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七十五章 尾声

  这间咖啡厅空间很小,彼此擦肩而过时都要侧一下·身子,日光在肢体的缝隙中窜逃,竟也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

  角落里,李遇安和陈立玫面对面坐着,陈立玫背对着光源,整张脸陷在阴影里。而李遇安即使正对着光线,却也只有一道亮光映在他脸上,划过眼睛与鼻梁,仿佛一道疤痕。

  窗外人声嘈杂,反衬地这里更加死寂。

  虽说是李遇安叫陈立玫来谈话,然而从坐下那一刻开始,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半晌过去,终于还是陈立玫打破了寂静。

  “说吧,火车还有两个小时才开,不急。”

  李遇安似乎就是在等这样一句允准,此时听到以后竟轻轻松了一口气,然而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袋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抽出来,旋转一圈摆在桌子上。

  东西很多很杂,什么都有,户口本、银行卡、发票单、X光片、杂志……似乎是把所有家当都摆出来了一样。

  陈立玫看着他不发一语地将这些东西码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几分钟过后,几乎整张桌子都被这些文件覆盖住,正好是陈立玫能看清楚的角度。

  她疑惑地看着李遇安。

  李遇安轻轻吸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开始一样样解释起来。

  “这是我的银行卡,现在里面有十几万,我也有写文章的固定收入,我可以赚钱,可以养活我们两个。这个是我的体检单,我没有传染病,也没有其他的什么病,只是缺乏锻炼,但我已经办了健身卡了,就是这个。”他指了指一张黑色的会员卡片。

  “还有这些,这是思远住院的费用单,这是家里的水电费,这是……”

  他从角落的银行卡开始,一样不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像把自己的所有都拿出来给她看,而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阿姨,我能照顾好他,我……我想和他在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眼皮看向陈立玫,光线随着时间缓缓移动,此时正好刺入他左眼瞳孔,而他却并未闪躲。

  他的眼神那么柔和,却又那么坚毅,没有一丝一毫在泥泞里挣扎了二十几年而存留的阴郁。他只是在恳求一件事,用他的尊严和勇气。

  陈立玫第一次与他这样长久地对视,她想试试他会不会害怕看她的眼睛,事实证明最后害怕的是她。

  那眼里装的感情,分明就是表明了他已经将杨思远刻在了他骨头上、刻在了他心头。这么热烈的爱情,竟让她有些失神。

  她想起她年轻的时候,与杨建新相爱五年之后才结婚,而那五年的接近两千多个日夜里,她从未在他眼里见过这样的感情。

  她呆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后仰,靠在了椅背上。

  “这么多东西,准备了很久吧。”她低垂着眼睛说。

  李遇安又突然紧张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拳头,藏在桌子下面。

  “没有,前天弄的。”

  陈立玫突然笑了一声,然后疲惫地摇了摇头:“你们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呢?她说不下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任何语言都已经失去了表达心情的能力。

  李遇安提心吊胆地等着下面的形容词,做好了被苛责的准备,然而到最后陈立玫也没说出什么来,他鼓起勇气抬眼瞄她,发现她竟然红了眼眶。

  这是被他气哭了吗?

  他紧张地浑身冒汗,不敢问,不敢说话,甚至都不敢呼吸。

  陈立玫侧过脸去,偏偏一道光摸到了她的脸颊,跟着她的泪水划了下去。

  李遇安僵住了,他第一次看陈立玫落泪。

  他慌手慌脚地递过去一张纸巾,然后又迅速抽回手来,紧紧攥着衣角。

  陈立玫随手擦了擦眼泪,很快便从情绪中缓了过来。但她依旧没有回过头来,而是保持着那个姿势问道:“你恨我吗?”

  李遇安一愣,有点没回过神来。

  这时,陈立玫才转头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问你呢,恨我吗?我把你赶走的,我让你离他远一点的。”

  李遇安赶紧摇头,回答道:“没有,我没有恨过阿姨。”

  “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沉默了会儿后,陈立玫轻声说道。“小远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

  李遇安不知该怎么接话,又低下头去。

  “那他呢——”陈立玫声音更小了,似乎并不敢问这个问题。“他恨我吗?”

  “当然不。”这回李遇安马上反应过来了,立刻说道。“换了谁的家长也不会一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他清楚的。而且住院的时候他也说,不想让您担心所以才没告诉您……他很爱您,从来没有恨过您。母子……到底是最亲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音量陡然降了下去。

  陈立玫望着他,无论是十九岁的他,还是二十四岁的他,在她眼里仍旧是只比杨思远大一岁的孩子,只是她知道,他比其他同龄人承受的要多得多。

  “你想你妈妈吗?”不知为何,她突然这样问。

  李遇安怔住,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

  “母亲”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条,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到这个词时,他都不会再感到温暖了。

  他想了想,小声说:“小时候会,现在……已经忘了。”

  “没有妈妈,没有朋友……”陈立玫苦笑道,“你只有小远了啊。”

  对,他只有杨思远。

  又是一片静默,他没有回应,低头抠着衣角尽力让自己放松,陈立玫则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

  大提琴曲在人声喧嚣中失去了力量,想要诉说的故事都被淹没,一如那些故事里无疾而终的遗憾。

  许久过后,直到李遇安的衣角都被他攥得有些湿了,陈立玫才又开口说话。

  “你没想过有一天你们可能会分手吗?”

