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夏。

  北方八月,骄阳似火,京城气温再创新高。

  天热的像个蒸笼, 蜻蜓趴在阴凉的树荫下一动不动,连鸣蝉都懒得再声嘶力竭, 平日里客往不断的夏记古董行,今日也是难得的清净。

  夏记古董行是京城有名的古玩店,位于城区钟楼大街的拐角处,二层中式小楼, 带个四院儿,古朴又气派。

  店门前栽种着两颗法国梧桐,生长茁壮,枝干繁茂,鼓噪的热风吹过, 树叶沙沙作响。

  树下坐着一个少年,他身型修长, 眉眼清澈,五官样样端正出挑, 相貌极为俊朗。

  只不过,少年此刻心情很差, 他手里正攥着一本书, 梗着脖子, 撅着嘴巴, 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烦死了!

  店里伙计们探着脑袋往外瞧了瞧,见小老板念书又念烦了, 面面相觑一番, 又各自回头叹息:

  哎, 可怜哦。

  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昏睡了很多年,醒过来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除了吃喝拉撒睡,啥啥都不知道。

  学说话学了半年,学走路学了半年,后来终于慢慢懂点事了,开始学习识字读书,又遇到了人生一大坎儿:书怎么都读不明白。

  据说是因为小时候的那场大病,把脑子给烧坏了。

  脑子不好,很多事做不好,脾气就格外急,尤其每次读书读烦了的时候就会更暴躁,这时谁要是去招惹他,那必定会引火烧身,惹一顿不痛快。

  确实,丁驰的情绪这会儿确实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他可真是太烦了,已经十七岁,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平日里啥事都干不了就算了,就念个书,还翻来覆去的老也记不住,怎么都念不明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谁他妈的知道这玩意儿发几枝啊 ,他连自己是哪来的都不知道!

  就算生过病,丁驰也无法接受自己是这样的智力水平,怒气上了头,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手里攥着的书本给撕成两半,直接扔到对面茶馆铺子的房顶上去。

  但一抬头看到夏舒呈来了,他就没敢。

  倒不是怕挨骂挨打,夏舒呈是收养他的人,对他来说亦兄亦父,虽然不是亲的,但平日里对他特别好。

  听说他病着的时候,夏舒呈都是亲自照顾他的,夜以继日,格外悉心,他醒过来之后,夏舒呈对他更是耐心,百般迁就,宠爱娇惯,从来不打骂他,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家长了。

  可就是不禁惹,一惹就闹别扭。

  丁驰还记得,有次他因为个什么事发脾气把夏舒呈给气着了,夏舒呈连续一个多月都没搭理他,期间无论他怎么哄都哄不好,特别执拗,从那之后,他就不怎么敢惹夏舒呈生气了。

  “这是又怎么了啊?”

  夏舒呈过来之后把书本从他手里接过去,在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要着急,有些知识就是要学很多遍才能记住的,慢慢读就是了。”

  “ 哼!才不是!”

  丁驰撅着嘴愤恨:“ 他这诗写的就有问题!什么红豆发几枝,爱几枝几枝,谁管它发几枝啊!”

  “呵呵,嗯。”

  夏舒呈闻言,略显无奈的笑了笑,不教育他,反倒是顺着他说话:“ 没错,那些个古人都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总喜欢跟树枝过不去呢。”

  “ 就是!”

  一听那话,丁驰当时就觉得有被安慰到,立刻表示赞同:“ 还有那句也是,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心…”

  心什么来着?

  后半句有点记不清了,丁驰绞尽脑汁的想,都已经想起来到嘴边了,结果从街对面的茶馆出来了一个小伙子。

  那家伙长了张玩世不恭的脸,笑滋滋的过来之后,直接把半个西瓜怼在他脸前:“山有木兮木有枝,冰镇西瓜吃不吃?”

  “…”

  完蛋,让这家伙给搅和忘了。

  丁驰当时就恼的瞪起了眼:“秦彦!你是不是有病啊!”

  “ 谁有病,你才有病呢!”

  秦彦立刻也朝他翻了个大白眼儿:“ 这大热天的蹲在外面背诗,你是嫌自己不够烧的慌吗。”

  “我是在学习!”

  丁驰继续瞪眼:“ 谁跟你似的不学无术就知道整天瞎混啊!”

  “噢!”

  秦彦也继续翻白眼儿:“ 那请问,你那么努力的学习,学到什么术了吗?”

  “你大爷!找打是吧!”

  “ 来啊!不打是孙子!”

