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七十章

  这个寒假杨思远有点烦。

  以前过年家里基本没什么亲戚走动,充其量也就是回老家象征性地和爷爷奶奶吃一顿年夜饭罢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不太能理解其他人一到过年就烦亲戚的那种情绪,毕竟他家里都还挺安静。

  但今年他真真地体会到了。

  他的准继父,刘成,家里兄弟姐妹多得要命,杨思远被拉去吃饭的时候就有种自己是在贾府里的感觉,这个叔叔那个婶婶,叫完就忘,忘了还得被问,他高考都没觉得自己脑子这么不够用。

  不过还好,刘家人除了过度热情之外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对于他这个家庭新成员很照顾,饭桌上没刁难他,还送了他好些礼物。

  这种亲戚之间的氛围和学习工作不同,他做不到游刃有余,有的只有局促和紧张,但他又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只能忍到半夜,直到回去的路上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陈立玫问。

  杨思远摇摇头:“没什么,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嗨,慢慢就习惯了,以后工作了这种饭局多着呢。而且家里的好歹还轻松点,到了社会上,和上司同事吃饭才叫折磨啊。”

  杨思远不想在过年的时候谈什么工作,便闭口不言,又从陈立玫手里拿过了几个看起来很重的袋子。

  “过年不和他一起住吗,还回咱家?”他随口问道。

  刘成是个很老实但很勤奋的人,有家效益不错的印刷厂,家里还是很有钱的,房子车子都有,比他们条件好很多。

  陈立玫揉了揉手腕,笑道:“这么大岁数了,还讲究那个?他这两天有点事,得去外地。”

  “哦……”

  陈立玫瞥了一眼,看杨思远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好像从很久之前她就没办法看出杨思远的心思了。

  “哎。”她碰了碰杨思远问,“这都快毕业了,怎么还没谈过女朋友呢?”

  果然,即便那些刚认识的亲戚没问,但这个问题总归是要有人问的。

  女朋友是没有,男朋友倒有一个谈了半年的。

  杨思远真想这么说,说他有恋人,说他爱的是李遇安。

  但他没办法,现在还不是时候,陈立玫现在铁定接受不了的。事实上他已经做好了陈立玫永远不会接受的准备,但即使如此,他也绝对不会放手。

  答案已经在脑子里排练了几遍,他装作苦恼的样子说:“啊……没喜欢的,也没喜欢我的。”

  夜里很冷,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汇成一团,揉白了远处的灯火,迷离不清,如同一个哑谜。

  陈立玫好像并不是真的对这个问题很上心,只是笑了笑:“哪有那么正好合适的,多主动主动嘛,你一个大男孩,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先开口吧。”

  “再说。”杨思远敷衍道。

  话题终止,两个人又没什么好说的了,一路沉默地回了家。

  到家已经是接近十二点了,陈立玫累了一天,匆匆洗漱过后就直接进屋睡了,没再和他有什么交流。

  正合他意。

  身上的衣服沾了些味道,他随便换了身,然后拿上手机就偷偷跑了出去。

  他之前和李遇安说好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要和他一起过。

  这一天只剩几分钟了,李遇安还在那个小房子里等他。

  曾经他也这样在夜里奔跑,听着耳旁呼啸的风,追着前方明灭的光。只是那时年少懵懂,只知道自己要找的是李遇安。而现在光阴流转,他已然是个大人,才知道其实自己要找的是他的后半生。

  太久没跑步,又刚吃了些饭,等到了门口的时候他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冷冽的空气侵入气管,像一把冰封的刀割着他的血肉。

  门没锁,他来不及稳住呼吸便冲了进去:“遇安!”

