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 左渤遥)

  上海出发,第一天到法兰克福,穿梭于哥特式建筑的丛林里,看了歌德故居,晚餐有苹果酒和熏肋排。

  第三天坐火车,一个小时之后到达科隆,傍晚微风,夕阳里是随意混杂的紫色、橘色、红色,火车站附近就能看到莱茵河,河上是著名的霍亨索伦桥,Frank用他的耳机给我听了一首歌,他扶着我的肩膀,我一边无语地注视挂满大桥围栏的德国非主流——爱情锁,一边被极具复古氛围的旋律包围。

  “狂欢节的时候我们都会唱这首歌,歌词说的就是霍亨索伦桥上的故事,”Frank说,“Schenk Mir Dein Herz,中文歌名是《把你的心给我》。”

  “好听,”外衣搭在我的手臂上,风很凉快,算不上冷,我问,“这些人把自己锁在这座桥上,如果以后分开了,是不是还要赶来开锁?”

  “开不了,锁完之后要把钥匙丢进河里。”

  我探头去看急匆匆奔流的莱茵河,露出一个谨慎的表情,我说:“警告你,不用想把我锁在这里,不然,可能我还要跑这么老远来撬锁。”

  事实证明,玩笑不能随便开,否则,我也不会在接下来的几秒里观看到Frank表演的变脸,起先,他还在艰难地留着笑容,到后来就彻底坚持不住,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开玩笑的。”歌听完了,单曲循环又播一遍,我这个解释有气无力,先把外套穿好,扣子暂时不用系上,继续看河上风景,看夕阳,看不远处教堂的尖顶,还有很多在河上慢飞的鸟。

  Frank像偷袭一般,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我险些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他说:“但我还是听得心里‘咯噔’响,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转过头看着他,被他紧紧地抱着,我暂时没有回什么话,沉思片刻,没能止住微笑,然后,我就吻了他。

  只亲了一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他黏上来亲,此时,身边还是人来人往的,那些人都看着我俩,我在亲吻暂停的时候平复呼吸,低声地告诉Frank:“这歌真好听。”

  他幼稚地问我:“怎么样?你觉得科隆好不好?”

  “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我毫不吝啬地夸奖着。

  其实,我走进这座城市还不到一个小时,下了火车就去酒店放行李,然后,在没吃饭的情况下就来这儿看夕阳了。

  可我说的的确不是假话,第一眼看科隆,就感受到一个古老城市独到的气质和氛围。

  我在想,我眼里的科隆,大概就像Frank眼里的北京那样,带了特别的滤镜。

  虽然离Frank的家算不上远,但我们还是决定在市中心休息一晚,明天上午再去他家,他说他姨妈家的表姐夫会开车来接我们。

  我想了想,说:“表姐夫……你们和表姐夫住在一起吗?”

  “不是,就是和亲戚关系都不错,所以经常一起聚会。”

  我试探般询问:“所以明天也要聚会吗?”

  “不会,”Frank在我怀疑的眼光里笃定摇头,说,“他们就是为了欢迎我们回家,你不用紧张,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就因为平静又汹涌的“聚会”两个字,我一整晚都没睡踏实,半梦半醒,略微焦虑,Frank一直抱着我,让我枕他的胳膊,或者把我的腰揽着,我一大早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就当在自己家……谁能做得到啊,谁能做得到……”

  我真想打醒这么畏畏缩缩的我自己,从小到大倒是见了一些大场面,也玩儿了一些极限运动,可到这种关键时刻,反倒变得胆小如鼠。

  表姐夫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戴着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我用英文跟他打招呼,假装出一副文静的样子,他是一位小学科学老师,话很多,抢着帮我们放行李的时候,他对Frank说:“听说Ethan说中文和英文,姨妈要求我们都要说英文,毕竟真的说不好中文,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

