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 人影来来去去,周阳捏着手机,久久未动。
凝视了一会手机屏幕, 她笑了笑, 手抵着下巴, 眼眶复又微微一热。
她抬头望向别处。
待那股温热散去, 她上前走向时寒。
“姐姐,”她笑得很腼腆, “谢谢你的手机。”
“有没有开心一点?”时寒的声音很轻柔。
周阳看了她一会,而后, 重重地点了点头:“很开心。”
“那就好。”
说着,她递过来一瓶水。
周阳接过旋开, 将打开的水送到时寒手里, 然后再拿过她手上未开启的那一瓶, 拧开, 仰头喝了几口。
“去前边走走,我们说说话。”时寒说道。
“上一次这么说话好像是两个月以前了。”周阳将水瓶盖子旋好, 站到她身旁, 挽住她的臂弯。
时寒转头看她,笑:“这次要不是李助理无意说漏嘴你到上海出差,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说了?”
周阳摇摇头:“不是,之前想过跟姐姐说, 但是……”
她低了低头, 忽地顿住。
静了一会,正好走到江边,对岸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时寒临江而立, 背对着自己。
周阳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几秒,片刻后,她走上前。
“我想,我的问题始终要我自己去面对,不能一直麻烦姐姐。”
“不是麻烦。”时寒转过身,面色如常,“你的事情,对我来说,不会是一种麻烦。”
周阳轻轻地摇了下头:“可是,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一出现什么事情,你便要放下所有的事情,千里迢迢赶过来。”
时寒看着她,安静了一会,良久,她抓过她的手,细细地揉着。
她的身后是亮如白昼的黑夜,这是城市常见的夜景。
周阳与她四眼相对,她听见时寒说:
“阳阳,你要记住一件事,任何人任何事,在我这边都可能是一种或多或少的麻烦。”
她笑了笑,像初识那会的温柔。
“但你是例外,永远的例外。只要是你,那就跟麻烦谈不上任何关系。”
时寒是笑着说完这些话的,但从她的眉目神情中,周阳知道,她是认真的。
她诚挚地表达她的意思。
像是明誓一件使命。
风息徐徐,周阳眼眶再次微热。
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感将她火热地燃烧。
然后,她为之动容。
她抱住时寒,趴在她的肩膀上,问:“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她理综成绩不甚理想,徐风林便为她找了一位辅导老师,这便是她与时寒相识的开端。
在这之前,她与她毫无关联。
但自从第一面相见起,时寒就对她格外地友好。
周阳还记得初次见面那天,时寒着一身酒红色的长裙,整个人明媚如春,眉目之间却是格外地温婉。
她看了看周阳,说:“原来你是周阳。”
然后她抱住她,附在她耳边说:“阳阳,很高兴见到你。”
那一天,周阳仿佛听到了久违的呼唤。
夏日炎炎,蝉声聒噪。周阳的手,迟迟地伸到半空,然后像是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影,伸手就破灭,她的手久久未触上时寒的背。
她怕。
深深地惧怕,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场梦。
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泡沫。
母亲已经过世三年,她怎么会穿着一袭生平最爱的酒红色长裙,走到自己面前,温婉地朝自己笑着,再温柔地抱住自己。
记忆里,母亲对自己总是格外地严厉,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尽力不够,要努力,要用力。
要竭尽全力,竭尽所能。
她鲜少温柔。
她的妆容更是与温婉搭不上边。
她总是一身严肃,她自己一个人就要是一片天。
临江忆旧梦,故人迟入画。
周阳有太多的疑问了。
这些年在外四处流浪,走到哪,留下一些印记,回过头再重新正视自我。
从前她不敢相问的事情,近来,她却是徒生出一股勇气。
想要多问点为什么,而不再是始终缄默。
时寒却只是笑:“大概,觉得你亲近。”
周阳不解:“亲近?”
