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阳怔在原地。
这个人不厌其烦、想法设法地出现在她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
真真是永永远远的阴魂不散。
她如此定义这个来人, 如此定义他的种种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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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林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周阳身上划过,像是初次认识她似的,只是多了些许好奇。
几秒的打量之后, 他转过身, 望向一堂内的来客, 端起一旁的红酒, 从容笑着:“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自罚一杯。”
空气寂静两秒,人群中, 不知道有谁说了句:“一杯哪够,三杯。”
这声玩笑一落, 包厢内瞬间又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就连空气都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
类似场景, 过去实在发生过太多次, 周阳倒是见怪不怪,稍有耐心地等着徐风林的下一步动静。
不过, 今晚的徐风林又或许有些微不同。
面对这声玩笑, 他只是笑了笑,似在考量可行性。
不知道为何,周阳看着这样的徐风林,感到陌生的同时, 她也产生了一点不安。
旁人相约看出了徐风林的异样, 渐渐地,附和声纷至沓来。
包厢内扬着和谐的气氛。
周阳心内的不安越来越重。
有一瞬间,她更是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窒息在萌芽中。
“这位小姐, 能麻烦你帮我倒杯酒吗?”他忽地转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几乎是两秒内的事情,周围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到自己这边。
如针一般,狠狠地刺在她身上。
刺得她千疮百孔。
周阳手指微微颤抖,酒杯内的红酒重重地晃了晃,极为不安分地撞着杯壁。
就像此时她压抑不住的愤怒。
但这间包厢,以及今晚她代表的身份,她此刻犹如这手里的红酒被困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无处可逃,时刻备受禁锢。
她看着他,一言未发。
在一旁和温先生讨论的沈丛衍察觉到包厢的氛围不对劲,他放下酒杯,拨开人群走过来,刚要开口。
那边的徐风林伸出左手,停在半空中,看也不看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阳。
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沈丛衍后退了一步,没再往前。
难题再次落回周阳这边。
直接拒绝走人,或是按照他的意思帮忙倒一杯酒。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两种选择。
周阳捏紧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丝毫不为所动,仍是令人厌恶的笑容。
他在试探她。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还是会试探她,利用各种机会,在任何有压力的环境下,始终试探她。
哪怕她浑身长满了刺。
察觉到了这层含义,忽地,周阳松开紧紧捏着的手指,端酒杯的手随之松了松,她淡淡地朝他笑了笑。
“请稍等。”
声音是道尽平和的温柔。
话落,她转身朝一旁摆满酒杯和红酒的桌子走去。
刚拿起一个红酒杯,还没拿稳,身后传来一道不重不轻的声音。
“贺兰红,红杆。”
简短的几个字却让周阳的手微微顿住。
思索几秒,她放下手里的酒杯,视线稍稍一转,目标确定,她依言拿了红杆酒杯。
倒红酒的时候,她在如何把酒送过去犯了难处。
此情此景,她不可能直接将酒送到他手里。他利用职权地位优势重重压她一头,接下来的一切她断不能随了他的愿。
红酒落杯的声音清脆好听,她用余光望了望。而后,看到了什么,她抿了抿唇。
周阳拿过一旁的小托盘,将酒杯放在上面,走到徐风林面前,双手递上托盘。
质感上乘的红酒呈在杯壁纤薄的酒杯内,低低的一层,灯光下,光影映在托盘上,显得无比高雅大气。
与此同时,轻薄灯光下,她整个人似乎在转眼间蒙上了一层迷雾,让人看不清内里的情绪。
“徐先生,请用。”她声音镇静,面容镇定。
徐风林着实怔了下,抬起的手蓦然停在半空。
不进不退。
一秒,两秒……
周阳温声提醒:“徐先生。”
灯影微闪,旧梦重回,徐风林恍然回过神。
周阳笑得极为恰到好处:“请慢用。”她将托盘往上托了托。
徐风林敛回思绪,他托起酒杯,声音低沉了些:“谢谢周小姐。”
“不客气。”
他绅士,她礼貌。
面上平平和和,私下,实则波涛暗涌。
转身的那一瞬间,周阳仅存的勇气须臾间尽数抽身而去。
她握紧了手里的托盘,像是握紧最后的一丝希望。
心里想的却是,和顾青闻第一回 相遇的情景。
那时,他办公室的迷你托盘让他们在日后有了进一步往来;
而眼下,在她进退两难之际,他似乎隔着千山万水,给了她短暂的勇气,让她能够以最好的姿态去面对最难堪的处境。
此时此刻,她是如此地想听听他和缓的声音。
又或者,能得到他的只言片语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认识他之后,幸运一词,像十五岁那年一样,突然地降临到她身上。
她是这么一想,下一刻也是这么做的。
她放下托盘,走到没什么人的角落,拿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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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震动时,顾青闻正和张朝在修改电路图,测试水质的仪器一再更改,他们力求一种更为精准的探测结果。
“这里改一下。”顾青闻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一处,声线平平,“改成上次的数据。”
张朝依言改了,试运行了一遍,结果相比前一次的又好了许多。
顾青闻低头看着资料沉思,眼神幽深,似在思索着什么。
一旁手机不停地震响,他都没发觉,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张朝借着椅子撑起身,朝手机屏幕瞄了几个来回。
因为角度问题,手机反着光,他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一个“周”字。
学院里确实有个周姓老师来着,不过平时顾青闻和他交流甚少,转头一琢磨,最近和师兄往来较为密切的周姓人士,好像也就那么一位。
手机在桌面响震,慢慢地挪移位置,没人接的缘故,过了一会,声音消失。
本就安静的实验室,这下变得更加安静了。
张朝微微瞥眼,偷偷觑了觑一旁的顾青闻。
他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照旧没有任何反应。
张朝反复偷觑了他好几眼,次次欲言又止。
顾青闻想忽略多难。
终于在张朝再一次看过来时,他从纸上抬起眼,抓住他的目光,迎接上去。
“有事?”
