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春夏秋冬>第二十章

  杨思远被陈妙灌输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校园小说剧情,如果他是某本书的主角,他现在就应该冲下楼去一把拦住李遇安,将发飙的班主任甩在后面,潇洒而帅气。

  可惜他没活在小说里,没有潇洒的资格。

  才上任几天就被赋予外号“董不懂”的班主任正攥着一摞作业纸往上走,就被急匆匆地蹦了几阶楼梯的杨思远撞上。

  “没听见上课铃是吧?!”董不懂瞪着大眼睛,吼得楼梯里都是回音。

  大脑空白被冲动支配的杨思远被这一声吼叫了回来,连忙说:“老师!我看见门口有人打架……我……”

  话未说完,就被董不懂打断:“打架?!谁敢在一中门口打架!你给我回去!想叫家长是吧?!”

  一中是重点高中,校长是教育局局长,在位期间定下了非常严格的校纪。从前一中也是个鱼龙混杂的臭水沟,是不良少年们的欢乐场,可这任铁腕校长彻底放弃“法不责众”,将当时参与过打架斗殴的学生全部处理,一中这才慢慢崛起。

  如果杨思远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些年来一中周围确实从来没有出现过打架的事。况且李遇安还穿着制服,也不大可能跑老远去和单挑一帮人。

  但他当下哪想得了那么多呢。

  “李遇安很危险”这一条就够了。

  最后一节课过得极度漫长,老师一不注意,杨思远就扯着窗帘死命地探着脖子往外望,奈何视线被挡住,除了斑驳破旧的墙壁,他什么也看不见。

  董不懂的数学讲得声情并茂,杨思远试图通过听一听课让自己平静一些,结果一看黑板上那些张牙舞爪的数字和字母,却又不自觉地想到了写过同样东西的那个人。

  只不过那人的字要好看得多了。

  他盯着黑板愣了会儿神,缓缓低下头去,看扉页上自己的名字。

  李遇安给的字帖,他后来又时不时地一笔一划学着写,他没那么多精力去练字,只有自己的名字能够有此殊荣。

  他没能学会李遇安漂亮的笔锋,却也终于能写出点凌厉潇洒的意思。

  一撇一捺蹿在眼前,搞得他心神不宁。

  “他可能会找你麻烦。”

  恍惚间,李遇安这句话又闪出来,来来回回不停地绕着他的神经。

  找我麻烦……那你是去帮我的吗?

  粉笔字在视线里凌乱地交叠在一起,混乱缝隙中,一个猜测慢慢浮上来,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占据了他的脑海。

  “樊琍,我要喝奶茶,晚饭就要。”他压着声音,拍了拍樊琍说。

  樊琍正听着课,没回头,随口应了一句:“啊?那得等下课再点,不会来不及吗?”

  “不。来得及。你帮我点一下。”

  “要什么口味?”

  “随意。”

  铃声终于响起,在董不懂的注视下,杨思远疯了一样蹿出教室。

  他第一次觉得门口的人们是如此聒噪,他们笑着、聊着、倾诉着一天天积攒的想念。

  推推搡搡,他抓着伸缩门注视着左边的方向。

  晚饭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拿饭上楼吃饭洗碗,时间紧得很,他却觉得十分漫长。

  怎么还不来?

  门外的人已经走了一半,他却还没看见奶茶店的人过来。

  越等越心慌,他忍不住握紧已经被传上热量的不锈钢。

  忽然,一个浅蓝色制服的人小跑而来。

  来了!

  “杨思远同学吗?哎你的奶茶!”

  不是李遇安。

  “谢谢……等下!那个,我想请问一下你们这里的店员有个叫李遇安的吗?他现在在哪儿?”袋子碰到伸缩门,吸管掉了出来,他却无心去捡。

  那小伙子点点头,道:“啊,他现在就在店里忙着呢,你找他有事吗?”

  他稍稍呼了口气,随即又急切问道:“他没事吧?”

  “没事啊。怎么了?”

  像是被打了镇静剂,浑身因焦虑而起的燥热终于安静下来,他胡乱点点头,道了声谢。

  奶茶里的冰块缓缓融化,落了一滩水在桌子上,原封不动被他扔进了车筐。

  晚上与樊琍道别后,他在路上停了几秒,推着车子掉了头。

  奶茶店的灯还亮着,是温柔的暖黄色。

  而那温柔灯光之下,映着的却是一张冷淡的脸。

  店里只剩下了李遇安一个人,正低着头忙着。

  杨思远咳了两声,说:“麻烦给个吸管。”

  杨思远的声音很好听,辨识度非常高,李遇安手里动作一停,抬起了头。

  他看看杨思远,又转头看看右边有一段距离的学校,才问:“你来这边干嘛?”