  在科隆的酒店楼下上车,车从市中心驶往郊外,这儿的风景满足了我对欧洲田园的全部幻想,看到了风车,还看到了电脑壁纸一样的绿地,以及散落在田野中的、红色屋顶的房子。

  一路上,这个表姐夫话实在多得过分,Frank无奈地开玩笑,伸手上来捂着我的耳朵,后来,他说:“你们北京人说的‘碎嘴子’。”

  “没事儿,”我说,“人家也是热情嘛。”

  一大家子人,这天都为了见我而聚过来,感觉实在难当,院子里是一幢灰蓝色屋顶的房子,很大,那些亲戚在草坪上忙碌,白色遮阳棚下面是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方形餐桌,桌布和鲜花都准备了,烤肉的炉子燃着炭火,还有两个小孩儿在院子另一边踢足球。

  Judith女士穿了一条很漂亮的碎花裙子,她上前来跟我问好,缓缓地拥抱了我,用英文说:“没想到我们真的见面了,这不但是Hilde的幸运,更是我们家的幸运。”

  我说:“谢谢,我也很幸运。”

  原本以为见面的时候会有些紧张局促,没想到却是幸福里带着淡淡感伤的场景,Judith的眼睛都红了,她有那种文人特有的柔软和感性,说完话又再次拥抱了我。

  家里来了近十口人,有Frank的姨妈、表姐、堂弟,堂兄、舅舅、叔叔,以及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

  他们分工合作,说说笑笑,看样子,关系都很不错,有人在做饭,有人在烤肉,还有人在摆餐具,Frank的爸爸老弗是个比较稳重的中年人,瘦高个,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在厨房里切菜和肉,我进去跟他打招呼。

  他也和我拥抱了,慢吞吞地说:“很高兴见到你。”

  “看吧,他们都很喜欢你,”Frank带我去楼上看房间,说,“也不知道有的人一夜没睡在紧张什么?”

  “不能紧张吗?”我问。

  “可以紧张,完全可以。”

  房间门被推开,看样子是提前整理好了,我发出“哇”声,感叹道:“没想到你的房间居然这么……少男。”

  “因为是小时候装修的啊,后来不经常回来就一直没怎么变过,但把床换掉了,挺宽挺舒服的。”

  装修很欧式,墙角堆着两颗足球,一颗半旧的,一颗全新的,照片墙是已经褪了色的软木,上面扎了很多照片,还有一些便签,蓝色柜子,蓝色地毯,柜子里放了一些奖杯和证书,书桌上还有两本大概十年前的中文杂志。

  “让我看看以前的你。”墙上有些照片因为褪色而过度曝光,我看到了Frank中学时候的照片,有几张在他的手机里见过,但大多数都没见过。

  他那时候还参加足球队,和很多同学一起合影,才十五六岁,看起来特别嫩;有他在狂欢节上cos老虎的照片,还有大概更小的时候,站在墙角里规规矩矩地吹萨克斯的照片……

  可惜我看不懂那些便签上的德文,后来把整面墙扫视了一遍,终于找到了几个写了汉字的纸条。

  有一张写:要去中国了,要住在北京了,再见,我的祖国,再见,我的科隆,再见,我的家人,我要去迎接未知的世界了。

  纸条上没有几句话,字也写得像小学生,旁边扎着Frank在长城上拍的照片,再往上看,还有他在天安门广场的照片,在故宫的照片,在什刹海的照片,在香山的照片……

  “你也太贼了吧,”我说,“一张前任的照片都没有,准备得挺充分的啊。”

  “有啊,你认真地找一下。”

  我再次看了半天,转过头去问他:“该不会是这几个踢足球的大汉中的某一个吧?”