  屋子里像是已经被认真收拾过了,不再像以前一样蒙着一层灰尘。桌子上有两个碗,大概是怕凉了,所以在上面又盖了盘子。

  李遇安靠在床头,手里紧紧攥着手机,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床头那么硬,睡一会儿脖子就得疼。杨思远放轻脚步走过去,摘了他的眼镜,揽过他的身子,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他动作已经很轻了,但李遇安的睡眠一向很浅,只一点动静就能惊醒。

  他迷迷糊糊睁眼,一看眼前是杨思远,瞬间就困意全无。

  “醒了啊。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杨思远吻了吻他的额头柔声道。

  “没有,没有很久。”说着,李遇安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动了动身子要起身,结果腿麻得一点力也使不上。

  看他这样,杨思远心里的愧疚更重,面对李遇安他向来不擅长掩饰情绪,难免会把心思显露在眼神中。

  “呃……”李遇安最看不得他这种神态。“真的没有很久。跑过来很冷吧,去喝点汤吧。”

  杨思远回头看了看桌子上那两个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他还是应了声,下床坐到了桌子旁。李遇安撑着身子起来望着他,像是在等什么回应。

  他把盘子拿下,没有一点热气冒出,手覆上瓷碗,也是只有瓷的冰冷。

  一碗热汤彻底凉掉需要多少时间,一个人等另一个人等到睡着又需要多少时间?

  瓷碗仿佛有什么魔力一样,黏在他的手心,贪婪着吸收着他的体温。

  心很疼,他仍然故作轻松地笑笑:“看着就很好喝啊。”

  李遇安先是微微笑了一下,随即好像也想到了什么,连忙说:“是不是凉了?我去给你热热吧。”他想下床,但腿上却还是像被虫子啃食一般发麻,又将他摔了回去。

  杨思远捧着碗的手力度加大了些,甚至要在那上面按出几道沟痕。

  他压住心里犯上的酸涩,笑道:“温的,正好。”

  然后猛灌了一大口。

  他爱吃牛肉,李遇安给他做的是牛肉汤。

  这个人总是能记得住所有细节,即便他自己都从来没在意过。

  他知道李遇安能记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一是因为他爱他,二是因为他只有他。

  这一辈子,他只需要记住杨思远一个人的全部就够了。

  凉了的汤流过咽喉与食道,最后落到胃里,给他带来一阵从里到外的寒冷。

  与冷水一般温度的汤已经失去了很多香醇,咸味被积淀得更加明显,反倒盖过了牛肉的香味。但他确定,这是他从小到大喝过的最好喝的汤。

  他咂咂嘴,又舔了舔嘴唇,满足地看着李遇安说:“香。”

  但李遇安仍然皱着眉,想着这汤是不是已经凉了,此时腿也刚好恢复了知觉,他便要下来去试一试温度。

  杨思远一看就知道他什么心思,抹了把嘴就又把他扑到了床上。

  “真的很香,尝尝。”

  李遇安尝到的确实是温热的,是用杨思远的口腔暖热的。

  杨思远吻着他,不忘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这半年李遇安大概终于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了,体重长了不少,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肉,看起来比以前健康了许多。

  深吻结束后,李遇安捉住杨思远正往他衣服里伸的那只手,催促道:“你快睡吧,明天还要赶早回去开门。”

  杨思远在他腰上捏了一把,颇不情愿地将手抽了出来,给他把衣服掩得严严实实。

  “太想你了,太想了。”他埋在李遇安颈窝里,闷闷地自言自语。“过年太忙了,不想过年,没空陪你……”

  李遇安静静地听着,也无法作出任何回答。

  的确,寒假以来他们相处的时间比以前缩短了不少,大多时候都是杨思远在家里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什么机会去市里找他。

  他完全能理解杨思远,只是春节实在是个特殊的日子,本来是应当团圆,但杨思远却没办法陪在他身边,他只能自己孤零零地一个人过这一天。

  虽然他已经这样过去了二十几次,但心里有了牵挂后,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所以当杨思远提出他要半夜过来找他时,他其实也没办法拒绝。

  杨思远想他,他也想杨思远啊。

  明明是同城,却搞得像异地恋一样。明明是真心相爱,去无法在阳光下相拥。

  一到这种日子,各种平时可以忽略的苦就一并涌了上来,被节日的喜庆欢快衬托地更凄凉。

  他轻轻揉了揉杨思远的头发,轻声道:“快去睡吧,太晚了。”

  杨思远没动静,只是蹭来蹭去,像只流浪了很久终于找到主人的猫。

  “遇安。”他叫了李遇安一声。

  “嗯?”

