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二十四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诗人望月之时,大多想的都是在同一片月光下有着同样心思的人,仿佛透过那清冷的光,便能触到那人的身影。

  以往的十几年里,这一天和日历上的其他日子并无不同。幼年时是一边发呆一边等妈妈回家,长大后是一边看书一边等妈妈回家。其实妈妈不一定会回来,但是他除了这个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来证明他有一个家庭。

  月色明亮的时候就没有星星。

  中秋之月是圆满的,也是孤单的。

  李遇安搬个小板凳出来,坐在小院里,膝盖上放着一盒月饼,腿下蜷着一只眼睛放光的小狗。

  房屋矮小,挡不住倾泻而来的月亮,照得小院里像一汪浅塘。李遇安就坐在那浅塘中央,抬着头,本就苍白的肤色几乎隐在月色里,眼窝处扫下深深的阴影。

  “这么亮吗……”他喃喃道。

  小狗听到主人的低语,忙叫了两声,殷切地盯着那盒看起来很好吃的糕点。

  李遇安闻声低头,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它的小脑袋,小家伙呜呜着表达爱意。

  “不行的,这个不能给你吃。这个是……给我的。”

  薄云随风而来,掩住半面圆盘,李遇安给小狗留下了一根火腿和一个无奈的眼神,抬头又看向月亮。

  手指微动,像是终于攒足了力气,轻轻地捏起一块月饼,像捏起一块玉。

  面粉和馅料在牙齿的嚼动下发出轻微的响声,顺着骨头传入耳朵,震耳欲聋。舌苔与之**,全盘接受酸甜苦辣。

  甜吗?甜。

  他慢吞吞地嚼着,眼看着薄云一点点爬过,最终在月亮又得以露出全脸时将最后一点残渣舔掉。

  秋夜微凉,他一直坐着,坐到月亮被小屋挡住,坐到小狗在腿下酣睡,坐到月饼的味道终于能刻进记忆。

  这是李遇安过的第一个中秋。

  九月下旬,杨思远在学校里除了每天被作业和周考狂轰滥炸之外,还多了两项活动——问樊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以及午饭时间点一杯奶茶。

  食堂的大锅饭要么就淡出鸟来要么就咸出蛋来,还特别难挤,对于杨思远来说简直生不如死,也怪不得他过分思念以前周末的那两顿午餐。

  那才叫饭啊!他恨恨地想。

  至于奶茶……

  他叫了两个星期的外卖,愣是没见到一次李遇安。

  其实也不是非要他送,自己叫奶茶就是想照顾生意嘛,万一李遇安能因此多赚点钱呢?

  对对对,就是这样。

  ……得了吧,你就是想见李遇安。

  杨思远又一次趴在桌子上,戳着圆珠笔,脑子里进行新一天失败的洗脑。

  他想见李遇安,他撒不了谎。

  试图转一下注意力,他戳戳前边正在整理卷子的樊琍:“樊琍,快十月啦,你妈还不回来啊?”

  樊琍手上动作顿了一秒,回过头来说:“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没跟我说。”

  一听没结果,杨思远便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下去。

  然而樊琍却凑过来,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杨思远探过脑袋去。

  “我觉得……我妈应该是搞对象了。”

  “?!”杨思远双眼猛然睁大,有同样动作的还有他的嘴巴。

  “嘘——”

  樊琍一边说着,一边直接捂住他的嘴,杨思远发出呜呜啦啦一串声音。

  “我又不嚷嚷!你你你怎么发现的?”杨思远艰难地拨开她的手,压着声音问道。

  “直觉。”

  “……女人的?”

  “滚!”

  樊琍妈妈是不是又迎来了春天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午饭是没着落了,讪讪地又跟别人拼了几杯奶茶,接着啃题去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小雨过后气温陡降,即便是挂着大太阳也有止不住的凉风。

  杨思远托了樊琍帮忙打饭,裹了裹校服外套,向校门口小跑而去。

  乌泱密集的人群里,淡蓝色的制服若隐若现,在各色衣着中穿梭。

  “李远?”

