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漩涡眼>第26章 红戏楼

  唐星辰站在寂寥柏树下,不远不近的,注视中年男人背影。

  阳光在朔风寒日里被衬得晦暗,落进墓地里灰扑扑的,将周遭渲染出百废待兴的错觉。

  他此刻才察觉到,唐世德短短三年里,鬓角有了显眼的白发,后背放松时会变得佝偻。

  早不复当初那般春风得意的模样。

  这是一个人失去挚爱后,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下,快速变老的迹象。

  唐星辰站了良久,选择不声不响地离开。

  当年高浅阳火化下葬后,唐星辰几乎一个月没出过门。

  成天待在房间里,谁都不愿意见。

  而那一个月,唐世德也没回过家。

  他日日忙碌于奔波各座城市各种场所,仿佛有做不完的工作,见不完的生意伙伴,整个人像只连轴转的陀螺,时刻不停歇。

  乃至于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直到高中开学前一晚,唐世德才总算露面。

  他给了唐星辰好几张卡,里面包含高浅阳所持集团股份的每年分成和存款,如今全部交由唐星辰保管,任他自己安排。

  唐世德对他说:“现在只有我和你了,快点长大,别让你妈妈担心。”

  于是从那日起,他再没管过他。

  彼时唐星辰刚失去母亲,紧接着就被父亲放养,不闻不问。

  这样的态度无疑是给燃烧的爆炸物,添了一把推波助澜的柴火。

  唐星辰心底滋生出无尽的怨恨。

  怨恨唐世德为什么关机,怨恨那个畜生为什么要行凶,怨恨自己为什么去买水。

  他甚至阴暗地想过,是不是唐世德暗中串通了刘归,蓄意害死高浅阳的。

  否则对方怎么会得表现得如此冷漠无情,不见半分伤心的样子。

  父子俩的矛盾积累得越来越深,逐渐疏远。

  随着乔缈的出现,关系降至冰点。

  而直至三年后的今天,唐星辰才终于恍然意识到。

  这些日子里,最痛苦的不只有他。

  唐世德或许也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他并非不闻不问,不是冷漠无情。

  而是在辗转反侧难捱的深夜,想尽了所有办法。

  要给亡妻、给儿子、给无法接受爱人去世的自己,一个真正的交待。

  ……

  唐星辰回家后,让阿姨做了一大桌菜,又从酒柜里开了瓶红酒。

  等了一下午,等到晚上,唐世德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

  看见餐桌上刚热过一轮的饭菜,他愣道:“这么晚了还没吃饭?”

  唐星辰直白说:“你不是也没吃?”

  唐世德确实没吃,可他刚从墓地回来,没胃口。

  “你吃吧,吃完早点休息。”

  扔下这么一句,唐世德要转身上楼。

  “乔缈走了。”唐星辰把酒倒入杯中,泰然自若地开口,“她说你们离婚了。”

  唐世德身形一顿,皱眉:“这不是你该——”

  “我没想管,也不想问,”唐星辰截住他的话,“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扔了浪费。”

  唐世德脸色一黑,胸膛起伏了两下,走到餐桌边落座。

  嘴里习惯性教训:“吃不完就让阿姨少做点,浪费食物像什么话。”

  唐星辰任由他说,不反驳,兀自将倒好的酒推过去。

  待对方教育完,他才开口:“乔缈之前把我妈的鱼缸摔碎,现在你俩离婚,扯平了。”

  唐星辰思考了这么多天,也想清楚了。

  唐世德固执地瞒住所有事情,哪怕被误会也不肯坦白。

  八成是怕自己知道后,会做出冲动的事,又或者接受不了而崩溃。

  对方不愿意让他知道,那他大不了就装傻。

  总归能用自己的方式把真相弄明白,没必要去硬碰硬,落得两败俱伤。

  只是父子俩从三年前到现在,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唐世德的脾气又一向我行我素,打心底认为我是你老子,你什么都得听我的,反正我是为了你好。

  而唐星辰在他老子面前嚣张惯了,脾气小不到哪去。

  以往高浅阳在时还好,有中间人做调节,父子俩尚且能和平相处。

  现在没了缓解,一言不合就能动起手,哪方都不肯轻易退让。

  之前因为乔缈频繁地吵了好几次,此刻突然想要平心静气地沟通,不是件容易的事。

  唐世德冷哼,斥责道:“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鱼缸摔碎了,你让她赔偿让她道歉,干什么都行,谁准你一上来就动刀的?你书读狗肚子里去了?简直无法无天!”

