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混沌之中, 夏舒呈做了一个梦。

  梦里暮色苍茫,风雪漫天,目之所及之处, 尽是无边血染的泥泞,以及遍地被踏碎的尸骨。

  而他自己, 则正在无比急迫的寻找。

  沿路翻看着每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仔细辨认着每一件几近碎裂的兵器,内心无比焦灼,举止异常狂躁。

  可是, 他却并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找什么。

  他的大脑似乎正处于无限混沌之中,意识凌乱,记忆全无,如同清醒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从何而来, 亦不知自己又该去往何处,混沌中, 关于自己急于找到的是什么,他也怎么样都想不起来。

  如是, 他惊慌,无措, 恐惧, 困惑。

  直到, 他在脚下的累累尸骨中发现了一具穿着银色战甲的身躯, 他下意识的蹲下去,近距离的看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脑海里突然轰隆一声!

  所有悬空于虚无中的那些缥缈的意识全部落了地, 记忆便随之忽然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

  “将军!”

  意识恢复的时候, 夏舒呈清晰的听到自己大喊了一声,随即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疼痛剧烈。

  睁开眼睛,又发现正躺在熟悉的水晶棺里,定神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叩动棺内机关,打开了棺盖。

  放置水晶棺的地方是一间悬于地下的石窖,夏舒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上地面,进入了一间院子。

  彼时天朗气清,阳光刺眼,夏舒呈久不见光,到地面上之后眼睛被阳光刺的生疼,闭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得以睁开。

  而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心心念念的将军,而是愣在那里满脸惊恐的盯着他的秦昭。

  “将军呢?”

  夏舒呈顾不上其他,立刻冲到秦昭面前抓着他的手臂问秦昭:“将军呢?将军在哪里!”

  秦昭整个人已经懵了,愣愣的站在那里,被摇晃着手臂都久久不能回神。

  话说,当初夏舒呈告诉过秦昭,自己并非普通人,骨血可再生,灵魂永不灭,即便死去化为灰烬,也还会重生归来。

  可那时,秦昭是并不相信的,毕竟自古长生之说只是有过传闻,谁都未曾真正见过。

  秦昭自幼同将军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对将军的脾性很了解,深知将军既然已经认夏舒呈为妻,那便一定会选择与夏舒呈同生共死,若是把夏舒呈一个人留在冰冷的祭坛上遭人凌 | 辱致死,那即便活下去,于将军而言,后半生也只会与自责与愧疚为伴。

  所以后来在夏舒呈被送上祭坛之后,他从天牢中把将军接出来,却没能忍心把夏舒呈给他的药偷偷下入将军的饭菜里,而是让将军自己做了决定,并与将军并肩作战,共同去营救夏舒呈。

  他当初是真的不相信有朝一日夏舒呈还会回来,所以对于自己当初的选择与决定导致的后果,他也从未有过后悔。

  可这一刻,当看到夏舒呈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质问他将军现下在何处时,他所坚定着的信念忽然崩塌,精神也随之崩溃,整个人再也站不稳,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而夏舒呈就那么看着秦昭的反应,意识到了什么,心里的期待戛然而止,眼睛里的光也忽然便暗了下去。

  其实,也还是有些印象的。

  当日寡不敌众,情急之下,将军便把夏舒呈交给了秦昭,让秦昭突破重围先行带夏舒呈离开,而将军自己则留了下来,以一人之力抵挡万千兵马,为他们争取了一条生路。

  现在想想,夏舒呈仍然能清晰的记起,分别之际,将军被万千利刃困于其中的身影,以及渐行渐远之时将军望向他的,那个疼痛不舍的眼神。

  “对不起…”

  纵然万般不愿开口,但事已至此,秦昭无可回避:“ 是我自作主张,保护不利,害将军枉死,都是我的错!”

  猜得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知从秦昭口中听到那个“死”字之后,夏舒呈心脏猛的一抽,眼前即刻眩晕,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在哪?”

  夏舒呈捂着心口,很艰难才说得出话:“葬,葬在哪?”