  远远望着人影有些熟悉,杨思远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他离大门还有好一段距离,身边的学生快步穿行,偶尔挡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歪头向前看。

  脚步突然慢了下来,他盯着那个被推来挤去终于挪到伸缩门前的人。

  黑色镜框,苍白的脸,紧皱的眉头。

  心跳突然复苏,就连杨思远自己都不懂为什么。

  即便白天见不到,他们晚上依然会一起走路聊天,并不感到陌生。而今天只不过提早见到了他而已,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他噔噔噔加速跑上前去,喊了几声“借过”便赶到那人身前。

  “你们拼的五杯奶茶。”门外的人将沉甸甸的塑料袋递给门里的人。

  早些时候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他额头上并没落下疤痕,人群的推搡和自己的焦虑使他微微出了些汗。

  杨思远抬手去拿,眼睛却落在了李遇安的头上。

  李遇安的头发长了好多,落下来一个刘海。

  随即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已经好久没有在白天见过他了。

  “嗯。”喉咙梗了一下,他应了一声。

  李遇安点点头,旁边一个大妈挤得他晃了晃,他赶忙扶着伸缩门稳了稳身子。

  杨思远下意识便伸手去扶他,穿过伸缩门的空隙一把抓住他手腕,随即一阵冰凉顺着手心刺入皮肤。

  “……”

  “……呃,那什么,你国庆放假吗?”他状似无意地收回手,背在身后问道。

  李遇安余光瞥了一眼,将手松开插在裤兜里,摇摇头。

  “哦……”

  “你快回去吧,等会儿来不及了。”李遇安催了句,不等杨思远应声便转身离开。

  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杨思远背后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晚上送李遇安回家的时候,杨思远顺口提醒了一句他头发长了,李遇安也只是点点头,应付了一声说有时间再去剪。但他一天从早忙到晚,又没什么假期,恐怕是没什么空闲时间。杨思远脑海中划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禁笑了一声。

  “你老无缘无故笑什么?”李遇安也轻笑一声,歪头问道。

  “啊,没啥。”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过后几天的月色仍然很好,苟延残喘的路灯在黑夜里那点可怜的存在感当下被驱逐地无影无踪,冷白的月色和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掩在李遇安的脸上。

  杨思远说话时便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光自然而然地去寻找对方的瞳孔,视线却被他挡在眼前的一缕发丝遮住。

  “你看看,你头发就是太长了……”

  他伸手去拨,手指尚未走到一半路程,便突然停住。

  他看到李遇安躲了一下,面色甚至有些惊慌。

  “……快剪吧!”

  手指微蜷,他匆匆收回手,用玩笑的语气打了个哈哈。

  “……”李遇安仿佛感觉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低下头去,慌乱地拨过那缕不老实的发丝。

  这条路仿佛越走越长,月亮也不着急落下,明晃晃地将两人之间的尴尬和微妙气息剖开在亮光里。

  杨思远又象征性地东扯西扯,问了问李遇安国庆的打算,才知道李遇安真的是半天假期都没有。他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别人会请假,李遇安能拿到加班费也说不定。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刚刚那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告诉他时,前方传来几声狗叫。

  杨思远这才注意到,两人都快走到家门口了。

  “咦,你小狗出来迎你了。”杨思远挺喜欢这小狗,笑着说。

  “……你能换种说法吗?你这样说好像我是狗一样。”

  “可你这小狗没名字啊?”

  “……”

  杨思远灵机一动,伸出一根手指兴奋地道:“要不我给起个?”

  “……”

  说罢便有模有样地思考起来:“什么包子旺财都太大众了……一点特色都没……等会儿啊我看看你这小狗有什么特点……”

  小狗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上户口,看杨思远伸手指还以为是要丢吃的,忙摇着尾巴来回蹦。

  杨思远观察着它,一拍脑袋:“啊!它挺欢实的,爱蹦哒,就叫蹦哒吧!来来来小蹦哒……”

  “…………”李遇安看着前面一人一狗跳着闹着,仿佛认亲一般的场景,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却无声地笑了。

  蹦哒……还挺可爱的。

  但起了可爱名字的人却并不上心,因为他给狗起完名字后,自己还得继续像狗一样勤劳地啃题。

  熬过星期三,就是星期天。

  2008年的国庆节恰好是个星期三,比祖国年纪还大的一中有史以来第一次给高三放了五天假,正好把周末也算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惊喜震得杨思远不知所措,被学习来回碾压的神经竟无法好好组织出一个假期的安排。

  正在想除了做作业之外还能抓紧时间玩什么的时候,杨思远突然收到了秦子良的消息。

  “爷爷回来啦!备好酒菜等朕宠幸!”