  “拿吸管啊。下午买的,吸管掉了。”杨思远偏着身子一靠,抽了根吸管插上,大口地喝着,“太甜了,不爱喝。”

  李遇安扫了他一眼,又继续忙东忙西,道:“你放学了不回家?”

  杨思远咬着吸管,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答非所问道:“你还不下班啊,就你一个人了。”

  “晚上人不多,就一个人就够了。有些走读生最后一节课才走,那时候还会有人来的。”李遇安淡淡道。

  杨思远偏头瞥他一眼,说:“那都十点了。再说你都快开学了吧,怎么就这么几天也要打个工?”

  李遇安彻底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直视着他,说:“我不上大学。”还未等杨思远反应过来,他又突然皱眉,像是不耐烦一样,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吗?”

  杨思远正被那句“不上大学”说的发愣,一阵凉风吹来,撩起他的发梢,卷着李遇安的声音进了他耳朵。

  李遇安的情绪不对,他也一样。

  被李遇安这句话一挑,一天的焦虑烦躁终于卷土重来,杨思远咬了咬牙,强压着那股子冲上来的火气,却还是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低喊了起来:“我不管你,那你干嘛来管我?梁浩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一点,他今天是来找我的吧?你的意思是跟我划清界限,那你又过去干什么?你又干嘛管我?!”

  捕捉到话里的信息,李遇安脸色变了变,卡了个壳:“他找你是我的原因,我不是在管你。”

  “我那天去找你就是不想让你们有冲突,他好不容易不盯着你了,你干嘛又自己跑上去!”奶茶被一下子甩出去,滚到路边,从破裂的口子里漏了一地。

  杨思远像是失控了一样,双眼发红死死地盯着李遇安。

  李遇安也没见过这样的杨思远,定了定神,探上前去。灯光从正上方洒下来,映得他眼窝出一片黑暗。

  他屏住呼吸,沉声道:“梁浩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告诉你,你不清楚。你别再和他有一点接触。你高三了,你快考大学了,你担不起任何变故你知道吗?”

  夜风迟来,风铃应声而响,清脆地点在杨思远耳膜上,与李遇安低沉的嗓音来了个鲜明的对比。

  发泄过后,杨思远冷静了下来。

  他没办法与李遇安辩解,因为李遇安是对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唯一存留的印象就是回家的那条路突然变得好长好长,长到他永远走不到一样。

  后来的几天,他再没在学校附近看到过梁浩,他不知道李遇安用了什么办法,但他也不敢去细想。只是和李遇安的关系因为那夜的争吵变得尴尬起来,让他有些烦躁。

  有几次回家的路上,他专门反着方向去奶茶店那边,结果都在距离十米的地方停下,那地方仿佛有个结界,只要越过,就一直有李遇安那句“不要再管我的事”撞上来,硬是将他拦了回去。

  日历已经翻过了九月的几页,他就在课本卷子里熬过了这些天。

  他自问自己是一个不会随便被人际关系或者感情影响正常生活的人,在这件事情上的自信骄傲地延续了十八年,却最终栽在了李遇安这块冰坨子上。

  杨思远越想越不舒服,这天午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戳了戳樊琍。

  “哎,大樊。陈妙最近还说过她男神的事吗?”

  “啊?妙妙啊,她最近好像挺喜欢写情书的?”樊琍小声说。

  “写情书?我的天。”杨思远惊讶道,内心觉得李遇安绝对不喜欢这种东西。

  樊琍打了个哈欠,道:“你直接问她去啊,哎呦困死了我睡觉了。”

  “哎哎哎等会儿,你妈今天还送吃的吗?”杨思远问。

  “送送送。你让我睡会儿吧行吗?”樊琍摆摆手道。

  不知道是不是杨思远的错觉,樊妈妈的头发好像又烫了一次,阳光照下来闪着点金光,显得时髦又年轻。

  手艺还是一样的好,态度也是一样地慈爱,杨思远再一次感叹樊琍有个好妈妈。

  说罢便想到了陈立玫,想到她那晚冷得让人心寒的表情,他的心情陡然降到了冰点。

  樊琍到底是个女生,敏锐地捕捉到了杨思远脸色的变化,问道:“怎么了?又和你妈吵架了?”

