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三十八章

  那时候,鞭炮爆竹一类的东西管控得不像现在这么严,虽说过年时候有不少人户回农村老家,但居民区里的街坊邻居一块儿点炮放灯,还扯了好些个纸灯笼,坠着灯谜小纸条,里面还藏着些小灯笼。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个启发,李遇安一大早被杨思远接过去后,硬是被他拉去哄着学用酒盒子做纸灯笼。

  李遇安左手托着个红色包装盒子,右手拿着把剪刀,满头黑线。

  看杨思远在那边兴致满满地准备蜡烛和玻璃纸,跟淘宝藏一样,他又无奈地叹口气。

  行吧,再怎么说,杨思远也算是刚成年……

  “你家没有别的需要忙的了?”言外之意是“你怎么这么闲”。

  “没有啊,你要来嘛,早就把活干完了,不然你来了又得嚷嚷着干活。”杨思远上下打量了一眼李遇安,啧啧嘴:“你这身子骨,我要让你干活那不成罪人了。”

  “……”李遇安再一次看看自己的胳膊腿,好歹这也是打过架的人了,真的有那么弱不禁风?

  他还比杨思远大一岁,越想越气。

  “那我再给你拎个铁管?”李遇安撇撇嘴,反驳道。

  杨思远哪能想到李遇安会这么小孩子气,登时就是一愣,眨眨眼,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算了算了,你是老大你是老大。”

  李遇安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到椅子上,大概是孩子心气突然被勾了上来,他就着刚才的胜利问了句:“你到底准备多久?”

  杨思远从一沓玻璃纸里挑出两张黄色的,又展平了些,这才拍拍手,坐在地上:“好了!”

  “来,教你哈。李老师看好咯,在这两个字多的面剪个长方形,看着别戳到手。”杨思远就坐在地上,举着盒子给他示范。

  “你坐地上干嘛?不冷吗?”李遇安没动作,皱皱眉头说。

  “不冷啊,这暖气多足啊。”杨思远手里动作却没停。

  酒盒子上掉下来两块正方形,杨思远的盒子都抠完了,李遇安还是没动。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后。

  “行行行……”杨思远拍拍屁股搬了个凳子过来乖乖坐下:“我坐下了。”

  李遇安这才动手。

  “然后把这个蜡烛放进去,小心点,别滴在手上。”

  李遇安学着杨思远,点燃了红蜡,小心翼翼地放到盒子底部,待粘紧了便将蜡烛吹灭。

  “然后把刚刚掏的这两个正方形贴上玻璃纸……”

  两个人脑袋对着脑袋,贴上玻璃纸,用锥子在其他的面上又戳了好些个洞,最后在上面穿了几条毛线,绑在一根筷子上,这就算终于完成了。

  “这个……”李遇安看着这个简单但挺有意思的成品,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心中想的说出来。

  “嗯?怎么了?”

  “……没事。”

  这个……是小女孩玩的吧???

  “我小时候过年一般都是去我奶奶家,那边有个姐姐教我的,我觉得挺有意思。哎,你别说,这个包装做起来还挺好看的,以前那种就不行……”杨思远摆弄着灯笼,嘟囔着。

  果然是小女孩玩的!

  李遇安简直哭笑不得。

  俩人又东搞西搞了一会儿,中午草草吃了些饭,又跑去楼下折腾。

  陈立玫一整天都不停地打电话,也顾不上这两个孩子,只嘱咐了两句便随他们去了。

  积雪未消,映着小区里拉起来的红灯笼,小廊子里还挂着些流苏之类的东西,小小天地里竟然是一幅喜气洋洋的样子。

  “哎哎,来看,灯谜。我们小区有些个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每年就爱搞些这个,也挺热闹的。”杨思远一只手捂着耳朵,一只手捏着个小纸条。

  李遇安应声走来,却见杨思远盯着纸条看了会儿后一把拦住他,神秘兮兮地说:“等会儿!晚上再猜。”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跟他下来作妖的?