  “当然不是,”他习惯了这样扑上来从身后抱我,吻了我的脸,说,“没有前任的照片,骗你的,我跟你说过吧,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同学。”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我问。

  Frank果断地摇头,说:“完全没有联系,好多年了,真的好多年了。。”

  我夸张地用牙缝吸气,眯着眼看向他,疑惑地说:“你可太行了,看着碗里的初恋,还想着锅里的中国姑娘,怪不得人家跟你分手。”

  “都不是同个时期的事情,而且中国姑娘的事大概就是随口一提,要不是在柏林遇见高中同学,我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快到午饭的时候,我换了件更舒适的衣服,和Frank一起下楼,给大家帮忙,Judith女士不让我做事,最终只能陪着两个小孩儿踢足球,他俩玩得满头大汗,又躺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Frank的表姐看起来很精明干练,和表姐夫完全不是同一种人,她过来和我打招呼,还说:“你太漂亮了,亲爱的,真的太漂亮了。”

  夸得我无地自容,比平时腼腆七八分,低声地说:“谢谢,你也很漂亮,还有你的孩子……也很可爱。”

  表姐抱了我,还用手拘着我的脸,激动地说:“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子。”

  她有四十多岁,给人的感觉更像是长辈,Frank在那边帮忙端盘子,她走过去把Frank拽了过来,说:“你不要做了,来陪Ethan,今天所有的事都交给我们。”

  我摆着手,原本还想客气拒接,但最终败给了招架不住的热情,Frank卷着衬衫的袖子,歪过身子来捏着我的脸,然后,他忽然抱着我亲了好几下。

  “有病吧你。”我说。

  Frank戳了戳我的脸,说:“这还要害羞啊?在大街上都亲过了。”

  咬了咬牙,心想要不是在他家,我早就打他了,但这种氛围下只能矜持,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奔放易怒。

  可是,我暂时还是没脸见人,特害怕Judith女士他们在看这边,我只能把额头放在Frank的肩膀上。

  低声地说:“你也要想一想别人的感受,人家不一定愿意看见。”

  没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在憋笑,后来,表姐喊我们过去,大家一一落座,刚才乱哄哄的院子才回归平静,倒好了酒,大家共同举杯,然后开始吃饭。

  葡萄酒是老弗自己的酒庄出品的,菜是正宗的德餐,啤酒非常非常好喝,Judith女士还老是问我能不能吃得习惯,我说:“我去哪里都吃得习惯,谢谢Judith,很好吃。”

  德国菜就是欧洲的东北菜,有必不可少的酸菜和烤猪肘,还有各种香肠和一些鱼,以及邦邦硬的面包和离不开的起司和洋葱。

  碱水结是家里保姆自己做的,坚韧微咸,有着很浓的麦香。

  说实话,我并不是为了礼貌才一味地捧场,好吃就是好吃,只是热量极高,感觉会一天之内胖十斤。

  我还偷偷问Frank:“吃得这么好,你家人为什么还这么瘦?”

  “不可能天天吃这些的,”他说,“有时候也凑合。”

  我俩进行着咬耳朵的加密通话,Judith看着我俩,满脸的姨母笑。午饭之后,有的亲戚就回家了,姨妈、表姐和表姐夫都没回去,保姆在洗碗,他们又在准备下午茶,我和Frank去附近走了走。

  郊外的空气太好了,风那么通透,景色那么明朗,一路步行到了Frank家的农场,宽广到看不见头,就在柏油路的旁边,进去的时候,经理热情地迎接了我俩,还给我俩拿了草帽和篮子,这时候正是草莓和醋栗成熟的季节,我尝了一颗草莓,经理让我多吃,但刚吃过午饭,所以实在吃不了太多。

  难以用语言表达这种心情,即便对物质已经少有奢求,可面对这样一整片生机勃勃的田园,我着实狠狠地羡慕了。从来没想过,面对果实、蔬菜的丰收,人的心里会生出这么奇妙的满足感。

  小动物都很可爱,但这儿的小动物实在太多,有点儿宠幸不过来,穿着隔离服去看奶牛和小兔子,我看着看着就叹了一口气,说:“想北冰洋了,真的,好想它,不知道我妈对它好不好?有没有虐待。”