  “……”

  唐星辰忍住脾气,解释道:“那是我妈的东西,她弄坏了就得付出代价。”

  唐世德怒道:“付出代价就是动刀?你这是犯法,出了人命有你后悔的!”

  刚才对中年男人的那点愧疚,被唐星辰瞬间丢去了后脑勺。

  他腾地站起,差点要一拍桌子指着对方说——你装个屁,我早看见你买了新鱼缸回来,还特么教训我?!

  幸好及时收住。

  对方掩盖不住困倦的脸,再加上那一身黑色装扮,让唐星辰捡回了点理智。

  他磨了磨后槽牙,没好气说:“你自己吃吧!”

  唐世德一拍桌子:“无法无天!没大没小!”

  懒得再和更年期暴躁男人浪费口舌,唐星辰眼不见为净,扭头上了二楼,楼梯踩得啪啪响。

  进到房间,他晾了晾一肚子火,摸出手机,翻看网上关于泰隆的消息。

  热度依旧很高,不过主要还是围绕董事长总经理那几个,没多少人讨论乔骏山。

  唐星辰打了个电话给喻嘉岐。

  喻嘉岐家里有新媒体公司,专管网络运营这块,手底下养着一大批营销号,网上各种新闻都能插两脚。

  电话里,唐星辰也没具体细说,只让他们把乔骏山私人信息放出去,再加热一下对方在集团内部做过的龌龊事。

  后续就不用管了,自然有热心网友帮忙。

  喻嘉岐不太明白:“辰儿,你掺和这件事做什么?”

  唐星辰语气散漫:“没什么,凑凑热闹。”

  无论乔缈道过多少次歉,乔骏山是不是真的后悔,都没用。

  他不会让他轻易迈出监狱大门。

  若是幸运地没死在里面,那就苟延残喘地活在舆论里,活在所有人唾弃中——

  生不如死。

  —

  应程扫了眼新收到的两条消息。

  【幸运狗】:[图片]

  【幸运狗】:请问你给德德扎的是辫子,还是扎了块狗屎?

  唐星辰又去出租屋了。

  应程笑笑,手指放二十六宫格上,刚要回复。

  秦歆竹在旁边说:“别玩手机,有客人在。”

  应程置若罔闻,把消息回了,又点开德德照片看了会儿,才熄掉屏幕。

  一阵戏腔涌入耳边。

  伴随琵琶与锣鼓声,从舞台中央传出,四面八方覆上观戏阁楼。

  今天是应老书记六十五岁寿宴,宴席办在花鼓戏楼里,请了一些当地有名望的商贾,和官场上几位至交好友。

  老书记没过多久便要退休,众人还是给足了面子,陪着一块儿在楼里听戏。

  应程作为独孙,自然也得陪在身边充当招牌,让那些前来贺寿的长辈小辈们见一见。

  应家人在这点上很有默契。

  无论内部闹了多大嫌隙,只要当着外人面,便是一片和谐友爱。

  是以他们也不会在今日这种场合,给应程脸色看。

  更甚者还得亲切慈爱地拉着他,向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介绍,这是应家孙辈唯一的孩子,成绩优异,方方面面都很突出。

  应程倒是自在,看讨厌的人被迫演戏,也不乏为一种乐子。

  况且他今天出乎意料地露面,应老太太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提心吊胆,生怕他干点什么没规矩的事。