  秦昭忍着泪水几番试图回答,可一想到将军葬身的地方,便始终没有能说得出来。

  论及出身,将军生于世家,为将门之后,论及功业,将军十几岁便挂帅出征,击退强撸,收复失地,攻绩盈硕,战功累累,一生都在为守护岭北的太平与安宁鞠躬尽瘁。

  然而功成之后的最后,却落了个叛乱谋逆的罪名,死后甚至不能葬在自家族中陵墓,而是在东郊的野山上随处修建了的墓穴,便给埋了。

  随秦昭来到将军的墓地前,看着荒凉的墓地,简陋的墓碑,夏舒呈心里的疼痛不断翻涌,融合,发酵,最终全部为了同一种情绪。

  恨!

  可知,活到现在,夏舒呈遭受过很多次无故的迫害,失去过身边很多待他好的人,他也曾恨过,怨过,可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异于众人,便会被众人区别对待,这便是人性。

  而且所有已经发生的事便是既定的事实,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所以他此前只是躲,几乎没有过要为谁复仇杀人的念头。

  唯独这一次不同。

  至此为止,将军是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最为特别的人,是他心甘情愿倾尽所有去爱的人,也是父母除外,唯一愿意无条件用性命来保护他的人。

  如今将军死了,他的心仿佛也跟着死了,站在将军的墓碑前,想到将军那么好的人却为了这样一个国家拼过命,他为将军感到不值,忽然有了一种想让整个岭北都来给将军陪葬的念头。

  这样想了,他便去这样做了。

  在将军墓前站了一天之后,趁夜里换防之时,夏舒呈潜入宫中,来到了岭北王的寝殿。

  大抵是亏心事做的多,岭北王夜里睡觉胆寒,寝殿内必须点起长明灯,还要有十几名侍卫在殿外把守。

  夏舒呈轻功不错,避开正门从房顶进入,下去之后先灭了那盏灯,随后于黑暗之中,掀起了岭北王的帐帘。

  岭北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夏舒呈那张似笑非笑着的脸的之后,先是一愣,紧接着惊恐的睁大了眸子想要大喊。

  而在他发出声音之前,夏舒呈先一步触动了手腕处的“长风”,利刃瞬时飞出,直接便削去岭北王的舌头。

  鲜血从口中涌出,配合恐惧的眼神,使岭北王看起来十分滑稽,但夏舒呈懒得看一眼,只是立刻收回刀片掏出帕子把上面染的血擦了去,他不想让将军送他的腕刃沾上脏东西。

  岭北王呆在原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似乎是在分辨夏舒呈此刻到底是人是鬼。

  夏舒呈自然知道他的疑惑,但并不屑于解释,刀片擦干净收回腕刃中之后,直接拖起他拽到书案前,让他写下了当年主张处死将军的所有官员的名字。

  天亮之后,岭北王的轿子被抬出了宫门,被点名的官员们跟随其后,去往西郊野山。

  原本,夏舒呈是要把他们带去东郊,让他们给将军磕头赔过罪之后再一并全杀了,可思来想去觉得那应当不会是将军希望看到的场景,免得脏了将军的眼,便改为去往西郊。

  西郊怪石嶙峋,草木稀少,更为荒凉,绕了大圈之后,选了个相对宽敞些的山坡,车马停了下来,夏舒呈才从岭北王的轿中走了出来。

  随行官员与卫兵们看到他时与当晚岭北王的反应别无二致,纷纷拿起了刀剑,但听到他说的话后,便谁都没有冲上来。

  夏舒呈说:“ 如诸位所见,我不只会长生不老,还懂得如何死后重生,杀了我你们什么都得不到,可若是自此后听从我的调遣,活个长命百岁,轻而易举。”

  那些人听后面面相觑一番,便陆续放下了手里的兵器,跪在了他面前。

  那一刻,夏舒呈心里难受极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心疼他的将军,将军饱经沙场,九死一生,曾经豁出性命去守护的,竟然都是些这样的人。

  夏舒呈把岭北王从轿子里拖出来,扔至众人面前,随后指了指旁边杂草丛生的荒地,轻飘飘一句:“便在此处,埋了吧。”

  岭北王听后立刻挣扎起来,企图用王族的气势镇压众人,可他高估了自己在这群狼心狗肺的官员们心中的分量,刚站起来便被人一脚又踹回了地上。

  夏舒呈看了眼地上狼狈不堪的人,赠以轻蔑的笑:“为君者不仁,德不配位,天堂坠入地狱便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岭北王被割去了舌头不能说话,但眼神里传递出的东西,夏舒呈看懂了,似乎是在拿将军对家国的态度说事?