  “你放心吧,”Frank说,“现在要担心的不是它被虐待,而是回去之后能不能认得出。”

  “回去之后就做脆皮烤乳猪。”我开玩笑。

  在科隆的体验是愉快、惬意、幸福,每天都被喂得很饱,Judith女士还找了她认识的中餐厨师,来家里做晚饭吃。

  这个生日过得很隆重,Judith女士和老弗特地订了市中心的火锅餐厅,还送了一大束花给我,给我妈发了视频过去,结果第二天左琳给我打电话,说:“笑死我了,大姑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你跟着德国人跑了,现在过得乐不思蜀,都不想回北京了。”

  “你们心里有没有一点儿正能量?”大清早的,我用肩膀夹着手机,站在镜子前面涂护手霜。

  左琳说:“我们敦敦想舅舅了,说舅舅不要光想着谈恋爱,也要常回家看看。”

  “李敦敦是李敦敦妈的新闻发言人吧。”我说。

  左琳笑了半天,忽然换了一种语气,正经地问:“说真的,他们对你好吗?”

  “你希望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我担心你呀,忽然就跟人家跑回家,这么远,要是被欺负了我们也帮不上你。”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觉得他家是日耳曼封建贵族吗?人家为什么欺负我啊……”

  “谅解一下啊,担心你,”左琳认真地讲话,说,“我觉得我想得比谁都明白,但昨天晚上听大姑说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弄得我一整晚睡不着,现在当了妈,遇上什么事儿都心软。”

  “我挺好的,”得知左琳是如此真情实感地关心,我只得乖巧地告诉她,“放心吧,有什么事会说的。”

  和左琳通电话的半小时之后,原本在院子里的Frank忽然跑上楼,他说:“知道吗?左琳刚刚猝不及防地给我打电话了。”

  我顿时楞在了椅子上,不用等Frank的下一句,我已经能大致想到左琳跟他说了什么。

  “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说。

  “当然要放在心上。”

  “你确定?”

  我坐在书桌旁边,Frank的手撑在桌沿上,忽然俯下身亲了我一口,说:“她说我得对你好,要关心你,要站在你这边,不论什么情况下。”

  “很盲目啊,先生,”我说,“如果我杀了人你也站在我这边?”

  “对。”

  “不可取。”我刻作严肃地摇了摇头,谁料Frank还是盯着我的眼睛。

  他说:“我知道左琳是在担心你,左女士一定也很担心你,要是我以前做得足够好了,你的家人一定不会那么担心。”

  我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没有,不说以前了,不要给自己增加负担。”

  上午的阳光热烈,夏天将在几十天后真正到来,我还坐在刚才的椅子上,Frank去了洗手间,我给左琳打电话,我说:“姐,你真的没事找事,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被你骂哭了,什么水平?”

  “哭了?我没骂啊,我还态度特好,也没有阴阳怪气,比和你说话的态度好多了,你想想,我那时候可是希望你们复合的,我怎么可能骂他——”

  左琳连着解释了一大串,气都不带换,我打断了她的碎碎念,深叹一口气,说:“好了,知道了知道了,你没骂,可能只是他联想了很多吧,结果弄得我心里酸酸的。”

  这天夜里,洗漱完,我和Frank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我特地去抓他的手,说:“千万别难过,要是你难过了,我会更难过的。”

  “Ethan,”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难过,你放心吧,这可能只是一种产生于幸福的酸楚,人得到了难以得到的东西,就会像我一样,偶尔不能自控地患得患失,但心情一点都不差。”

  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抱住了我,我伸手把灯关掉,我俩就在黑暗里躺着,我现在觉得爱是世界上最难解释的东西,爱着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我以前不怕死,但现在有点儿怕了。