  杨思远跟撒了欢儿似的,推着李遇安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跑什么。

  跑得两个人脸红扑扑的,都出了一身汗,在李遇安的催促下才又回去取暖。

  晚饭要准备很久,等两个人都暖和过来了,杨思远又蠢蠢欲动了。

  李遇安被他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得直发毛。

  “我妈炖牛肉不好吃。”杨思远凑过来,小声说。

  “……”

  “哥哥。”

  “……”

  “哥……”

  “我做……”

  “嘿嘿嘿嘿!”

  于是傍晚的时候,就见李遇安和陈立玫在厨房里鼓捣,杨思远瘫在沙发上满足地看着两个人。

  大过年的,陈立玫难得心情特别好,边做饭边和李遇安聊天,看起来她是真挺喜欢他。

  至于杨思远,她暂时也没心思骂他不干活了,倒是让杨思远捡了个便宜。

  狭小的厨房里香气缕缕飘来,一老一少配合得倒挺默契,杨思远怎么看怎么舒服。

  “行了行了,小安辛苦了,收拾收拾准备吃吧啊。小远!碗筷!”

  “好嘞!”

  杨思远腾得一下蹦起来,立马忙活上了。

  “砰!”晚饭时间卡得正好,外面传来第一声爆竹声。

  第一声响,便叫醒了冬眠的大地,四面八方的,全都噼里啪啦得响了起来,好不热闹。

  “妈,你吃李远炖的,特别好吃!”杨思远夹了一块肉给陈立玫,又夹了一块给李遇安。

  “唔!是好吃,哎小安这么会做饭呢,改天跟你取取经!小远正好爱吃牛肉。”

  李遇安受宠若惊似的,不知所措地笑笑。

  “不要,我就要吃李老师做的。”杨思远嘿嘿一笑。

  “……”

  “看春晚不?开电视开电视。”陈立玫招招手。

  “春晚有什么好看的啊,等会儿我们下去玩灯笼去。”

  将近一个小时后。

  “我吃饱了——”杨思远擦擦嘴,满足地说。

  李遇安早已经吃饱喝足,又看着他吃了半小时,搞不明白为什么他晚饭能吃这么多。

  大概是因为年轻?

  “走,拿灯笼,下去!”

  “哎,刚吃完饭,歇会儿再下去!”

  “不啦!一会儿人就都回去了!”

  杨思远拉着李遇安,扯着两只灯笼,又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戴了副耳套,噔噔噔跑下楼去。

  “这么高兴呢……”陈立玫看着儿子欢实的背影,甚至不能与之前那个蔫儿了的儿子联想到一起。他以前和秦子良那帮朋友在一块儿都没这么高兴呢。

  ……

  杨思远倒是说的准,下边还真是有些人,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并不冷清。

  有带着小孩的爷爷奶奶,也有些父母辈的中年人,他们俩这样的青少年倒真的不多,这下他们两个好看又精神的少年一下去,还怪吸引人的。

  “点上点上。”杨思远给两个人点上酒盒子里的红蜡烛。

  烛光透过两层玻璃纸和扎的小孔,投在雪地上,随着盒子的晃动而摇晃,看得李遇安入了迷。

  “好看吧?”杨思远弯着腰,将他的灯笼举到面前,问。

  李遇安闻声转头,正对上杨思远映着烛光的脸,瞳孔装着两点光,看得人心动。

  “好看。”他轻声说。

  杨思远嘿嘿笑了两声,拉着他转来转去。

  一会儿,一个小孩儿跑了过来,揪揪李遇安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哥哥的灯笼,好看。”

  李遇安哪对付过小孩儿啊,一看也没大人跟着,就一个小娃娃摇摇晃晃的,当下又是觉得可爱又是觉得慌张,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眼神求助杨思远。

  但杨思远一向很贼。

  杨思远盯着小孩手里的一个小盒子,说:“哥哥把我的给你,你把这个盒子给哥哥好不好?”