  “…”

  这俩人几言不合,说话就相互追着打了起来。

  当然,不会是真的打。

  秦彦是对面秦记茶馆老板的儿子,夏舒呈跟茶馆老板是好朋友,据说还是世交,具体交了多少世丁驰不知道,反正关系很好,所以,他和秦彦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好朋友。

  秦彦比他大一岁,但完全没有年长者的自觉,没事的时候总爱过来挑衅找他干架,有事的时候就找他一起去跟别人干架,反正他病愈之后的这两年,都是跟秦彦一块儿玩的。

  和秦彦互相追逐着打了个架的功夫,丁驰刚才生的闷气就消去了大半。

  闹了个过瘾,停下来之后满头的大汗,他就回到夏舒呈身边坐下,笑嘻嘻的把脑袋伸了过去。

  夏舒呈颇为无奈,看着他笑了会儿,然后拿出了帕子,耐心的帮他擦起了脸。

  “ 哎呦啧啧!”

  每每这种时候,秦彦都看不下去:“ 丁驰,你都十七岁的人了,手还没长出来呢?”

  “ 管的着么你!”

  丁驰哼了哼,不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倒是越法往夏舒呈身上黏糊,甚至还笑嘻嘻的提出要求:“ 抱抱。”

  “…”

  这秦彦就更看不下去了。

  其实秦彦知道,丁驰病了很多年,从小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近几年才渐渐恢复了意识,心智跟屁大点的小孩也没多大区别。

  但到底已经十七岁了,个头儿比夏舒呈还要高两寸,俨然一个大男人的模样了,还天天那么腻歪,动不动就对夏舒呈挨挨蹭蹭,搂搂抱抱,就很不合适。

  偏偏夏舒呈还特别护犊子,特别喜欢溺爱娇惯,天天把丁驰当小孩哄,要抱就给抱,这也就算了,关键晚上也得睡一起,有时候丁驰不老实,夏舒呈还要给他哼个小曲儿哄睡呢。

  那个腻歪劲儿…

  反正秦彦是受不了,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他把目光从抱在一起的俩人身上挪开,翻着白眼儿去把刚才抱来的西瓜掰开,分了丁驰一半,然后坐地上就开始自顾大口啃。

  至于为什么不分给夏舒呈,那是因为他知道夏舒呈那人忒讲究,西瓜不切成角不吃,太凉的不吃,有籽的也不吃,毛病多到他懒得找麻烦。

  但丁驰就从来不觉得麻烦。

  丁驰虽然没什么脑子,但有心,夏舒呈对他好,他就要对夏舒呈更好。

  知道夏舒呈讲究,他把秦彦分给他的西瓜切成小块,用刀尖把西瓜籽一颗颗剔掉,然后挨个儿吹一吹,吹到不那么凉了,先给夏舒呈咬一口,剩下的再给自己吃,就会得到夏舒呈一个赞许的笑。

  夏舒呈人长的好看,笑起来眉眼弯弯,就更好看,比西瓜都甜,每每这种时候,丁驰总会因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既长的好看,又有能耐,还特别宠爱他的哥哥,而感到由衷的幸福。

  “ 哎,对了。”

  西瓜啃了一半,秦彦忽然想起个事儿,扭头问夏舒呈:“ 哥,明天琉璃街的文物展给你送票了吧?”

  琉璃街是京城顶有名的古玩艺术品市场,那里古董文玩,书画玉瓷,应有尽有,素来是寻宝爱好者们的圣地,经常举办一些展览。

  而作为京城颇为有名的一家古董行的老板,夏舒呈经常能收到各种展的邀请。

  “送了。”

  夏舒呈用帕子擦去嘴角沾的西瓜汁,问秦彦:“ 怎么,你想去看?”

  “当然想啊。”

  秦彦说:“听说这次的展上会展览近几年出土的文物,有几件还是战国时代的,非常难得一见,就去瞻仰瞻仰,长长见识呗。”

  “战国时代?”

  听了这话,夏舒呈眼眸微动,随后淡淡一笑,点点头:“好,那便去看看吧。”

  “好嘞,谢谢哥!”

  得到允许,秦彦乐滋滋的冲夏舒呈抱了个拳,回头一看,丁驰正眼巴巴的看着他。

  丁驰也想去。

  可是一直以来因为身体恢复的还不是很好的缘故,夏舒呈平时不怎么愿意放他出门,偶尔出去一趟,都是秦彦偷带着他偷摸摸的跑出去的。

  丁驰这个眼巴巴的目光可太明显了,夏舒呈平日里对他格外娇惯,不许他随便出门,他脾气急,出去了还老爱惹事,惹了麻烦都是秦彦兜着,为此没少被夏舒呈收拾,秦彦可不敢再夏舒呈眼皮子底下答应,直接装作没看见。

  这就让丁驰很不高兴了,他当时就直接横起了一张脸。

  秦彦预感这小子要找事,正准备溜之大吉,倒是没想到,夏舒呈突然开了口。

  夏舒呈摸摸丁驰的脑袋,问他:““你想去看看吗?”

  “嗯!”

  丁驰立刻点头:“想!”

  “嗯。”

  夏舒呈看着他笑了笑,说:“明天带你一起去。”

  嗯?

  不是平时都不让他出门的吗?

  秦彦有些意外,扭头看夏舒呈,想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结果,看到的是丁驰一脸开心激动的朝夏舒呈扑了上去。

  秦彦:…