  仔细想想应该是舍不得死。

  在科隆待了一个月,后来又去了柏林玩,六月中旬从法兰克福飞回上海,我没歇两天,就抓紧时间去看房子,想租个宽敞的、安静的,又不喜欢太高的平层,几经周折之后选了一幢别墅,Frank把家当搬了过来,把之前租的洋房退掉了。

  夏季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我在第一个雨天回北京见菲子,她剪了短头发,整个人瘦了好几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没在读书,也没在工作,有时候出门玩一玩,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家待着。

  第二个雨天,在工作的间隙和Charlotte喝了一杯咖啡,她来上海看秀,顺便看看忙碌工作中的我。

  第三个雨天,Frank买了几张晚报带回家,我把挂在衣架上很久没穿的衣服洗掉,放进衣柜里。

  第四个雨天,基本上都在睡觉中度过,吃了两顿饭,午餐和宵夜。

  下一个雨天,漆浩回上海参加母校校庆,听说要在大会上分享他支教的经历,我和Frank去机场接他,还请他吃了东西。

  再次下雨了,就是现在,还是晚上,Frank去杭州出差了,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乐队以前的视频,看得痛哭流涕,纸巾丢得满茶几都是,嗓子很干,想去倒杯水喝,但是找不到拖鞋,只能光着脚去倒水。

  上海潮湿,想起了我妈寄来的陈皮茯苓,就去茶叶柜里找,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最深处的铁茶罐摇起来叮当响,怎么听都不像是茶叶,我把盖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居然是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枚戒指,铂金身,浅蓝钻,看起来很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刚刚好。

  于是,陈皮茯苓也忘了找,把什么都放回原位,我倒了一杯水就再次回到沙发上,继续熬夜看视频,雨越下越大了,又过了大概两小时,我忽然听到了门铃声。

  Frank就站在院子门外,门锁上的摄像头把他框进我眼前的画面里,他说:“我提前回来了,没跟你说,怕你不睡觉。”

  “打伞了吗?”

  “打了。”

  开了门,Frank穿过院子进来,我站在门廊下面等他,吊在头顶的路灯被风吹得晃,我伸手接了Frank的伞,他抱住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雨天的水汽味。

  “怎么哭了啊?”他说,“第一眼就看到你眼睛那么肿。”

  “在看乐队以前的视频。”我说。

  一起进到屋子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枚戒指,但什么都没提,我穿着短裤和T恤坐在Frank的腿上,把他的领带慢慢扯下来,他按着我的后脑勺,一下接一下吻我的嘴,另一只手往我衣服里伸。

  他用虎口把住我的腰,我的身体不能自控地前倾,膝盖陷在沙发有弹性的垫子里了。

  “杭州在下雨吗?”我低声问。

  “没有。”他回答。

  我问:“明天不用上班了吧?可以休息吧?”

  “是啊,我可以休息一天。”

  “你要不要洗一下澡换睡衣?”

  “走之前在酒店洗了,也就三个小时之前。”说话的时候,Frank还在啄吻我的嘴,我也着实感受到了人深夜时候特有的矫情。

  我也很矫情,手撑在他肩膀上,被吻得细声哼哼。

  戒指的事我还是没有提及,到了第二天早上,雨停了,被窝里再次不消停,床头柜上盛了水的花瓶“咣当”倒下,几秒钟之后,水顺着柜子边缘往下淌,后来发现,水全都倒在了我的拖鞋上。

  周易衣连call五通电话,第五通的时候才被我接起来,她问我是不是信号不好,听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而我脑子里想的最多的还是——戒指。

  试想一下如果被求婚我会说什么,再展望一下结婚之后的生活有什么变化,Frank把半碗麦片粥放在我面前,说:“感觉你快睡着了。”

  我伸出左手,仔细瞧着光秃秃的手指,瞧了好几秒,抬起脸对他笑,但什么都没说。

  他大概也没明白,又去厨房取东西了,取完之后来我身边坐下,我俩开始聊天,我说之前看的《东方快车谋杀案》又开始巡演了,很想再看一次。

  “看啊,”到这里,他可能真的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停下筷子看向我,说,“有什么想说的对吗?说吧。”

