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四十一章

  四月,第一次摸底考试结束后,一中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

  据说是清真食堂配菜出了问题,考试期间在清真食堂吃过饭的几乎全都去医务室走了一趟。

  很巧,杨思远不愿意在大食堂排队浪费时间,基本上都去清真。

  一个寝室六个人,走了一个戚明,又毒回家了三个人,就剩下于非和另外一个学生在宿舍里相依为命。

  由于发现得比较早,所以情况不是很严重,但从医院出来后还是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陈立玫带着杨思远回寝室收拾东西的时候,于非也刚好回宿舍。

  “休息不了几天,没什么可带的,随便把被单什么的带回去洗洗吧。”杨思远上吐下泻了几天,又在医院被扎了几天,现在身体还是虚弱的,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我来吧。”于非见陈立玫拽箱子拽得十分困难,便上去搭把手。

  “哎,谢谢你啊。”陈立玫赶忙道了声谢,爬去上铺收拾。

  床单一下子被扯下,接着一个娃娃从枕头边滚了过来。

  “这什么东西?”陈立玫抄起那个娃娃,问道。

  杨思远精神不好,忘了这回事。

  年少无为,他还没有资本去与父母摊牌。

  所以当他第一次在深夜里叩问自己的内心,真正接受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并且承认喜欢李遇安的时候,也曾经慌乱不已,担心有什么蛛丝马迹会被陈立玫发现。

  但现在,在他的寄托被陈立玫发现后,心里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布娃娃。”他说。

  于非闻言,抬头看了那娃娃一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回头看向杨思远。

  他眉毛微挑,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像是赞赏,但更多的是又像是嘲讽。

  这人真讨厌。杨思远想。

  等陈立玫出门上厕所时,于非才坐在一边,问他:“那个娃娃,不像你。”

  “本来就不是我。”

  “是那个……‘李遇安’?”

  杨思远靠在戚明的床栏上,没有转头,只是将目光移了过去,淡淡地说:“我要说‘是’的话你能怎么样?”

  于非像听了个笑话一样,嗤笑道:“脾气这么大,这是没追到啊。”

  “你有空管我,还不如去看看戚明。”杨思远闭上眼养神,说。

  于非敛了笑容,厌恶地哼了一声。

  回家后,杨思远每天就是吃饭、输液、看书、睡觉,除了家里和医院哪儿都不去。

  他身体素质还是很好的,但是实在是吃不消这顿折腾,况且开学以来他那种高强度的学习也实在恐怖,搞得他消瘦了不少。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满脸沧桑的人。

  再瘦下去就赶上李遇安了。他想。

  李遇安李遇安李遇安。

  他看一眼扔在床上的布娃娃,一阵难过自心底涌了上来。

  自己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太明显的举动,让李遇安察觉到了?

  所以他才不辞而别?

  否则,他怎么会换掉所有联系方式,他怎么忍心让自己找不到他?

  他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人,不可能轻易这样绝情。

  除非自己猜对了。

  杨思远低下头,闭上眼,握紧了拳头,一下一下深呼吸。

  至少这能让他的眼泪克制一点。

  ……

  “妙妙说你食物中毒了?”晚上,秦子良发来消息。

  屋子里没开灯,月光泻进来,洒了满地。杨思远坐在床上,背靠着墙。

  “嗯,食堂出了点问题。”

  “现在怎么样?问题大不大?”消息回得很快,秦子良一定很着急。

  “没事了,再输两天液,休息休息就能回去了。”

  “那就好……要不要跟你说点新鲜事开心开心啊?”秦子良想方设法让他轻松起来。

  杨思远本来是没什么精神的,但他又不想让秦子良的好心扑个空,便开玩笑地说了句:“怎么,你的小女朋友追到手了?”

  过了会儿,一大段话发了过来。

  “嗨,别说了!我真是不懂她。我们部门里面啊,有个兄弟和我关系挺好的,吃饭的时候我俩经常坐一块儿,结果她就一直说我们俩是一对儿!你说说这什么事啊,那可是个男的啊,恶不恶心!”后面跟着三个呕吐的表情。

  杨思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这段话,最后盯着那三个表情看了半天。

  像素构成的文字与感叹号在小小的屏幕上显得这样清晰,清晰到杨思远无法忽视哪怕任何一个笔画。他连自我欺瞒的机会都没有。

  墙壁的冰冷此时一点一滴地刺透他的后背,扎到心脏与肺部,心跳和呼吸都困难无比。而那份寒意又顺着神经和血管爬到手上,令他十指僵硬,连键盘都按不下去。

  许久过后,他才恢复了体温,艰难地发出两句话。

  “哈哈,她开玩笑的吧。那什么,我妈催我睡觉了,晚安。”

  “哦好,好好睡觉!”