  殊不知,他这样反而更加激怒了夏舒呈。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的将军为你卖命!”

  夏舒呈的轻笑收起,脸色改为阴沉,冷冷的吩咐那几个蠢蠢欲动的官员道:“ 手脚砍下来,烧了!”

  “是!”

  那几个官员抽刀凑过去,惨烈的叫声顿时在整个山谷回荡了起来。

  亲眼目睹自己的手脚被信任的朝臣们砍下来,烧成灰烬,岭北王胆裂而亡。

  之后,夏舒呈让人把岭北王的尸骸装入了当初用来害他的那尊方鼎,就地挖坑掩埋,然后以回馈之名,用刀划刺破自己的胸口,把血兑入了一桶酒中。

  当初将军服下夏舒呈的血后会有什么反应,在场有不少人是秦眼见证过的,遂没有一个人迟疑,甚至争前恐后,所有人全部都喝了带有他血的酒。

  但他们不知道,夏舒呈身上的血也并非全然都有疗愈作用,就如心头血,非但没有疗愈作用,反而还带有烈性剧毒,无药可解。

  那些人喝下去之后,不过须臾片刻,便全部当场毒发,暴毙而亡。

  处理完这些人之后,夏舒呈又去了东郊的山上,那里有一处泉水的源头,也是整个都城饮用水的源头。

  泉眼细流涓涓,山间无声静谧。

  夏舒呈拿出刀刃,再次刺破了自己的心口,他想,既然这座王朝配不上将军的守护,那便,葬了吧。

  他用刀尖剜出了一滴心头血,可却是在滴入水源处之前,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叫,下意识转头一看,发现是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少年。

  那小少年穿的衣衫破旧,但还算干净,背着一个小竹筐,从山坡上着急忙慌的跑过来,绊了一脚险些跌倒。



  “大哥哥,你受伤了吗!”

  少年跑过来之后盯着他的伤口看了看,便立刻把自己的背着的竹筐卸下来,从里面的药草中挑拣了一把,揉碎之后,踮着脚摁在了他的伤口处。

  “大哥哥你别怕,伤口不深的,这是我刚采来的草药,敷上之后很快就可以止血。”

  少年眸光稚嫩,干净无邪,小脸使劲仰着,露出了两个小酒窝,看得出,幼小的身躯尽最大的力气在安慰。

  夏舒呈低头看着他,问:“ 你为何要救我?”

  “ 啊?”

  少年听了他的问题,显得有些疑惑:“因为你受伤了啊。”

  “受伤的便都要救吗?”

  夏舒呈又问:“ 万一救错了呢,万一我刚好是坏人呢?”?

  “…”

  少年再次被问住,撅起小嘴想了想,又笑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坏人啊,爹爹从小便教我,人之初,性本善,大多数人生来都是善良的,只是有一些遇到了不好的事才会被迫变成坏人,只要我们以后都努力的做好人,不去做让别人变坏的事,慢慢的,世界上不就没有坏人啦。”

  夏舒呈苦笑了一声:“是吗?”

  “当然啦!反正我一定会做个好孩子,等我将来长大之后做个好大人,等我娶妻生子,再教我的孩子做好孩子,等我的孩子长大,再让他教他的孩子,嘿嘿。”

  小少年眉眼纯净,笑容纯真,说出的话有些幼稚,但却让夏舒呈如梦初醒。

  或许,这便是将军舍命保护家国的真正意义,纵然从根上烂透了,但总有一些花朵出生于泥泞,却仍然不染尘埃,将军保护的便是他们,因为这些干净的花朵,是人性美好的一面得以延续下去的希望。

  送走小少年,夏舒呈在泉眼处继续呆呆的站了很久,直到刀刃上的血迹凝固,干涸…

  最终,他把刀收回腕刃之中,漠然转身,走向了将军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