  杨思远眼睛一亮,忙哒哒哒打字过去:“你回来了?!”

  “对啊,昨晚出发的,今儿下午就到啦。哎呦火车上睡的是真不好。”

  “这么远,火车得坐一天吧?几点到?我去接你吗?”

  “不用不用,忒累了,我妈过来接我。等我回去找你吧!”

  “好,你回来先好好休息。”

  又寒暄了两句,杨思远便放下手机,顿时感觉整个假期都充实了不少——秦子良回来的话,那两个人能玩的可太多了。

  心情明朗起来,他便开始打算假期安排。

  正在这时,秦子良又发了条消息过来。

  “靠靠靠,刚去泡面,看到对男男!噫噫噫!”

  杨思远一愣,手指停在键盘上,顿了好久才打了几个字过去:“哈哈哈,刺激吧。”

  两个人实在是太熟悉了,他甚至能想象到秦子良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动作。

  嫌弃、恶心、发抖、浑身鸡皮疙瘩。

  他们从小相处,虽然关于这种问题不曾被拿上台面讨论,但是杨思远也能隐隐地感觉到秦子良对这种事的反感。

  他没有在意过,毕竟那和他没关系。但此时,他却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舒服。

  放下手机摇摇头,他只当自己走了个神,没有多想,径直到厨房烤面包去了。

  秦子良是十月一号下午回来的,他在火车上睡了十个小时,精神头很好,当天晚上就嚷嚷着要拉杨思远出来撸串。

  已经十月份了,烧烤街上的烟冒地还是很旺,与香气缠绕着共同追逐风的轨迹。

  秦子良猛灌一口啤酒,打了个嗝,“咣”地一声将大杯子蹲在桌子上,开口道:“我跟你讲啊!大学里可有意思多了……”

  杨思远剥着毛豆,偶尔喝两口啤酒,眨巴着眼听秦子良讲大学的新鲜事。

  “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啊……哎你知道不,那边的豆腐脑是他妈甜的!哎呦我一口差点没喷出来……”

  秦子良大概有些醉了,脸色微微发红,亢奋地比划道。

  这人一开口就拉不住,杨思远索性也不打断,只专注听着,让他痛快痛快。

  “哎南方女生真的是小小的嘿,羞答答的,小个儿,乖乖巧巧的……”

  话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转到了这上面,杨思远眼见着秦子良的眼神一点点暗淡,直到双眼空洞。

  “……我还没忘了小樊。”

  吆喝声此起彼伏,啤酒气泡滋滋作响,炭火噼里啪啦,远处的音响一声一声砸着人的心跳。

  喧嚣里秦子良的声音格格不入地落寞。

  杨思远手上的动作也慢慢停住,想要开口劝他却没有合适的语句。

  “小樊……最近挺好的……”过了好久,他才没前没后地说。

  喜欢一个人,就会希望他过的好吧?他这样想。

  秦子良听了一愣,随后嘲讽一般地摇头笑笑:“她过得怎么样,咱们都心知肚明吧……一个人孤零零的,哪儿会过得好。”

  樊琍妈妈没有长时间的固定工作,经常出门打工,于是樊琍从很小的时候就能一个人生活。小时候他们都羡慕樊琍没有大人管,长大后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樊琍的事杨思远当然清楚,但他却由秦子良的话想到了另一个人。

  思绪随着秋风流浪,穿过那条灯火昏黄的街道,踏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最后停在一扇斑驳的铁门前。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神情冷淡的少年拿着一根香肠,蹲在地上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小狗。

  ……

  他为什么养狗呢?