“嗯,”她说,“俗称眼缘。”
面对这样的回答,周阳无声微笑,其中苦涩居多。
时寒抬起手,捧住她的脸,眼底一阵微笑,缓缓说道。
“不用怀疑,我只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一些。”
周阳抿唇。
时寒又说:“真的是亲近,每回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小时候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很无助,父亲不疼,母亲屈于父亲,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也不能多做些什么。很多个夜晚我就想,要是有人帮帮我就好了,我要的不多,让我多读点书。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深沟里,年纪轻轻地随便找个人嫁了,之后再生几个孩子,我的孩子还要延续我的悲剧。”
夜色幽深,对岸的光亮忽地变得刺眼,周阳带了点泣声:“姐姐。”
时寒眼里含了泪光,只是继续往下说:“我很幸运,那时真的碰到了一个好人,她一直鼓励我要靠知识走出大山,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一直暗中资助我,所以后来我就想,将来我也要跟那位姐姐一样帮助更多的女孩,再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不长的一段话,概括了时寒过去与现在的岁月。
简单清晰,但其中的辛酸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得了。
尤其其中的几个字眼,触动了深藏在周阳记忆里的某段时光,她听着听着,渐渐泣不成声。
“哭什么?不要哭。”时寒声音透着温柔,“我是足够幸运的那一个,阳阳,你也是足够幸运的那一个,你要相信自己,我们都希望你可以过得快乐,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就像那年帮助我的姐姐一样。我们愿意,仅仅是因为愿意,无关其他。”
周阳却是咬着唇,来自身体深处的哀鸣被她尽数压下。
“当年那位姐姐送过我一句话。”时寒笑,手往下移,轻轻地抚摸着周阳的脸.
她柔声道:“世上的每一种快乐,每一种苦痛,所有的悲欢喜乐,你都要一一去体验。这是人间赋予你的权利。”
话落,时寒紧紧抱住周阳:“这是当年那位姐姐告诉我的。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阳阳,祝福你。”
漆黑夜空下,人群熙攘,她们这里却特别的安静。
周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她心情平复了,想向时寒再多问一点什么,时寒却拉住她的手,说:“先去买手机。”
于是两人转到了附近的华为授权体验店,周阳买了一个与之前同系列的手机。
时寒笑她:“不换别的吗?那么多型号可以选。”
周阳签好字,拿过卡,摇摇头:“用顺手了,换别的反倒不习惯,而且这是同系列的新款,不算没换。”
“我看着和之前那个没什么差异。”
周阳推开门,转过头:“看不出来吗?”
“嗯。”
两人走在街上,并肩而行,周阳挽着时寒的手臂。
她似乎很高兴:“这样是不是以假乱真?”
时寒疑惑:“什么意思?”
周阳神秘地笑笑:“没什么。”
离酒店越来越近时,周阳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
忽而投在眼前,长长的一大段;忽而映在身后,还是长长的一段。
她漫不经意地问:“姐姐,有没有想过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时寒纳闷:“新的人生?”
“就是……”看着时寒的笑意,周阳纠结。
“说吧,没事的。”
周阳再犹豫了一下,而后说:“比如离开那个人。”
话落,时寒微地眯了眯眼,盯着她看,仔仔细细的。
似乎想从周阳脸上看出点什么。
周阳暗自呼着气,在与时寒的对视中,她紧紧抓着手上的手机包装袋,尽量不让时寒察觉到自己此时是颤抖的模样。
一片缄默中,时寒细细打量,周阳揣揣不安。
“阳阳,我问你一个问题,”时寒恢复原来的模样,一如既往的温柔,“你只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周阳摸不透接下来时寒的问题,而它是否会扬起一阵风浪,又或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问题。
她不得而知。
她只是应了声:“好。”
时寒笑了笑,问道:“阳阳,你是不是认为我离不开徐风林?”
这么多年过去了,周阳对两人的关系没有一个确定的认知。
说徐风林和时寒是男女朋友关系,但又不太准确。因为当事人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场合中对外坦承过这一亲密身份。
而如果说是蓝颜知己,两人的接触又远远超出这一层关系。
思及此,周阳诚实道:“姐姐,抱歉,我不知道。”
时寒挑了下眉,旋即又说:“那我换个问法,站在第三角度,你认为我和他,谁更离不开谁?”
这无异于给了周阳更大的一个难题。
她皱着眉,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寒说:“好吧,看来难倒你了。”
周阳不说话。
她又说:“那再换个问法,这次你只需要回答我是与否。”
周阳吁了口气:“好。”
静默片刻,时寒紧紧抓住周阳的眼睛。
“阳阳,你是不是希望我离开他?”