张朝支支吾吾地:“也没什么事……”
停了停,又很违心似的撇撇嘴,“就是,就是……”
顾青闻看在眼里,面上生了些笑意,他合上笔,同资料放在一旁,好整以暇的。
“有什么事你直接说。”
张朝咬咬牙,决绝道:“师兄,你手机都震了好几次了。”
本以为是什么麻烦事,到头来却是提醒自己的手机响了。
顾青闻看看他,再看看手机,而后起身拿起。
解开锁屏,看到未接来电的那一瞬间,顾青闻眼里的漫不经意顷刻褪去,变成了一种晦暗不明的情绪。
然后,张朝便见平日从容不迫的师兄,这会手指点了点实验桌面。
一下一下的,频率却一次比一次急切。
而且,张朝凝神一听,他似乎听见了空气中有人松了口气。
隐隐约约的,他却极为肯定,他确实听到了。
在场的只有他和顾青闻两个人。
这声“松了口气”来源于谁,不用再多怀疑。
“师兄,你……”
“我……”
稍一停滞,两人同时出声。
张朝一时错愣,对面的顾青闻却是低头轻笑了声,是比轻松更为舒适的一种笑意。
毫无戒备的顾青闻,他是头一回见,不免呆呆地说:“师兄,你先说。”
顾青闻敛了敛神色,眉间的愉悦仍是泄了出来。看着张朝脸色愣愣的,他扬眉笑了下:“有点晚了,剩下的问题下周说,你收拾一下,先回去。”
“可以吗?”张朝有些忐忑。
顾青闻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身后拿过纸和笔,低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他:“趁着周末两天,去图书馆找找这两本书,上面有你此次疑惑的答案。”
张朝接过:“好,我周一写一份综述大纲。”
“嗯,”顾青闻合上笔,言语温和了些,“下周结束前给我,不用赶时间。”
?
什么情况?
一向以严厉高要求做事的顾青闻,今天怎么了?
张朝还处在极度震惊中,那边顾青闻确实收拾好了东西,提着电脑包,离开前,留下一句:“确认好安全问题再锁门离开。”
“好,我一定认真再三检查。”
顾青闻推门离开,不多时,门外走廊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悄然淡去。
张朝关闭运行器,关上电源开关,脑子懵懵的。
这好像是顾青闻第一次先于别人离开实验室。
以前每一回,他都是留到最后一个,别人都早早离开,他还是不知道时间地在工作。
按点下班,提前离开工作岗位,与他是谈不上任何关系的。
张朝关掉实验的灯,黑暗降下的那一刻,他在疑惑一件事。
适才那通震动了许久的来电,那位周姓人士,是不是他心中所猜测的那一个人?
揣着满腔疑问,他幽幽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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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楼,顾青闻走到泊车的位置,将电脑包放在副驾驶,他叩了叩方向盘,眼睛直直望向前方。
防风玻璃前不远处,路灯漫下薄薄的一层幽暗,落在草丛上,两相融合,映出一片独属于夜晚的幽静。
他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一个夜晚。
那晚他和周阳漫步走在临大的校园绿荫道上,聊着临大,聊着生活工作和以后。
当时,也许是受夜色的蛊惑,他问了周阳一个问题。
更准确地说,是他向她要了一个承诺。
一个出乎意料的承诺,说出口的那瞬间,连他都被自己懵住,却佯装自然。
他问周阳如果考虑好下一个工作目的地,能否告知他。
至于为什么问。
他心如明镜。
昏暗的车室内,他用食指敲了敲方向盘,富有节奏地。
离开实验室,他第一时间给周阳回拨过去,不过对方一直没接。
距离他回拨已经过去二十分钟,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顾青闻手指一顿。
而后他手伸到半空,稍作思索。
夜色深许,静谧中,是他再明晰不过的呼吸。
一顿一挫,一次更比一次明确清晰。
不可否认,几天过去了。
你想听听她的声音。
你甚至连顺其自然都等不到了了。
你骗不了自己。
寂静夜色下,扬起一声似有若无的笑意。
淡淡的,稍纵即逝。
几秒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晰的嘟嘟声。
频率有致地在车室内响起,一声更比一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