  他一个人,得多难过啊。

  “不说她了……哎我接着跟你说啊,我上周参加了个志愿活动……”

  秦子良不愿再提及樊琍,又回过头来唠叨那些大学琐事。

  思绪收回,杨思远礼貌性地微笑一下,心不在焉地听着,将啤酒喝下最后一口,随着酒精入肚的还有那个月下未说出口的决定。

  第二天秦子良被亲戚拉去吃饭,杨思远在家老老实实写了一天作业。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晚上的活动心安理得,他写得格外认真,然而事实上他仍然有点心猿意马。

  抬头一看,指针已经指向七点。

  暮色下沉,北方的十月早早迎来黑夜的前身,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试图温暖寒凉的秋夜。

  杨思远“啪”地一合笔记本,拿起桌子上那个已经躺了一下午的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饭也没吃就出了门去。

  杨思远猜的没错,国庆节期间奶茶店确实人手不多,才点多就已经只剩了李遇安一个。

  好像自己每次来都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啊?杨思远摸摸鼻子,心说该不会是老天赐予的缘分吧。

  他背手拎着塑料袋上前走去,李遇安只略微抬了一下眼皮便发现了那晃来晃去的东西,随口一问:“拿的什么?”

  “不告诉你。”杨思远吐了个舌头,将塑料袋放在一边的凳子上。

  他轮廓温和,面相显得年龄略小,带着浓浓的少年气,一吐舌头活像个调皮饿小孩。

  李遇安轻笑一声,递过杯奶茶。

  他笑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自然,看得杨思远心里一热,拿过奶茶吸了一口。

  少糖的,没有之前那么腻。

  他尝着味道,嘴角不自觉地上翘。

  “今天活有些多……你在这儿坐会儿。”李遇安说。

  杨思远乖乖地点点头,乖乖地趴在桌子上看李遇安来回忙活。

  忙碌的工作和各种各样的压力吞噬着李遇安,想相比两人初见时,他仿佛又瘦了不少。他短袖制服里穿了件长袖打底,白色的袖子又被挽起来,使得青筋都暴露在了手臂上。风一吹衣服便随着摆动,空荡荡的,勾勒出肩胛,却更显得瘦削。

  真的好瘦啊……

  怎么会这么瘦……

  一天的疲累在此刻的寂静中造作起来,揉搓着杨思远的神经,他目光逐渐涣散,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梦里也有一道蓝色的身影,他向前寻去,却见衣服下面是布满伤痕的躯体……朦胧之中,仿佛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杨思远?”

  声音逐渐清晰,幻影叠在一起,杨思远皱着眉醒来,那遍体鳞伤的身体却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啊,下班啦,那走吧?”他定了定神,拎起塑料袋。

  路上李遇安时不时地瞅两眼那个神秘的袋子,好像担心什么事一样,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到底拿的什么?”

  杨思远笑笑:“放心吧不是陈妙的!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一听不是陈妙的,李遇安便没再多问。

  直到杨思远跟着他进了家门,郑重地从袋子里掏出个电推子,还有一件围裙。

  “……”李遇安怔在原地。

  “坐下坐下。”杨思远搬过凳子放在灯泡正下方,对他招招手道:“我妈以前给我剃过,我给老秦剃过,你放心,不会剃坏的!”

  “……”李遇安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被杨思远拉过去按下。

  围裙被抖开绑在脖子上,他听见杨思远悉悉索索鼓捣了一会儿,随后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来啦!看我化腐朽为神奇……”

  灯泡并不那样明亮,面前没有镜子,李遇安只得用触觉感受被后人的动作。

  那人左手轻轻按在他头皮上,然后右半边头发被电推子小心地推过……

  头发断裂的嘎吱声密密麻麻地传入他耳朵,像是一群蚂蚁爬过他心头,惹得一阵难耐的酥麻。

  恍然之中,他听见了另一个几不可察的声音。

  “……你没吃饭。”

  “别动!”

  “……你先吃点饭吧。”

  “哎呀说了叫你别动!”

  “……”

  夜色渐浓,气温慢慢降下,老旧的小屋里嗡嗡地响着,浮尘在灯光下携发屑跳舞,狭小的空间里仿佛开辟了一个暖黄色的天地。

  杨思远在身后认真地来回动作,呼吸时不时地吐在耳边,身体偶尔经过头顶掩住灯光,投下一片无处可逃的阴影。

  李遇安一动不动,心里却早已泛起潮汐,卷着不安、焦虑、卑微、自厌,朝着远处不可见底的深渊奔涌而去。

  然而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