周阳愣住,眼睛瞬间睁大。
她的心事,昭然若揭。
时寒抿笑:“你的眼睛告诉了我答案。”
周阳低头。
“其实……”时寒眼睛望向前方,话语戛然而止。
周阳好奇,随着她转头。
忽然一双手,落在她的肩上。
触感熟悉,是时寒。
时寒倾身靠向她,周阳听到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阳阳,不是我离不开徐风林,是他离不开我。”
低声中夹着一点笑意,一点坦然。
那一瞬间,周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徐风林背着光,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明明灭灭。
他的语调里更是隐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周阳,你就这样不想看见我?我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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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息阵阵,余光人影憧憧。
周阳唇瓣嗡动,如此反复几次,终是一言未发。
徐风林手虚握成拳,伸出去,紧紧盯着周阳,笑意深深。
周阳不解他突如其来的用意。
时寒将她拉到身后,护着她,同徐风林说:“怎么下来了?”
徐风林挑挑眉,目光始终定在周阳身上:“我想她需要这个。”
话罢,他的手随即展开。
一张手机卡乖巧地躺在他的手掌心。
这一幕是如此的刺眼,尤为扎人。
晚风拂来,周阳双眼微眯,悬在身侧的手缓缓虚握。
不论她接不接,周阳都觉得她就像是这一张小小的手机卡,永远地挣脱不开徐风林的手掌心。
或许,他是专门下楼借此来警示她的。
目光相对,徐风林波澜不惊,眼底漫着层层笑意。
周阳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恶寒。
诚他所言,她是真的不想见到他。
他于她而言,比怪物更甚。
周阳慢慢地握紧时寒的手臂。
她别开脸,错开他直视过来的目光,不说话,也不去接那张手机卡。
一时间,对他的抗拒与反感,她表现得不加掩饰。
这个夜晚,一段戛然而止的争吵,将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的虚拟和谐,彻彻底底地打碎。
她甚至连最基本的伪装,都做不到了。
十三年的恩情,她和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个地步。
电梯匀速上升,周阳微仰着头,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直在看。
时寒轻轻地揉着她的手心。
徐风林站得远一点,全程面色冷若冰霜。
寂静中,“叮”的一声,远远长长。
周阳如梦初醒。
时寒说:“走吧。”
周阳恍然地点点头:“好。”
出了电梯,穿过一段走廊,走廊窗外是曼妙的城市夜景。五色灯光下,虚虚实实。
途中,三人遇见了迎面而来的沈丛衍。
他见到周阳,晃了晃手机,笑着松了口气。
“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
周阳低头看了下黑屏的手机,笑着回:“对不起,手机没电了。”
话音正落,突然响起一阵笑声。
漫漫的,状似不经意般。
周阳也没朝声源看过去,她笑着问沈丛衍:“离开时我跟您发过一条短信。”
“是,我收到了。”沈丛衍朝她亮了一下手机,“不过,有个人找不到你,电话找到我这里……”
他即时停住,没把话全部说完。
周阳讶异。
适才通话时,顾青闻的语调和平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她以为已经瞒过他,以为他也只是把她的去电当作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如此。
周阳喉头一酸,千般万般思绪灭顶而来,将她紧紧缠住。
她甚至,顾不上一道似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洞的目光。
她将它远远撇在身后。
“抱歉,打扰到你了。”周阳的声调很平,很稳。
“不会。”沈丛衍笑,“举手之劳。”
周阳声音定定的:“我和他刚刚通过话了。”
“那再好不过。”沈丛衍意有所指,“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失态的他。”
留下这么一句令人浮想翩翩的话,沈丛衍搭乘电梯离开。
随着电梯门合上,走廊恢复适才的寂静。
周阳怔怔然,由着时寒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临到落地窗尽头,她突然转过脸。
窗外,光影明亮交替,映得这世界更加不真实了。
“滴”的一声,唤回了周阳的神思。
到了房里,周阳才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转过身。
时寒站在门外,温柔地朝她笑着,
“姐姐,你不留下来吗?”她没理睬一旁脸色难看到极致的徐风林。
“不了,我待会还有点事,你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过来和你一起吃早餐。”
“好。”
“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说完,时寒替她带上门。
门缓缓阖上,缓缓隔绝了门外那道锐利如鹰的目光。
“啪嗒”一声,门锁彻底阖上。
周阳疲惫的心绪一瞬间卸下,她走到床边,停顿两秒,然后狠狠地将自己砸在床上。
软软的床铺,承载了她的去处。
她扯过柔软的被子,盖住自己。
一片寂静黑暗中,眼泪肆意地冒出来。
再坚持一会,周阳,再坚持一会。
最迟,后天早上,你就能见到他了。
再坚持一会。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