  “你……等我一段日子,等时机成熟后,我就跟我妈坦白。”

  李遇安一僵,手上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说实话,他从没有想过和杨思远的未来。因为陈立玫曾经对他的态度,也是因为自己的迷茫,

  他一直抱着一种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只要明天他还和杨思远相爱,那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但同时,他也做好了在某一个“明天”失去杨思远的准备。

  他不觉得他们能像夫妻一样携手到老,这太奢侈了,不是仅仅相爱就能做到的。

  之前杨思远问他愿不愿意嫁给他或者娶他的时候,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恋人之间美好的幻想那么多,结婚、相伴一生大概是每对情侣都做出过的承诺。

  他只是把那当做杨思远表达爱的一种方式罢了,至于“结婚”一类的,权当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所以当杨思远说要出柜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可以作为恰当的回应。

  他不得已地沉默着,逼自己读懂那句话。

  而杨思远听不到回应,自然认为他是有意见,不免有些慌张,抬起头来,眼神里都带了明显的焦急。

  “我……我肯定会尽量快点说的,但我妈……你也知道,她太保守了,我……我现在还不能……不然她一定会把我们分开……”

  李遇安看着他的眼睛,感觉他像个摔了花瓶向妈妈道歉的孩子。

  可他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呢?

  推开自己心扉的是他,不远千里回来的是他,哭着告白的是他,照顾自己的是他,大年三十顶着冷风跑来陪伴的也是他……

  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些时间出柜,只不过是想认真地和自己过一辈子罢了。

  可自己呢,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觉悟。

  真是……辜负了他。

  他紧紧搂住杨思远的肩,凝视着他漆黑却又发亮的双眼,用同样认真的语气说:“嗯,多久我都等。”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到死都会等,只要你还爱我。

  ……

  年后终于清闲了些,陈立玫上班之后杨思远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找李遇安,距离开学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要再一次面对分离。

  有时候他抱着李遇安,想象着自己就是面前这个又好看又让人心疼的人,代入到他的生活里,每天两点一线,没有朋友聊天,不玩游戏不看电视,前些日子买的电脑也只是用来写文章,一日三餐总是那几样,到了晚上自己抱着被子入睡。

  如果过这种生活的人是他,那他一定会疯掉。

  这些年,李遇安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而在他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之前,这种生活还是要继续。

  每次一想到这里,杨思远就有种孤注一掷抛下一切立马就去出柜的冲动。

  他一开始的想法是先在经济上独立,让陈立玫知道她已经无法左右他的人生了,然后再潜移默化地让她明白时代已经变了,同性恋不是病也没有错,最后再告诉她他和李遇安的事。

  打算得很好,一步一步循序渐进,成功的概率要比直接出柜更大,但……这需要多少时间?

  他们已经彼此错过了四年的时间,接下来的每一秒钟他都不想再浪费了。

  理智告诉他确实还不能直接出柜,但他必须要加快一下进度才行。

  初八,李遇安去上班,杨思远跟陈立玫说要在市里玩,晚上就不回去了。然而事实是他坐在屋子里愣愣地想了一天。

  那天他难得话少,也没有闹,李遇安觉得不太对,问了几句也没有什么回答,只是心里猜测着他在想出柜的事。

  关灯后,杨思远钻到被窝里搂着李遇安,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李遇安身体差,怕冷,到了冬天后浑身摸起来都是凉的,他从来没感觉,直到第一次被杨思远抱着的时候才知道其实人是可以这么温暖的。

  “遇安,”杨思远在黑暗中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气氛有点凝重,好像要说什么大事,一天的沉默可能就是在为了这一个答案做准备吧。

  李遇安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但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好。”他回道。

  杨思远一愣,苦笑道:“你都不问是什么事就答应啊。”

  这个问题,李遇安还真没反应过来。因为不管杨思远问什么,他都一定会答应的。

  “我……我想,如果在我跟我妈坦白过程中出了任何差错的话,你都不要离开我,别放弃我好吗?就算她不答应,你也……你也别走,行不行?”

