,你就没一句话想跟我说吗?”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周阳照旧不动弹。
“很好,阳阳,”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他绕到周阳面前,两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微伏,脸上还是似有若无的笑意,“我给你一个机会,跟我说句话,不然你在这里再待一个礼拜。”
周阳微微地眯了眯眼。
“总算有点情绪了。”捕捉到这点细微的变化,徐风林眼里的笑意更满了,他抬起右手,朝周阳的脸侧伸去。
就在他的手要触到她的皮肤的那一刻,两行泪水瞬间从周阳的眼里滑下。
他眼里的笑意忽然一滞,右手在半空短暂停留,默了一会,他收回手。
“就这么讨厌我吗?”他话里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无奈。
周阳的眼泪没有随他的话而停止,它们像条小溪似的,缓缓地从她眼眶里流淌出来。
徐风林呼吸莫名停顿,他扯了扯领口,动作很不耐烦,许是有些急了,一颗纽扣随之脱落。
看着地上躺着的一枚小小的纽扣,徐风林的不耐烦达到了极点。
他牵了牵嘴角,一字一句地道:“周阳,不要对着我哭。”
周阳不为所动。
徐风林起身,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周阳。忽然他笑了一声,转过身,一脸黑沉沉地走向落地窗。
“回去就提交辞职报告。”空气安静了一会,他的声音背对着她响起来。
他的身影高大,挡住了她朝前看的光亮。
周阳别开眼,不去看他的方向,同样的,她也没有回答他的话。
她不回答,不作声,丝毫不影响他的自化自说。
徐风林转过身,靠着落地窗,一条腿屈着,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周阳,不要逼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空气较之刚才,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忽地,周阳笑了。
这些日子,徐风林第一次看见她笑,哪怕她刚哭过,哪怕她的笑是讽刺的。
是不真诚的笑也没关系。
最起码她笑了,管她何种意义,这一瞬,他是满足的。
满足于她的笑,尽管她接下来的话让他很不痛快。
“递交辞职报告?”周阳笑着,“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为什么?”徐风林细细把玩着三个字,他微侧了下头,冷冷地,“沈丛衍的身份,可能你会很不喜欢。”
周阳的眸光一闪,似乎暗了一下。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我是成年人,孰轻孰重我会自己把握。”
“成年人,把握。”徐风林重复她话里的几个字眼,“对我你怎么没有这种成年人的自觉?”
后面这句话,他的声音有点低,似乎带着质问,带着不满。
周阳轻笑:“你没有作为一位长辈的自觉,为什么要求我要有作为晚辈的自觉?”
“在你心里,我们的关系就是长辈晚辈吗?”他笑意满满,咬牙切齿,“阳阳?”
“是。”周阳答得毫不思索,“叔叔。”
“叔叔?”徐风林喉咙尽是苦涩,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就这么认为的?”
“是。”周阳眼里含着泪,眼尾却是弯弯的,“叔叔,我真的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15岁那年将我的人生带往另一个方向,时至今日,我依旧感恩你。”
她是打心底里感恩他的。
15岁那年,母亲的突然离世致使她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
周遭的人对她指指点点,亲近的人对她满是算计,她举目无助,四下茫然。就在她几近崩溃的时候,徐风林风尘仆仆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救援之手,给了她新的人生。
最最黑暗的几个月里,他的到来,恍如一束光照进了她的世界。
他是来得如此的及时。
倘若15岁那年没有徐风林的及时出现,她日后的人生必然会进入一个死循环——
在小小的海边村镇,每天出海打渔,然后早早嫁人生子。
她将渐渐散失在茫茫人海中,一辈子都没有未来。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也不是母亲所期待的。
所以,哪怕大四那年发生那件悲剧,她得知徐风林龌龊的一面,知道他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在她面前已经撕下面具,露出他最为真实的一面。哪怕到了这个地步,她依旧感恩他。
她对他的厌恶是真的,
同时,她对他的的感恩也是真的。
这些年来,她就在两种极端情绪中,自我拉锯,自我折磨。
她没有一日能得到妥善的化解。
徐风林似乎乐见其成,他一边靠近她,一边干涉她,在她察觉后,他又收回触角。
他徘徊在她的周边,时刻监视她的任何举动。
必要时候,他就会采取措施,不让她离得他太远。
可以说,这些年,他一直在跟她玩着这样的把戏。
像老鹰捉小鸡,他是强大强势的一方,她是弱小无助逃不出他手掌心的一方。
他享受着她的痛苦,她的逃离。
他是何其的变态。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我的人生?”
她真挚地看着徐风林,多少年了,从那件事发生后,有多久她没有这么看过他了。
徐风林手撑着眉头,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微微仰着脸,朝他看去;而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与她对视。
相互望了一会,徐风林无声笑了两下,而后,伸出右手,抬起她的下巴。
周阳被迫仰起了脸,这使得她整个人都瞬间绷紧起来。
她身体微微往后靠,想要避开他的手,那边徐风林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味,食指和中指贴合轻轻一扣,毫不费力地将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阳只能用眼神来传达她的愤怒。
他却笑着:“感恩?这么廉价的东西我要它做什么?”
