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静静地铺满工作桌台旁的空地。
周阳和顾青闻站在工作桌台里侧,廊檐布下一片微凉,缓解了空地传过来的炙热温度。
刮了七八片左右,轻缓的气息慢慢从身侧抽离,顾青闻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往左边挪移几步,以悠闲的姿势看着周阳独自操作。
周阳稳了稳心神,轻轻地刮了一片。呲呲略略的声音很是悦耳。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什么木头?木质很软。”
顾青闻目光落在桌案的木头上:“巴尔沙木。”
“巴尔沙木?”她对木头的了解少之又少。
“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轻木。”他和煦向她说明。
周阳歪头看过去,嘴角抿着点点笑意:“是个好名字。”
顾青闻受她感染,也笑道:“现在这个可以用来做个杯子,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这下,周阳是震惊又好奇。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将手里的半圆条形道具轻放在一旁,望向顾青闻。
半晌,指着挖了半个槽的木头,问道:“这样会不会影响它待会做杯子?”
见她如临大敌,顾青闻略略失笑:“不会,不用紧张。”
闻言,周阳缓缓地松了口气。
顾青闻拾起她放在桌上的道具:“不超出边上那条线就没问题。”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边看那条线,一边心不在焉。
他的手实在好看。
除了常常形容的“修长匀称”,还有一种叫“分寸的力量感”的东西。
比如他刚刚手把手教她时。
周阳略微迟疑一会,别转目光看向他,接过他手里的刀具。
“你好像对木工很熟悉。”
顾青闻将先前周阳刮落的木片,一块块地叠起收好。
他低头瞧着手里的木片,微地抬眼:“以前常常过来找齐远,他忙不过来我会帮着打下手,学了点皮毛。”
他的语调很是温润,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丝毫不见里面的卖弄,他只是很如实地平诉。
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他无时不刻透着一股谦逊。这种谦逊似是刻在他的骨子里,不止存于一时。
周阳接触过的几位长辈,尤其她的母亲,一再说: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之一是谦逊。
她不禁想:母亲会喜欢顾青闻吗?
念头甫一浮现,脸上笑意随即凝住。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答案。
日光烈烈,她低头望向手里的刀具,再侧过脸看看顾青闻。
他也看向她。
相视几秒,忽地,周阳放下手里的刀具。
“这里有点凉,我去太阳底下站一会。”
临城九月底的时节,气温丝毫没有降下的趋势,仍是闷热异常。虽然他们所处的位置阳光晒不到,但要说凉意,明眼人都知道是个借口。
还是最差最没有说服力的借口。
顾青闻静了一瞬,看着周阳立在阳光之下,侧脸温柔。
他没再言语。
许是刚从阴凉处挪到太阳底下,周阳的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抱紧双臂,来回搓了搓。
这倒像足了她刚刚说的,真的有点凉了。
顾青闻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他低头沉吟片刻。
“我离开一会。”
周阳想着别的事,没怎么在意:“好,我在这里等你。”
顾青闻转身的动作一顿,他回过头看她。
“我不会乱走。”她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将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
他脸上闪过刹那古怪,转瞬之间,又恢复常态。
“你可以到处看看,”他轻声,“后山景色还可以。”
说完,他转身长腿一迈离开。
周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的还是刚才的事,至于后山景色,无暇顾及。
心里惘惘的,竟是前所未有的空落。
顾青闻离开的时间有些长,长到周阳感到照在地上的阳光都有了声音。
母亲,南城,以及一周后的长假,还有徐风林。
它们幻化成满地的阳光,此时映在她的眼里,格外的扎眼。
她立在榕树下,微微仰头,望着清澈蓝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顾青闻双手端着茶具,看见榕树下仰望天空的周阳,他在门口停住脚步,静寂无声地端凝。
此情此景,脑海里跳过一幕,是两人在医院三楼皮肤科偶遇的那次。
那天,她偶然撞见他的尴尬与狼狈,他与她短暂对视,彼此快速地达成默契。
各走各的。
后来,他待在地下停车场良久。
一方面是往事纷纷扰扰朝他不由分说地涌来,将他灌得密不透风。
一方面是他在等待,至于等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甚至不清楚为何有把握他能等到。
此时此刻,她仰望晴空,而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凝视她。
两人无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互不干扰。
最后率先打破这份沉寂的是前院的一声机器声响,刺耳的木板锯齿声隐约传来。
周阳转过脸。
与此同时,顾青闻拾阶而下。
一切都是这么刚刚好。
谁也没有撞见谁的秘密。
几步的距离,顾青闻走到周阳身旁的石桌,将手里的茶具搁在石桌上。
两个木质杯子,一张小型迷你托盘。
托盘再不熟悉不过,她见过它们两次,这次前来的目的也是为了它。
周阳轻声:“齐先生很喜欢托盘。”
她记得,刚刚一路走过来,墙上放置的很多工具和装饰物无一不是用小型托盘做垫底物。
顾青闻点点头:“齐远有个朋友很喜欢用托盘装东西。”
“爱屋及乌?”她稍微不解。
对面的人怔住,指尖掂量着:“可以这么说。”
周阳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石桌占用面积不大,两人离得不远不近,加上后院实在安静,这句话很清晰地传进了顾青闻耳里。
顾青闻声音低低:“是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他话里似有无限的惋惜,在热烈的阳光下,显出了一种郁郁之情。
周阳隐约意识到,她触到了顾青闻不太快乐的回忆,像行驶在海面上的船触到了礁石。
沉默须臾,她说:“对不起。”
顾青闻看她,眉眼微微皱着,半晌才明白过来。
他话里含着笑意:“是齐远的老师。”
老师?