  哪怕真当众让他们丢了面子,应家人还得硬着头皮,笑容满面吃了这哑巴亏。

  毕竟家族名声大过天,自作自受。

  第一场剧目过后,戏曲演员换人,楼内嘈杂消退片刻。

  包厢南面敞开,正对楼下舞台。

  应书记和省公安厅厅长坐在观戏的最佳位置,双方交谈甚欢。

  两人身旁站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儿,是宋厅长的孙女宋絮影。

  宋絮影乖巧地讲了几句话,引得两位长辈开怀大笑。

  应廉也坐在一边,同他们说了些什么。

  而后看向包厢另一头的应程,暗中用眼神示意。

  “去吧,”秦歆竹淡淡说,“和宋爷爷问好。”

  应程无动于衷坐着,少顷,起身朝门帘的方向去。

  秦歆竹脸色微变,拉住他:“你答应过我的。”

  “我只是答应你来,”应程视线不带感情地垂下,“其余的,看心情。”

  他抽回手,脚步没有停留地走出包厢。

  今天在受邀之列的,尽是颐宁市有头有脸的人物。

  以唐家、宋家、喻家和林家为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家族。

  不过唐董事长以工作为由推辞了,唐家没人到场,只派人送了份礼物过来。

  一楼也设立了观看席,给几家小辈们坐的。

  大人们觉得小辈在一起比较有共同话题,其实不然,年轻人才更会拉帮结派。

  家庭背景相差无几的,自发凑在一块儿,稍微低点的围在旁边当绿叶,如若被人瞧不上的,就自觉去一边成为背景板。

  阶级分明,无处不彰显着钱权带来的效应。

  应程挑了处最不显眼的地方坐着,想独自清净清净。

  奈何别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落座半分钟,喻嘉岐和一个男生脱离圈子,移步前来。

  喻嘉岐和男生坐下,搭话道:“应程,怎么一个人在这?到那边去找我们玩啊。”

  应程自顾自看手机,没抬头:“你们玩就行。”

  “这是林楚钊,林叔叔的儿子。”喻嘉岐向他介绍旁边的男生。

  应程掀了下眼皮。

  面前两人都穿得比较正式,一黑一白的高定西装,精致奢华。

  但由于骨骼尚未发育完全,肩膀宽度欠缺,面容透着少年人的稚嫩,看起来非但不成熟,还有种头身不成比例的违和感。

  先前在包厢里,应程见过林楚钊一面。

  林家是奢侈品行业的巨头,林楚钊又是独子,据说情商也挺高,在小辈里很受欢迎。

  然而应程并不想在这种场合,结交这样的人脉。

  都是圈子里混大的人精,心里边门儿清,互相看中的不过是那层身份,趋利避害,说玩成真正的朋友就是笑话。

  自己一旦削去了应家这个头衔,面对的就是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

  应程看完那一眼,兴致缺缺嗯了声,收回目光。

  两人不料他会如此反应,相互对视半秒。

  林楚钊主动搭讪:“听应叔叔说,你在附中上学,每科成绩都特别好,我化学就一般,大概是三维想象力不够,无机化学总差那么点意思,很羡慕你们这种各方面都厉害的,这次正好有机会,你看能不能推荐几个好的学习方法给我?”

  和学霸聊学习,确实可以引发共同话题,从而相谈甚欢。

  可放在应程这却行不通。

  应程很讨厌别人和他正儿八经地探讨学术,而且还是不熟的人,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索性这回连嗯都不嗯了。

  林楚钊神色一僵,陷入尴尬。

  喻嘉岐连忙救场:“上次跑了赛道后一直挺忙的,过阵子我打算再玩一场,喊了几个关系好的朋友,你也来吧,等你学会后,我们就能经常一起玩了。”

  提起跑车,应程有了点反应,问:“都有谁?”

  喻嘉岐说了几个名字,其中没有唐星辰。

  应程并未明确回复,只说:“再看。”

  “那加个联系方式吧,”喻嘉岐说,“有时间咱们就出来。”

  话音未落,宋絮影风姿绰约的从二楼下来,坐进了前方观戏席。

  林楚钊望过去,面露疑惑,嘀咕道:“她怎么回来了?”

  喻嘉岐以为对方在和自己讲话,转头问:“什么?”