  小孩儿看看灯笼,又看看手里的小盒子,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把小盒子献出来了。

  李遇安简直看呆。

  “你……”小孩抱着个灯笼颠颠地跑了后,李遇安这才开口。

  “哎呀,等会儿去买一盒还给他还不行吗?放心吧,这小孩儿我肯定认得出来。”杨思远拉开盒子,抽出两根铁丝一样的东西,递给李遇安:“来,小雪花!我小时候最喜欢点这个,过来过来。”

  杨思远将李遇安拉到人少的地方,给他点燃了手里的小雪花。

  “呲”一声,一朵闪着火光的雪花在面前绽放,刺啦啦地开出许多花瓣,变幻着、跳跃着,李遇安看着它,仿佛心里也有一朵花在缓缓开放,也如火星凝成的一般,灼得他疼痛。

  “这样,画圈。”杨思远拉了拉发呆的李遇安,拿着自己烧着的那根在空中画来画去,勾出一道道交错的金色轨迹。

  李遇安轻轻点头,仿佛失了魂一般跟着他画来画去。

  “哎,你的灭了。再给你根,这样顶着,就能着了。”

  杨思远看李遇安的灭了,便又给他抽了根,扶着他的手,将自己那根还燃着的抵在上面,欢脱的火光顺势蹦过去,又获得了生机。

  火星在两人之间跳跃,两人的目光里开了同一朵花火。

  ……

  夜深了些,人三三两两地都散了,杨思远跑去买了盒小雪花,也找不着那小孩了。

  两个人跑得有点累,坐在廊子的长椅上一根又一根地开着花。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火星的爆裂声。

  沉默了半晌后,杨思远突然说:“李远,你看,今年是大年三十,除旧迎新。我……我们分享秘密吧。就……把不高兴的说出来,这样明天,就是明年,就能都过去了。”

  他一边磕磕巴巴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瞥着李遇安的脸色。

  李遇安脸上到底还是有点不好看。

  “啊啊啊,我就是提个建议,你就当……”杨思远见状,连忙摆摆手尬笑。

  李遇安低着头,他不是傻子,他要敏感得多,他知道杨思远在想什么。

  他还要怎么瞒下去?用“留住他”的自私念头?

  他怎么忍心?

  自己多少也该满足了吧?

  手里的雪花燃烧至最后一刻,在他眼中暗了下去。

  “好。”他将铁丝放在一旁,仿佛是用尽所有力气一般抬起头,说出这一个字。

  一个字,一颗心,一辈子。

  夜风悄悄来临,纸灯笼伴着它起舞,烛光也跟着摇曳,地上的光晕随着变幻。

  相识半年,李遇安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杨思远一时间竟然有些难以相信,嗯嗯啊啊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干脆就不说了,用信任的眼神鼓励李遇安。

  李遇安接到他的目光,瞬间低下头去。

  “我……我小时候是住在农村里的,很穷,家里过得很困难。后来……我爸,李成文,借了些钱办厂,慢慢做大了些,就搬到了城里来……但我已经忘了我们当时住在哪里了。”李遇安抓着袖口,轻轻摩搓着。“因为,很快他们两个打了一架,分居了,我妈和我就住到了那个胡同里,再也没和他来往过。再后来……他厂子出事了。机器故障,碾掉了两个工人的手臂。还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人被搅拌机卷走了一只手。”

  这大概就是那些债务的来源了,杨思远心想。

  他看着李遇安无神的双眼,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样。

  “那个时候厂子好像出了些问题,拿不出钱来。他就来找我们……是很俗套吧,跟演电视剧一样。但是……电视剧里,会杀人吗?”李遇安苦笑一声,道:“我妈在外边工作,很少回家。那段时间她每次回家都会被他跟到家里来,然后要钱、打架……他把我妈的嫁妆卖了。终于……日子到头了。”

  李遇安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高考前两天吧,还是前一天来着,记不清了。他又跟来了,还是那样打架,但是比以前每一次都要狠……我去拦他,拦不住。然后我就用字典打了他的头……他都倒下了,真的,我看到了,他抱着头滚在一边骂……我就去抱我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拿了一把刀……他……他本来是要捅我的……但是……但是……”

  似乎是呼吸困难一样,李遇安越说声音越小,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平静渐渐地变得慌乱起来。

  杨思远见状,连忙搭上他的肩,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不说了。”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掀起记忆的波澜,时光仿佛倒退到那个黑暗的夜晚。