周阳懵了,慢慢的,耳朵逐渐红了。
她在顾青闻含笑的注视下,无处遁形,她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停在石桌上。
琢磨了两秒,她端起靠自己这边的杯子。
这茶颜色有点深,周阳心想。
下一秒,顾青闻温温的声音传过来。
“是普洱茶。”
周阳抬眼。
顾青闻声音平平,毫无起伏:“你刚觉得凉,喝点茶会好些。”
话语寻寻常常,顾青闻的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木质杯子捧在手里,温度适中,她却像手捧了一个火炉,烫得她不成样。
后山虫声阵阵,风息袭耳了了,周阳的耳朵红得更加厉害了。
她忙不迭低头抿着茶,茶香温润,味道还不错。
周阳倒是仔细地尝起了茶。
顾青闻站在一旁,对此缄默不言。
过了一会,周阳问:“有菊花吗?”
“有,”顾青闻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还是说,“我去给你拿。”
“我跟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刚才走过的走廊,一路来到了前院客厅。
齐远还站在适才的工作桌前,拿着木槌敲敲打打。
周阳远远看了他一眼,接过顾青闻的菊花茶时,她多问了一句:“要不要也给齐先生泡一杯?”
顾青闻摇摇头:“不用,他工作时不怎么搭理人,待会忙完他会过来。”
他这么说,周阳心里的愧疚感减了一些。
两人回到后院。
周阳将菊花放在另一幅干净的茶具里,润洗一遍,然后泡了一杯,分别倒了一半到两人的杯子里。
顾青闻静静看着她熟练地操作。
“以前经常吃茶点,店里有三种茶可选,我和朋友总是选菊普。”她慢慢说着。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谈起她的过去。
顾青闻喝了几口,茶味甘香,味道很特别。
他想着舌尖的味道,说:“轮渡那边有一家潮福城。”
周阳扬眉:“你去过?”
他顿了一下,摇摇头:“同事提起过。”
周阳哦了一声,说:“之前湖里老街有一家,后来听说搬走了。”
顾青闻听她话里有可惜的成分,思忖片刻问了句:“是没赶上?”
“嗯。”周阳叹了口气,“本来想去,一直没找到时间。”
“你对茶点很有感情?”他忽然问。
她沉默了一会,握紧杯子,缓缓说:“读大学时,在茶餐厅打工过一段时间。”
顾青闻一时沉静,半晌,他问:“你大学是在广城吗?”
周阳愣了一下,忽而笑了笑:“是在广城。”
顾青闻笑意淡淡:“以前读研因为课题交流去过几次,当时的朋友很推荐那边的早茶。”
“我那位朋友也很喜欢。我兼职有一半是因为她。”周阳说。
“爱屋及乌?”他眉眼微扬。
周阳抬手摸了摸眉眼的位置,话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可以这么说。”
头顶晴空万里,阳光恣意。
榕树下,顾青闻和周阳手里各自捧着一杯茶,浅缓地笑谈。
如顾青闻所说,齐远忙完后径直来后院找他们。他来时,顾青闻正在磨他先前积攒的那些刮片。
周阳在一旁跟着学习。
齐远嗤了一声:“顾青闻,你一直这么无聊。”
顾青闻不置可否。
倒是周阳闻言朝齐远看去。
齐远朝她扬扬眉:“不好意思,刚刚在忙,没时间招待你。”
“没有,”她说,“是我打扰你了。”
“我这里没什么人来,有人打扰我开心还来不得及。”
周阳被他的幽默笑到了,一是因为他的话语,二是他性格显然不是沉默寡言的那一卦。
笑意还未减去。
只听他又轻描淡写地说:“更可况是顾青闻带来的。”
话音刚落,一直低头不作声响的顾青闻适时抬起头。
他淡淡地朝齐远道:“上次你要的铁观音放在客厅。”
齐远摆摆手:“今天不稀罕了。”
又转向周阳,问:“周……”
周阳对他们的对话不明就里,不过还是及时说:“你可以叫我周阳。”
“哪个yáng?”
未等她回答,一旁的顾青闻放下磨了一半的木块,替她回答:“阳光的阳。”
周阳乍一听到这个解释,不由得往他看去,目光深许。
齐远摸着下巴,挑挑眉:“好名字,跟顾青闻一样的好名字。”
顾青闻看了周阳一眼,再看看齐远,叹声:“齐远。”
“好,我不说了。”齐远笑了笑,笑声肆意,转头问周阳,“时间不早了,中午在我这边吃?”