  想过吗?怎么可能没想过。

  曾经他为了这个问题辗转难眠,他第一次体会到“患得患失”是怎样折磨人的心情。刚刚在一起的那一两个月,他每天都在害怕,害怕第二天起床发现自己是一个人,而前一天晚上的所有温存也不过是一场梦。

  他这样战战兢兢了几乎半年,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

  他松开双手,笃定地说:“不会的。”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都离不开对方。”

  陈立玫没有说话,指了指桌上的那些东西说:“收起来吧,证件什么的,以后不要随便给人看了。没有其他要说的话了吧,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李遇安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生怕让她觉得他不听话。面对长辈,他大概这辈子也学不会“从容”两个字了。

  陈立玫看着他慌张的样子,摆了摆手说:“你不用送了,回去陪小远吧。”然后便在李遇安的目送中离开了。

  李遇安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这次是不是太莽撞,更不知道陈立玫现在是什么想法。他一向不擅长揣测长辈的心思,而且陈立玫也确实并没有给他明确的态度,这让他的心一直悬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糕了。

  因为这点心思,他一整天都很恍惚,回去之后杨思远问他为什么这么不开心,他也不敢说出来。

  但无论他有多担心,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南方的秋天像是只是来人间旅个游,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等人们发觉时便已经入冬了。

  杨思远的腿终于完全痊愈,但李遇安还是逼他多养了半个月才让他走动。下床第一天,他还没在地面上站够十分钟,便又抱着李遇安滚到床上去了。

  一切都像以前在老家的日子一样,吃饭、工作、逛街、睡觉,平淡如水,却也如水一般温柔地淌过两人的心房。

  杭州落下第一场雪的那天,李遇安的小说出版了。收到样书之后杨思远开心地像个孩子,几乎要原地跳起来,抱着李遇安亲了半天也不肯放手。

  那天李遇安瞒着他给陈立玫寄了一本回去,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这几个月来他们和陈立玫都没再联系,他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收到,然而他还是寄了,大概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死皮赖脸”的恳求吧。

  下雪的杭州很美,晚上他们两个去了西湖,手牵着手赏雪景,为彼此拂去肩上的雪花。

  一周后,杨思远签收了个快递,竟是李遇安的那条格子围巾。他疑惑地看着李遇安,而李遇安只是将围巾拿过来,围在了脖子上。

  杨思远一回忆,才想起来他和陈立玫通过的那个电话,当下便突然激动起来,赶紧给陈立玫打了个电话过去询问,而陈立玫却依旧没有明确回复,只说了一句“东西是谁的就该给谁而已”。

  他有点失落,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李遇安,发觉他似乎并不在意。

  这样一脸“无所谓”的李遇安着实奇怪,他曾忍不住问过,甚至在做·爱的时候引诱他回答,但无论如何,他都并没有得到真实的答案。

  李遇安似乎是有事瞒着他,而且是铁了心不想让他知道。

  这样的话,他再问多少次也是无用功了,时间长了他也累了,只得放下这件事。

  直到这年春节放假前,他接到了陈立玫的电话。

  当时他刚加完班,没让李遇安来接他,自己一个人顶着冷风往家走,周遭有许多已经打烊的店铺。

  “喂,妈。”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随后沉默了一阵。

  “怎么了?”他问。

  然后他便听到陈立玫有些失真的声音传来,说出了让他这辈子也忘不了的那句话。

  “快过年了,你们俩……春节一块儿回来过个年吧。”

  一股寒风吹过,刮得他耳朵有些疼。

  “妈,你……”

  “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点特产。”

  “……嗯。”

  对于陈立玫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她能说出来的最直接的话了。杨思远心里清楚,她同意了。

  无数次的争吵、质问、怀疑、冷战,无数次的崩溃边缘,无数次的绝望无助……无数次个“无数次”之后,他的李遇安终于被承认了。

  一瞬间,他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仿佛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浮在空中,空荡荡地什么也抓不住,而现在,他终于落地,终于有了站在地面上的资格。

  他握着手机,手上力度加大了一些,似乎害怕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觉。还好,冰冷的触觉告诉他这是真的,他的妈妈接受他们了。

  陈立玫并没有其他话要说,这就要挂断电话。突然,杨思远想起了李遇安的反常,便赶忙留住她,问:“等会儿,妈,我问你个事。遇安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路边的店铺又灭了一盏灯,他终于被完全的黑暗和寂静掩埋,耳边传来的声音都变得更加清晰。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听着陈立玫的话。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他望向家的方向,突然走不动路,突然不知道要以什么姿态面对他的爱人。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爱他更多。