  “该死的人是我的。她是替我死的。”

  那时杨思远不懂,还以为在说小狗。现在他懂了。只是这真相未免太残忍。

  他一下一下抚着李遇安的后背,让他缓了好一会儿。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他还想安慰一下他。

  却见李遇安又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们见面不多。我不知道她什么工作,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上班,她也没有告诉过我。但是……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和梁浩打。”

  他突然抬头,看着杨思远。

  杨思远停下动作,摇摇头。

  “梁浩说,他是我妈的‘客人’,但他被我妈抓破了胳膊。他要打我妈,所以我才和他打。我没有怪过我妈。我只是……我们之间为什么一点也不熟悉,但她最后又……他叫我‘安’,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不叫我全名。”李遇安淡淡地说。

  “……”杨思远有些后悔让他说出来了,这样的记忆,到底还是烂了的好。

  他妈妈爱不爱他,杨思远不知道。但李遇安一定是爱他妈妈的。

  他一定是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渴望着母亲的爱。

  那么……他那些敏感的情绪、恰到好处的理解、内心深处的温柔……会不会都是为了得到妈妈的爱而付出的努力呢?

  而他的努力……到底有没有得到回报?

  永远没有答案了。

  李遇安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付出的一切,最终也都如同这冬日燃尽的余烟,被凛冽的风吹散了。

  杨思远不知说些什么,只跟着他一起静默。

  “好了,该你了。”突然,李遇安说。

  话题突然指向杨思远,搞得他猝不及防。

  “啊……我……哎!忘了猜灯谜,走走走,猜灯谜去!”他支支吾吾地,眼睛转来转去,最后抓住根救命稻草,拉着李遇安就往那些个纸灯笼处跑去。

  “……”李遇安刚刚还沉浸在灰暗的回忆中,这下硬是被杨思远气得没了脾气。

  “哎呀,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呀,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嘛。”杨思远满脸堆笑,躲在个灯笼后面讨好他。

  李遇安默叹口气,算是栽在这个蛮不讲理的人身上了。

  “来,你不是要猜这个吗,来来来。”杨思远招呼着李遇安,指着下午那条灯谜。

  李遇安凑过去,纸条上写的是“宝玉不在姑娘在”。

  “……”李遇安没猜过灯谜,所以就算看过红楼梦,也猜不出来。

  “猜得到吗?”杨思远笑嘻嘻地问。

  李遇安又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道:“你猜得到?”

  “对呀。”杨思远笑笑,眼睛一转,非要逗他:“你给我唱歌儿我就告诉你。”

  “……我不会。”

  “唔……不着急。哎,先上去先上去,刮风了,一会儿冷了。”

  两个人上了楼,推门就见陈立玫早关了电视,洗了澡躺在沙发上哼着歌休息。

  “嗯?妈你唱的什么?”杨思远问。

  “《千里之外》啊,刚春晚里费玉清唱的。”

  杨思远觉得好听,立马拉着李遇安跑进屋里,打开电脑搜歌。

  “哎哎哎,你给我唱这首歌吧,这歌好学又好听。”他碰碰李遇安的胳膊。

  “……”

  “学嘛,我妈听不见,就我听。”杨思远又碰了碰,凑过去小声说。

  看这架势,李遇安生怕一会儿再一口一个“哥哥”,无奈地答应了。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

  冬夜温暖的小屋里,李遇安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环绕在杨思远的耳边,如同微风,如同呓语,为他说了一个缠绵凄美的梦。

  半晌后。

  “唱完了。”李遇安红着脸,说。

  杨思远还沉浸在歌声中,这下才回过神来,“啪啪啪”地鼓掌,眼里满是惊喜和赞赏。

  “谜底呢?”李遇安不敢看他,低头扶了扶眼镜转移话题。

  他听见杨思远轻笑一声,然后俯**子,抬起头,强行和低头的李遇安对视。

  两个人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零点钟声敲响,窗外轰然炸出无数朵璀璨的烟花,将这一年最后的黑夜点亮,画上灿烂的色彩。

  “谜底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