  “宋絮影,”林楚钊说,“她不是一直在美国上学?今年突然回来了。”

  喻嘉岐对这事有点印象,回忆了几秒,道:“她好像考去了颐大读研。”

  两人随便唠嗑两句,再转头时,应程不见了。

  林楚钊撇嘴,脸上浮现些许不屑,嗤了声:“好装,真他妈受不了。”

  喻嘉岐神色不以为意:“确实挺装的。”

  心里却想,哪个有身份地位的人不装,你也一样。

  等到花鼓戏剧目全部结束,晚宴开始,应程才又重新出现。

  应廉拉他到一旁,严声提醒说:“做事情注意场合,像刚才那种行为不要再出现。”

  应程态度极其淡漠,置身事外道:“你们让我来,就该想到会有这种事。”

  应廉面色不虞,但周围人多,他没表现出太明显的怒意。

  说了句“入席吧”,便去招待其他贵客了。

  应程往自己的席位去,半路上遇见秦歆竹。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穿了件白色大衣,身形单薄,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似乎比前些日子清瘦了不少。

  应程本想直接忽略,目不斜视地越过,却被对方拦住了去路。

  无言须臾,秦歆竹平铺直叙说:“一个人在外面,缺不缺生活费?”

  应程一顿,神情微怔。

  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好半晌,才依照一贯以来的恶劣态度,回道:“关你什么事。”

  秦歆竹面容无波无澜,瞧不出任何感情,说道:“照顾好自己,别生病,记得喝牛奶。”

  应程不着痕迹皱了下眉。

  只觉得对方用这般神情说出这句话,充满了古怪和别扭。

  秦歆竹转身朝反方向走,陪着应廉去招待宾客。

  应程停留半秒,错开视线,与秦歆竹背道而驰。

  宴席仍旧是小辈和晚辈分开,林楚钊和应程在同一桌,没再凑上来徒增尴尬。

  过了傍晚,初冬日落得早,夜色很快弥漫,在窗外晕染出漆黑浓墨。

  应程食欲不佳,随便吃了两口。

  不想跟着应家人把那些贵客送走,菜没上完,他提前离席。

  戏楼后面有个小庭院,小庭院旁有扇单独开的侧门。

  从侧门走可以避开大部分人,减少麻烦。

  只可惜有些麻烦,走侧门注定也避免不了。

  方才在席间没怎么见到人的喻嘉岐,此时出现在后庭院外隐蔽暗沉的小路上。

  附近没路灯,只有红戏楼的光隐隐约约从高处洒下。

  粗浅勾勒出一男一女的身影。

  男生自然是喻嘉岐,他左手掐住女生颈脖,右手指尖夹着烟,在她脸颊边烫了一下。

  在女生痛呼出声之前,他轻声说:“别喊,要是被他们发现,你就跑不掉了。”

  女生倒是没喊,她不断挣扎着,想用尽全力推开他。

  喻嘉岐不在意地笑笑,又用烟头将她衣服烫出个洞,松了手。

  女生凶狠地骂了句脏话,跌跌撞撞跑了。

  应程站在原地,一秒不落地看完全程。

  喻嘉岐低头,把烟灭了,漫不经心开口。

  “出来吧。”

  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别人说。

  可现场没有第三个人。

  应程不意外自己会被发现,他根本就没藏。

  拿出手机瞄了眼时间,缓步上前。

  喻嘉岐背靠墙边,从烟盒里抽出根新的烟,问他:“要吗?”

  应程没接,随口问:“刚那是谁?”

  喻嘉岐十分坦诚:“林楚钊他爸私生女,想找麻烦,被我给拦下了。”

  应程神情自若,心底却不露声色讶异了片刻。

  林夏竟然和林家有关系。

  喻嘉岐又道:“宴席还没完,你怎么出来了?”

  应程不言,迈步往前走,与对方擦肩而过。

  “喂,”喻嘉岐冲他背影喊了声,“这事你就当没看见。”

  应程不甚在意道:“看心情。”

  喻嘉岐靠墙抱胸,眯眼打量斜前方的人,神色间闪过一丝考量。

  须臾后,重复在戏楼说过的话。

  “要不加个联系方式?下次跑赛道喊你。”

  应程按了按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

  他睁眼说瞎话:“没电。”

  下一刻,身影走入道路拐角,消失不见。

  喻嘉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