  杨思远把手机扔到一边,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脑袋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微微歪头,望向窗外的月亮,又伸出手去捞那月色,只是角落里的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最后只得放弃。

  “哈。”突然,他笑了一声。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像苦笑,像冷笑,又像自暴自弃后的绝望。

  随即又像傻了一样笑个不停,等到笑够了,笑累了,才停下来抹抹不听话的眼泪,缩进被子里睡觉了。

  四天后痊愈返校,他没带那个布娃娃回去。

  桌子上有一堆卷子,还有一本学校自己印的读物,杨思远拿起来翻了两眼,发现是各个大学的介绍。

  于非又给他扔了几张卷子过来,说:“你挑着做吧,答案都有,讲都讲完了。”

  “这么多。”杨思远随口说了句。

  “挑着做啊。太简单的还做什么。”于非叼着笔,敲了敲桌子。

  杨思远一张一张翻着那些卷子,想起夏天补习的时候,他要做哪张卷子的哪道题都是李遇安给他挑出来。

  “……嗯。”他默默地应了一声。

  于非坐不住,又从桌子里掏了个苹果啃着,指指那本大学介绍说:“老董让每个人选三所学校,冲刺一所,争取一所,保底一所。选出来之后写个条给他。”

  “哦。”

  册子里印的全是本一,根据水平高低排了名次,一眼望过去,杨思远只觉得这些大学他都听过,但都不了解。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是想考美院的。

  那个“曾经”,仿佛已经是触不到的过往。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画画了。上次画画还是只画了一点,耐心和热情都极快得被消磨,最后连草稿都没有完成。

  怎么回事?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这个样子?

  梦想的凋零是个太沉重的话题,牵扯着杨思远的思绪,令他不由得以此作为出发点,去搜索自己这段时间来每一次的失落与放弃。

  与父母争吵、看着父母分道扬镳、与樊琍的关系变得尴尬、和陈妙喜欢上了同一个人、成为了秦子良最反感的同性恋、失去了自己追逐过的梦想、漫无目的地学习、拖垮了自己的身体……

  成长是个过程,过程里的种种都藏在时间的缝隙里,让人难以察觉。而当事人终于察觉到时,那些曾经拥有的、圆满的、珍爱的,都被时间捆绑着狂奔而去,连个影子都留不下来。

  培优室里明亮的灯光下,杨思远感觉自己无处可逃。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并不幸福。

  最后他还是乖乖选了三所自己比较熟悉的学校,写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纸上,交给了班主任。

  当然,没有一所是美术学院。

  因为,当他那天晚上想做最后的挣扎时,却突然发现,自己面对一张可以任意涂抹的白纸的时候,脑子却是空的。

  他连落笔都做不到了。

  ……

  春天是个温暖的季节,书店里的花开得很好,李遇安虽然不太会照顾它们,但好歹还是能认出几个品种来的。

  岑欢好像不太会种风信子,尝试了几次就死了几次,无奈到最后只能放弃。

  “啊……我是不是跟它八字犯冲?”第七盆风信子死了之后,她捏着那可怜的花瓣嘟囔道。

  李遇安还在旁边整理书架,随口应了句:“种不好就算了,其他的花也挺好看的。”

  岑欢笑嘻嘻地拍了他一下:“是啊,就跟你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追不到手。”

  “……这种玩笑就别乱开了。”你现在可是有男朋友了,李遇安默默吐槽。

  “有什么嘛,放心啦,我早就对你没那个意思了。我男朋友天天给我烤面包呢,羡慕吧?”

  岑欢好似没有要听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顾自地说完,然后小跑出去了。

  还好她不需要回答,因为李遇安真的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说“羡慕”吗?但她男朋友烤的面包未必有杨思远烤的好吃。

  说“不羡慕”?怎么可能。

  人是贪婪的生物,即便是像李遇安这样的人,只尝过一次甜之后也会回味,也会期盼再能得到同样的甜。

  如果他没有越过那条线,如果他现在还能和杨思远像平常朋友一样交往的话,杨思远是不是还会在他饿了的时候给他烤面包吃?

  那个面包一定是奇形怪状的,一定会有一侧都烤得快要焦了,黑乎乎的,然而咬下去的时候却是一股浓浓的麦香,还混着一点牛奶的香醇。

  酥松柔软,就如同烤面包的人一样。

  然而他再也吃不到了。

  是他自己把这条路断了。

  有些书要放到书架下的柜子里暂存,李遇安便蹲下去。结果失了神,蹲了半天,一条腿彻底麻了,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下班后他拿着两本登了自己文章的杂志,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一个月前,《萌生》杂志社找到他,想要签约他做专栏作者。

  杂志社不大,开了没多久,所以选稿不是很严格,李遇安的文笔又着实不错,于是这家杂志社就刊登了好几次他的文章。

  也算是很幸运了,毕竟李遇安不是专职作家,而且写文章的时间也不长。

  他一开始只是碰运气去的,毕竟他写的东西其实是不太符合《萌生》的主基调的。

  《萌生》的市场定位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李遇安写的,除了一些简单的作文之外,大多是思考、议论类,关于青春的懵懂情愫,他却是一个字都没写过。

  而编辑跟他谈的时候说,他用文字劈开了一片海,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藏了进去。

  李遇安自认为水平不够,推脱了几次,然而杂志方却一次一次地找回来,表明一定要签下他。

  专栏作者的待遇当然是要好得多,李遇安不是没动摇过,但每次都被自我怀疑打败,好像自己配不上这种待遇一样。

  然而最后一次谈话时,李遇安终于被说服,答应了下来。

  但是那些合同条款,他都没什么印象。

  真正让他留下来的,是编辑无意间说的一句话。

  “写书人落笔,其实写的都是自己。”

  ……

  一个月过去了,最新一期的《萌生》上开了他的专栏,发表了他作为专栏作者的第一篇文章。

  渐暖的春风拂在他的脸上,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

  快满月了,月色明亮,和街边的彩灯重叠在一起,包裹着汽笛声、叫卖声、谈话声,拥抱着每一个行人的肩膀,同他们一起在回家的路上欢笑。

  李遇安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溜进了许多种类的香气。

  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低头翻开杂志,指腹轻轻擦过那个名字。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