  杨思远离他很近,几乎就是在他耳边呢喃着,与以往任何一次请求都不同,他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小心翼翼。

  李遇安知道,一旦出柜他就再也回不了头,而能成为他坚持下去的理由的就只有自己。

  杨思远曾说,要做他坚强的理由。

  现在,他也要做杨思远的理由。

  “嗯,我答应你,我不走。”他说。

  杨思远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胸膛贴上他的后背,从心脏的位置传来的热量尤其灼人,似乎是在用血液做燃料,把所有的温度都给了他。

  他们都不知道路有多苦多难,但一定不会比让他们分离更痛苦。

  ……

  开学前几天,杨思远特意抽了时间和陈立玫出去吃饭,饭桌上有意无意地敲打着她的想法。

  他想到陈立玫问过他许林双的事,于是便借机说:“妈,你知道广播剧吗?”

  陈立玫显然不懂这种网络上的东西,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怎么了?”

  “哦,也没什么。我不是和我一个室友关系挺好嘛,他是做广播剧的,很厉害。”他戳着麻酱状似无意地说。

  “那是什么东西,就是广播吗?”陈立玫问。

  “算是吧,就是用配音的方式演戏,没有画面只有声音的那种。”

  陈立玫点点头:“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室友还挺有才的嘛。”

  “嗯,不过……”杨思远顿了顿,悄悄瞥了一眼她。“他做的是耽美广播剧。”

  “耽美?那是什么?”

  “就是……两个男人谈恋爱的故事,同性恋的故事。”杨思远平静地说。

  陈立玫手一停,皱眉道:“你室友是同性恋?”

  这个动作,这个表情,杨思远心凉了一半。

  “不是。”杨思远深呼吸了一下,“他只是支持同性恋而已。”

  “那就好。”陈立玫松了一口气。

  杨思远想了会儿,最终还是问道:“……如果他真是同性恋的话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别人是不是同性恋我不在意,又没犯法。但是他是你室友啊,万一把你也带成同性恋了怎么办?”

  “可是性向好像是先天决定的,别人影响不了的。就算看起来是被人带的,但实际上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同性恋。”

  “你干嘛突然讲这个?”陈立玫放下筷子,不解地看着他。“你又不是同性恋,你关心这个干嘛?”

  我是同性恋,我是。杨思远在心里说。

  他咽了咽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让自己忽略掉慌乱的心跳,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是啊,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呢,我又没谈过恋爱。”

  陈立玫毫不在意地笑笑:“天天想些乱七八糟的,我大学同学就有个同性恋,上学的时候天天和男生腻在一起,平时那种动作啊表情什么的,一看就是喜欢男的。你又不是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是。”

  “同性恋是不能直接看出来的,而且,虽然我没在男生堆里,但我也没和几个女生玩过啊。”

  不知道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杨思远突然就很想怼她,语气都有点急。

  陈立玫似乎并没有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夹了片牛肉嚼了起来,含糊地说:“反正你肯定不是,想那么多还不如早点找份稳定的工作。”

  杨思远一咬牙,问:“那如果我是呢?我是说,如果。”

  牛肉很筋道,陈立玫不发一语地吃完,又喝了口饮料。

  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之后,杨思远才听到了她的回答。

  “没如果,你不是。”

  六个字,六把刀,六支箭,狠狠地插在了杨思远心上。

  其实话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在脑子里猜测了几个回答——打断你的腿、断绝母子关系、送你去精神病院、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程度的答案他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这六个字。

  没有什么解释,没有什么后果,就只是笃定了他不是同性恋这件事,看似不如他想到的那些答案狠毒,但实际上这却封死了一切可能的路。

  如果一个人拒绝去思考答案,那么他其实就是否定了问题的存在。

  这才是最可怕的。

  杨思远只觉得那句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循环,像紧箍咒一样,把他的脑袋勒出了深深的一道沟,让他大脑缺氧,眼前都有些昏暗。

  那天夜里他失眠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握着手机一张一张翻看着偷拍的李遇安的照片。

  还有几张是他趁李遇安睡着拍的合照,李遇安睡得很安稳,他的表情很满足。

  或许是屏幕太刺眼吧,不知不觉他已经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