  杨思远缓缓摇头,道:“没有。最近没敢说。”

  “你爸呢?你也没再跟他说过了吧?”樊琍问。

  杨思远戳着肉酱,道:“我哪敢啊……再说他也好一阵没回家了,不知道又干嘛去了。”

  樊琍喝了口水,放下筷子,难得轻声说:“大杨,可能我说这话有点伤你心哈,但是……我毕竟也和你一块儿长大的,你爸妈的脾气我还是清楚的。其实……我觉得……这事儿吧……它真的不……”

  “我知道。”杨思远也放下筷子,低头看着黑乎乎的酱发愣,“我知道不靠谱,甚至不可能。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试试。”

  樊琍看着他,叹了口气,没说话。

  杨思远没怎么吃,等到桌子都被樊琍收拾干净后,他靠着墙,像平日一样看着外边发呆,只是心境已经大不同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自己父母的性格、学美术要承担的风险、自己和父母对抗的可能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他已经要十八岁了,他想有自己的人生。起码成年后的第一个选择,他想自己来做。

  他设想过无数的说辞,但到了现实面前,通通脆弱地拿不出手。

  晚上突然停了电,教室里一片烛火,杨思远无心做题,就着灯光,在草稿纸上画画。

  窗外吹来一阵风,吹灭了杨思远的蜡烛,刚刚有了轮廓的画被强压到了黑暗里。

  他有心事,扶着车子在校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被保安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往前走。

  只是前面的路没有往常那么亮,走了好一会儿,眼前出现了那道熟悉的暖光,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走反了方向。

  这些天的心思此时也跑了出来,偏偏在他已经乱糟糟的思绪里占了个位子。

  他有心求和,却没这个勇气。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的时候,那道灯突然灭了,李遇安走了出去。

  “哎!”思想没跟上行动,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妈的……你喊个屁啊!他暗骂一声。

  喊声不能撤回,李遇安应声转身,看见是他,便停在原地。

  反正都这样了。杨思远破罐子破摔一样想,随即推着车子上前去。

  “你不是十点多才下班吗?”他不想再和谁谈学美术的事,便没话找话道。

  李遇安指指手表,说:“已经十点了。”

  杨思远这才回想起自己今天破天荒地上了四节晚自习,顿时又暗骂一声自己脑残。

  “你回家啊。前边没什么路灯,我送你。”他找不出别的话头,干脆直截了当地说。

  李遇安挑挑眉,说:“你随意,但我建议你晚上好好休息。”

  杨思远的车子大概需要上些油了,推起来链条一蹭就嘎吱嘎吱响,听得人怪不舒服。

  寂静的小路上,只有这怪异的摩擦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对不起啊。”杨思远忽然道。

  “嗯?”李遇安不解。

  像个认错的孩子,杨思远小声道:“我那天晚上……太急了。说话有点过分,对不起啊。”

  看他这态度,李遇安第一次感觉到了两人“年龄差”的存在,竟低头笑笑,道:“没事。”

  他嗓音好听,笑起来更是如此,引得杨思远偏头看他翘起的嘴角。

  大概是感受到了杨思远的目光,李遇安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啊,没事。我就是觉得你笑起来挺好。”

  他本来想说“挺好看”,话到嘴边又觉得对一个男生说这个怪怪的,便半路去了个字。

  李遇安不自然地一顿,抿了抿嘴巴。

  气氛有点尴尬,杨思远干脆把想说的一股脑说出来:“我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我就是偶尔想帮帮你。我觉得你人挺好,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我把你当朋友的。还有就是……我知道你去找梁浩是怕他找我麻烦……但是你起码该告诉我一声啊,我那天真的急坏了……总之就是,以前让你觉得我对你的事过问的太多,冒犯了你,这个我给你道歉。还有就是,你帮过我的事,我得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是想借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全都表达出来,根本没来得及理清思路,说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只有那诚诚恳恳的语气听起来让人好受些。

  李遇安花了几秒钟时间理解他的话,然后又轻笑了一声道:“我没帮过你什么。至于我说的让你不要再管我的事……因为你要考大学了,不该接触那些烂事。而我那些事,就是很烂的事,所以不想让你知道。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多了。”

  大概是心扉终于在杨思远傻乎乎的诚心下被敲开了个缝,李遇安的话难得的多,语气也难得的温柔,像是在哄小孩。

  他显然哄成功了,杨思远紧张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扯开一个笑容,道:“那我以后还能找你吧?”

  李遇安哪能捕捉到杨思远跳脱的神经,还以为他要乖乖地“嗯”几声算了,没想到他想的是另外一茬,顿时觉得无奈,应了句:“你随意。”

  这就当是默认,杨思远这些天郁积的烦乱终于被一句话带走,也不再去想艺考不艺考,只单纯享受当下的愉悦。他笑得眼睛弯弯的,星星都比不上的亮。李遇安只瞥了一眼,便慌乱回头,不敢再多看。

  “哎对了!听说陈妙最近给你写情书哦?”

  “……”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哎看不出来你还喜欢这个呢?”

  “没有。”

  “没有?是没给你写还是你不喜欢啊?”

  “……你该回家了。”

  车轮依旧在生硬地叫喊,两人的脚步愈加轻快,随着那条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向前蜿蜒,昏暗的光吞噬了两人的影子,却被满天的星光点缀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