顿了顿,他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话毕,他放开手,耐心寻味地笑了笑,手继而摸上她的侧脸,将她斜落在脸颊的头发撇到而后。
微热的触感让周阳心底一惊,她莫名地想起大四那个夜晚。
她定在原处,不得动弹,只是摇头,声音发着抖:“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想都不要想。”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哑着声音吼出去的。
“不可能?”徐风林摸着她的脸庞,细细地划着,“我能放任你这么多年随处跑,结果到头来,你两次出差的地点都是我安排的,周阳,是你太高看你自己,还是小看了我?”
“上海那次果然是你。”她应该猜到就是他的杰作,怎么能这么巧,她出个差都能遇见他。
“当然。”徐风林收回手,起身走到桌子旁,将外卖从袋子里一一取出来,然后又一一打开。
他一边张罗着,一边不慌不忙地朝她看来:“一早上都没吃东西了,先来吃点。”
周阳只是问:“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你知道原因。”他夹了一个虾饺,垫着盘子送到她面前,“你一贯喜欢的广式茶点,这里这家最正宗,先吃点,等回了国,我带你去广城吃你最喜欢的那家。”
他说完,还微微挑了下眉,等她回复。
“你痴心妄想。”周阳看着他。
“痴心妄想?”徐风林笑,夹起虾饺,送到她嘴边,“到底谁痴心妄想?阳阳?当年你自己愿意跟我走,现在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想离开我?”
周阳身子往后撤,避开他送到嘴边的食物。
徐风林也不急,他放下盘子,转手抽了一张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你现在这样子,倒是有点像15岁那年的模样。”
毫不意外地,周阳瞪大眼。
徐风林满意笑着地往下说:“一点点可怜,一点点无措,更多的却是倔强,这点和你母亲很像。”
在她怔愣中,他伸出手,用纸巾擦去她嘴角的痕迹。
他仔细地擦着,动作格外地温柔,像在擦拭一件宝贝:“阳阳,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阳彻底怔在原地。
徐风林蹲下"身,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轻轻的。而周阳在他的双手触摸到自己皮肤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如何都控制不住。
但是她又挣脱不开。
她听见徐风林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邪恶的话。
“阳阳,我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周阳知道,她逃不开了。
小时候觉得时间在她这里,有时是漫长的,比如父母在客厅争吵的日子。
有时又是短暂的,比如去游乐园玩耍的时间。
长大后,时间依旧是时而漫长,时而短暂。
漫长的是过去那暗无天日的岁月。
短暂的是让人拥有希望的日子。
周阳摇头,她感到绝望:“我会死的,叔叔,你再逼我,我会死的。”
“你不会。”徐风林抬头看着她,“你比任何一个人都追求生的权利,你舍不得。”
“我会疯的。”周阳已经哭不出来了。
“疯?”徐风林笑出声,“阳阳,疯的应该是我才对。这些年,你以为你折磨的只是你自己?在你看不见,在你躲我的每天,你都是在折磨我。”
“不,不是这样的。”周阳几乎是用渴求的口吻,“回到大四那年好不好?叔叔,我可以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我还是叫你叔叔。”
“不可能,”徐风林脸色瞬间暗了下来,他拉过她的手,“我最讨厌回到过去,过去无法改变,为什么要回到过去。阳阳,你不要在逃了。”
“你不要逼我,”周阳推开他,“你知道沈丛衍的身份,那你应该忘不了高二那年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我害怕的东西,你始终要血淋淋地送到我面前。”
“因为你总看不清时局。”徐风林被推倒在地,他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起身,“我已经警告你好几次了,离那个顾青闻远一点,你总是装傻。”
听到许久未听见的名字,周阳有一刹那的恍惚。
明明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国内,很有可能她会跟顾青闻一起约着去寺庙拜拜,迎接新的一年。
而不是现在这样,被钳制在这毫无人间烟火气息的套房里,跟徐风林来回撕扯过去的事情。
仔细想想,她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联系过顾青闻,她不知道他的近况。
当初约好,回国之后,他会来机场接她。
可是按照现在的情况,这个约定遥遥无期。
“怎么?”徐风林看着她,“他就这么重要?就决定了是他?”
就是他了吗?
她质问自己一秒。
“是。”周阳毫不迟疑地点头,“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看上了他。”
“哦?”徐风林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睥睨着她,“你在向我示威吗?”
周阳不答。
“阳阳你别忘了,”徐风林一字一字地向外蹦,“我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说着最轻妙的话。
人命在他眼里,似乎成了举重若轻的一部分。
周阳却充满着平静,说:“你可以试试看。”
说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要平静一点的,最难最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好不容易走出那段黑暗的岁月,遇见了一个人,想要开启一段平和的岁月。
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保持清醒,万万不能让徐风林打乱节奏。
她应该再平缓一点。
徐风林却是嗤了一声:“阳阳,不要做自不量力的事情。”
“是吗?”她看向他,眼底一片清明,“我以为大四那年那一刀,我已经很有勇气了。”
他在激怒她,抓着她的痛点一点一点凌迟她。
她同样知道他的通点,他也有不想回忆的过去。
果不其然,徐风林双眼一眯,眼底沉沉地看着她。
她到底逆来顺受惯了,小时候再凌厉的眼神她不是没经历过,再紧迫的环境她照样捱了过来。
可以说,类似这种精神上的压迫她从来都是毫无畏惧的。
她安静地对视回去。
“阳阳,你长大了。可是你记得,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徐风林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随后从她面前走过,大步流星地离开。
没几秒,门口处传来地动山摇般的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