  “没有。”我谨慎地摇头。

  “没有吗……”Frank连筷子都放下了,他凑近了看我,说,“如果有什么想说,你就快点告诉我,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就一起面对,千万不要瞒着。”

  “真的没有,我现在心情很好,”我挽住了他的胳膊,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说,“从科隆回来之后,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了,终于住在一起了,终于不会再分开了,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以后我们要在风景好的地方买房子,”Frank说,“带大院子的那种,你喜欢什么地方我们就选什么地方。”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院子里弄一个很酷的舞台,想唱歌的时候就可以唱。”

  后来,又一个雨天之后是晴天,我在客厅的窗前接了我姥姥打来的电话,她说左琳去家里看她了,还说李敦敦又长高了,说北京最近很热,问上海热不热。

  热风早就把地面的积水吹干了,Frank在门口收快递,阳光透过门前的树照下来,绿色的叶子有了镀金一样的颜色。

  “上海最近也好热,又潮湿又热。”我说。

  我姥问:“想家了吧?”

  “嗯,想吃您包的饺子了。”我说。

  窗外的绿树浓荫下,Frank正在转身看我,他在说话,但我听不清,他就伸手指了指门。

  我从椅子下面找到了拖鞋,举着手机往外面走,一打开房门,就有白色的花瓣掉在脚下,掉在肩膀上和头上。

  我姥还在电话那端说:“想吃饺子给你包啊,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想吃什么馅儿的?”

  注视不远处的桌子,我看到一束花了,也看到戒指的盒子了,激动地扑过去,挂在Frank身上,然后,被他环腰抱起来转了个圈,我把脸埋进他脖子里,还要顾及没挂的电话。

  “想好了吗?还想吃什么?月盛斋的牛肉吃不吃?”

  我带着哭腔答“嗯”,原本还想说别的,但不能自控地流眼泪了,声音变得阻塞别扭,老太太在电话那头着急了,说:“哭什么呀,想回就回来,我们孩子可怜了,跑到上海去,没人愿意疼了。”

  “没有,”我一时间想哭又想笑,说,“姥,有人疼我,而且特别疼我,你不要说这种话,人家对我这么好,咱们不能说这种话。”

  我说:“更何况人家也不是上海人,我们都是外地来的,都没家里人在身边,是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忙的。”

  后来,挂了电话的我还没哭完,眼眶酸得厉害。

  戒指贴在皮肤上,一开始是凉的,后来是温的。

  我将自己锁在了Frank的身边,一开始是盲目的、热情的,再后来是纠结的、痛苦的、犹豫的,现在是坦诚的、无畏的、安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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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of the full text.

  全文完

  写在最后:

  可能这就是一部分现代人操蛋的爱情,充满武断、激情、纷纷扰扰,这个故事不讲大起大落,不全篇温暖深情,它可能有它的爱,也有它的丧,要传达的情绪里有写实的部分,也有浪漫的部分。

  最终回到遥的视角,他念念不忘的人再回到身边,他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他沉溺于爱一个人的激情暖意里,能够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然而,身边的人包括妈妈都在为他担忧。

  遥的心满意足是正常的,身边人的担忧也是正常的,写完之后我在一直在想:在很多人都追求无条件的被爱的时候,爱是否也需要一些属于它的追捧?至少对我自己来说,爱一个人的感觉比被爱的感觉浓烈太多,是纯粹的、悸动的、深刻的,如果最终得偿所愿,那就是幸福的。