此时,周阳思绪稍微混乱,反应慢了半拍。
齐远以为她没听见,重复了一遍。
话是听清楚了,周阳却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求助于顾青闻,无声询问他的意思。
顾青闻犹豫了片刻,无声应下。
*
这边周阳还有些懵懵然,对面的两人显然已经进入了状态。
齐远扒了扒后脑勺,说:“中午做什么菜?冰箱昨天刚装满。”
顾青闻将磨好的刮片收拾整齐,搁在一个迷你托盘放好。
他转向周阳,问:“中午你想吃什么?”
他突然面向自己,问了这么一个周阳不该如何定义的问题,况且旁边还站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
话题的中心一下子落在自己身上。
对上齐远稍有深意的目光。周阳迅速别开,含糊不清道:“我都可以,你们定。”
齐远连连轻笑,拿着笑眼在两人身上循环往复地瞧。
顾青闻倒是很镇定,或者说他一向淡定。
“有没有忌口的食物?”他声音如常的和缓。
周阳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
顾青闻得到答案,转而问一旁看戏的齐远,问:“冰箱有菠萝?”
闻声,齐远眯着眼睛笑,略为调侃:“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顾青闻无意略过他话里的逗趣,朝周阳道:“中午做菠萝炒饭。”
定下中午的午餐安排,三人开始整理后院的工作案台。
今天齐远的主要工作内容都在前院操作完毕,后院实属借给顾青闻一用,可整理的范围无非是将工具复位,再者打扫桌面和地板。
顾青闻负责工具复位,周阳则是打扫地板,而齐远坐在一边偶尔搭把手。
过了一会,顾青闻离开后院,齐远趁机走近。
一道清瘦的影子照在地上,周阳转头望去。
齐远笑着:“随便扫扫,太干净了倒不像有人住了。”
此时周阳正在打扫一块角落,里面落了不少灰,应该是长久没人打扫到而形成的。
听齐远说完,她收回也不是,继续打扫更不是。
眼下,她进入两难境地。
齐远忽然低声:“你和顾青闻认识多久了?”
说完他朝他眨眨眼,眼里闪着光,和刚见面时的淡漠判若两人。
周阳一边想着,一边回答:“一个多月。”
“那也不长。”他托着下巴。
她无言附和。
以为话题到了这里就结束了,只听齐远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周阳警惕性地看了他两眼。
齐远眨眨眼:“顾青闻应该和你说过,我和他是高中同学。”
周阳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耐人寻味道:“更准确地讲,我是他唯一的一个同学和朋友。”
周阳着着实实怔了下,为着他突如其来的直白。
齐远深深地审视周砚,良久他言语正经:“多少年了,你是第一个他带到我这里的人。”
话峰突转,周阳愣住。
身后传来脚步声,且逐渐清晰明朗。
预示着顾青闻回来了。
齐远似是很满意周阳的反应,他挑了挑眉。经过她身旁时,他慢了几步,轻声说:“菠萝炒饭是他的拿手菜。”
话落,他片刻不停地离开。
密集性的信息一下子接二连三地朝周阳直直灌输。
她顿在原地。
身后是齐远的声音:“我刚想起还有件事,出去一趟,午饭准时回来。”
接着,顾青闻的声音响起:“带上手机,待会打电话给你。”
过后又是一阵脚步声,有轻的,有重的。
轻的正在逐步靠近,重的在渐渐远去。
周阳心里算着那轻轻的脚步声的频率,在顾青闻离自己大约只有三四步的距离时,她率先转过来。
也许是她的转身太过突兀,顾青闻微微诧异,眉间多了些担忧。
周阳看着他,顾青闻同样看着她。两人相隔不过两步,之间的沉默恍若是一条长河,将他们隔在了两端。
静默了许久,头顶的光影移了稍许,微风里夹着后山树林的清香味。
周阳听见自己故作平静的声音。
“待会我帮你?”
顾青闻一下子没明白过来:“什么?”
随着这句疑问,他眉眼皱得深了些。
见状,周阳没来由得笑了下,她说:“齐先生有事出去,午饭我跟你一起做?”
他看了她一眼,回味过她先前一句的意思,忽而失笑:“好。”
周阳将打扫的工具立在墙侧,回过头说:“虽然我厨艺一般,不过我动手能力还不错。”
怕他不信,她多加了句:“真的。”
说完她等他回应。
朗朗晴空下,顾青闻的眉眼俱是笑意,他声音低低:“我没有说不信。”
周阳思索了一会:“……嗯,我……”
破碎的话语凝在舌尖,半天组不成一句话。
“炒饭你喜欢胡萝卜切丁还是切条?”
正焦急思索间,顾青闻突然问。
周阳毫不犹豫:“切丁。”
顾青闻笑声徐徐:“那我们去后山拔胡萝卜。”
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