  到家门前,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便一下子抱住了李遇安。

  李遇安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

  而杨思远只觉得,牵手、拥抱、亲吻、做·爱……这些或温柔或热烈的倾诉爱意的方式,此时却无法表现出他一半的心情。他一腔爱意奔腾在胸膛里不得出路,却又找不到其他办法表达,只能抱他抱得更紧,又一遍一遍,痴呆一样念着他的名字。

  “李遇安,李遇安……”

  李遇安,李远,杨思远的“远”。

  思“远”。

  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他们谁也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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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冬,杭州萧山机场。

  “下飞机了吧?我在机场外边等你。”杨思远坐在车里给李遇安发了个短信。

  “嗯,刚下飞机。”回信很快来了。

  杨思远看着手机屏幕笑了笑,随后按下车窗往机场出口望去。

  很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拎着行李箱走了出来,还在四处张望着。

  杨思远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他,伸手按了按喇叭。

  李遇安听到喇叭声往这边看过来,见到那辆熟悉的车便小跑了过来。

  杨思远探着身子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接过了他的行李箱。

  “行李箱直接放后座,快进来,穿这么少冷死了。”

  “还好,不是很冷。”李遇安坐到副驾驶上说。

  “你现在可是我的大作家,一点冷都不能受的啊!哎,奖杯呢,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杨思远嘿嘿嘿笑着。

  空调开得很强,李遇安解开了个扣子。

  “在行李箱里呢,回家再看吧。”

  “哦……行吧,反正都是你的,我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刚一打火,他又想到了什么事,便打开手机相册,给李遇安递了过去。

  “看看这两个,喜欢哪个?妈打算买来过年送给你的,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别告诉她我给你看过啊。”

  李遇安划过图片,认真地看着。杨思远偷偷地观察着他的眼神,还没等他说话,他便一把将手机夺了回去,自信满满地说道:“行了,知道了,喜欢第二个。”

  李遇安失笑:“你又知道了?”

  杨思远挑挑眉:“怎么,我说的不对?”

  “对,对。”李遇安说,语气中似乎有一丝宠溺,还有一种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无奈。

  “那给个奖励呗。”

  果然,杨思远马上凑了过来,闭上眼睛索吻。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没羞没臊的,而李遇安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没羞没臊。

  于是他摘下眼镜,揽过他的脖子吻了下去。

  “你吃糖了吧,这么甜。”

  唇齿相离后,杨思远咂咂嘴说。

  “来之前喝了杯奶茶。快走吧,快天黑了。”李遇安催促道,随手打开了音响,按了几下切到了一首曲调轻柔的歌曲。

  “又听这首啊?‘春夏秋冬失去了你,我怎么过一年四季’……我都会唱了。哎,回去弹吉他唱给你听。”杨思远笑笑,发动车子驶离了机场。

  “你都几年没碰吉他了吧。”李遇安笑笑说。

  冬天天黑得快,车才开到一半,周围便陆陆续续亮起了霓虹灯。

  他靠在座位上,出神地望着外面熟悉的景色。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虽然搬了家也换了公司,身边的一切也都在变化着,但因为杨思远在这里,他竟觉得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一般。

  “哎,对了。”他正发着呆,便听杨思远突然说。

  “嗯?”

  “有个事问问你。前一阵林双跟我说想把咱俩的故事写成剧本,做成广播剧,问我的意见,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你呢,你同不同意?”

  “……听你的就好。”

  杨思远点点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又知道。”李遇安笑了。

  “是啊,你想什么我都知道。”杨思远颇有些自豪地说。

  他这样子活像个小孩,李遇安被他逗得笑得更开了。

  过了会儿后,他又问道:“啊,还有,广播剧的名字,他说让我们也想想,你有什么想法没?”

  “名字?”

  “嗯,名字。”

  李遇安眼底掠过那些绚烂的灯光,掠过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突然一片雪花闯入他瞳孔,另其他景色都失去了颜色。

  “啊,下雪了。”

  “嗯……”

  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越下越大,落在地上聚成白色的毯子,盖住了泥泞与肮脏。

  又到冬天了。他望着车窗外的雪,心中想到。

  “《春夏秋冬》吧。”

  “什么?”

  “广播剧的名字,就叫《春夏秋冬》吧。”

  那首歌仍旧在循环播放着,男歌手温柔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车厢里,钻进他们的耳朵,落到他们的心上。

  又是一年过去,又是一轮四季。世界的一切都在随时间变化,而他们却在时间的齿轮里搭了个小窝。

  车子从路灯下驶过,明亮的灯光从前窗投进来,有耀眼的光点在他们的左手无名指上熠熠发亮,一如他们在曾经昏暗时光里珍藏的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