  我不想去评判任何人物的对错,因为我缺少了立场,但读者的解读和情感偏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最后,关于书名,我其实挺喜欢的,也不至于是冷漠的反讽,没想过换掉。我一直觉得,一篇及格的第一视角的故事,应该充满了主观臆断、人物情绪和“不清醒”,因此,可能到最后,也没办法揭示出客观的境况,我劝告自己活在左渤遥和Frank的世界里,而非活在我自己旁观的世界里。

  或许,有人从Frank和左渤遥身上看到了陷入爱情的自己——爱来的时候才知道它难以任你摆布,分手的刹那才知道告别不代表爱的消失,和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人开始新的感情很容易,再次陷入独一无二的迷恋却是极其困难的,后来没再联系了就把独一无二的爱装进柜子里,后来还有联系就在重蹈覆辙的警醒中再次义无反顾……

  或许在旁观者的眼里,你需要做一次理性的思考,做出最清醒最安全的选择,但对自己来说,理性实在不容易,最终,可能一辈子都是当局者迷。

  不想强制地输出什么爱情观,也不觉得冲动的复合绝对就是好事,我只是在赞美独一无二、刻骨铭心、充满勇气的爱情。左渤遥说到李梓烁和漆浩的时候,对他们有无尽的赞美和肯定,可是呢,他对Frank的爱来得很简单,就是觉得他很好,这里的很好不是说他善良到极致、伟大到极致、贴心到极致,而是一种很单纯的“被吸引”,和他生活在一起很安心很幸福,被他关心不会觉得受之有愧,会收到他送的不实用、不浪漫但是很喜欢的礼物。

  那Frank对遥的喜欢呢,我觉得就更简单了,可能外貌真的需要被提到,因为对于可爱的他来说,漂亮的脸蛋也是加分项,遥好像并不是那种傲娇到极致的人,他其实挺会服软的,主动认错也很直接,所以让人三番五次地心软,哪怕前一秒还在真的怪他,当看到他郑重其事地道歉,就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哄了,遥很懂得拿捏人,但前提是他愿意去拿捏。

  可能,他们之间的喜欢真的没什么复杂缜密的理由,看脸蛋、看身材、看有趣与否、看可爱与否、看生活的气氛、看聊天的时长……看生活中很多的无厘头。

  写到后面几章,我自己真的有种被治愈的感觉,不是那种充满鸡汤的幸福完美,不是互相无限迁就,不是在你想不到的地方为你努力……这些元素是感人的、重要的,但对我来说,为故事的结尾增添灵魂的是故事的每个部分,有了这些部分,才有了创造结局的每个人物。

  可以说,结局并不是我写的,而是人物自己创造的,这让我觉得很奇妙。

  我喜欢的情节之一是左渤遥看到Frank在中国的照片,以及他以前很生涩的汉字笔迹,这是没遇见左渤遥之前的Frank,他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努力,在不太熟悉的国家走了很多地方,那时候,生命中还没有深刻的爱情,未来是迷茫也是希望。

  也喜欢这段——

  (原文)“看着我的眼睛,”Ethan说,他先是皱了皱眉,又爽朗地笑起来,说,“让你看我的眼睛啊,Frank,不要到处乱看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那里面映入最漆黑的夜色,以及最明亮的光,他的笑从放肆变成了柔和。

  许久,他忽然将脸转过去,走开小半步,然后,狠狠推了我一把。

  ……

  这里的遥一定十分矛盾,但又无比幸福,所以说了一些有勇气的话,又做了一些没勇气的动作,再读几遍,我完全可以共情他,酸涩的感觉,既快乐又难受。

  还是想说一说漆浩的,没错,他最终也没有表白,不必拥有狼狈的经历了,心事永远藏起来,短暂的故事藏起来,信也藏起来。

  还有我牵挂的菲子和野泽,我把他们写得很好,又把他们摔得很碎,希望他们也过得好吧。

  那么,这个故事真的希望被喜欢、感谢被喜欢,它对我来说是一次冥想,也是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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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火》明天开更,见本文评论区置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背景,高干子弟痴情攻x六代单传傻子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